自从沈冰灵从庐州回来之后,姜城的天一连晴了好几日。
只是等到快要到开宫宴的日子了,又渐渐阴沉下来。
每每到了年边的时候,宫里要开一次冬宴。
这时候,皇帝邀着诸位大臣,带上亲眷来参加宴席。
宴席之上,承接旧岁,祈望新年,也是个适宜论功行赏,鼓舞人心的时刻。
按理来说,沈冰灵这样的官阶品级,是没有资格参加冬宴的。
不过她这趟案子实在办得出色,颇得人心,再加上之前皇帝点了名要她去负责这一案,自然要叫过来问问情况,所以她的名字也在这一次的名单上。
酉时半刻,天幕沉沉,修竹赶着马车送她去宫里。
入了宫门,随从不得跟着入内,于是沈冰灵便让他架着马车等ᴶˢᴳᴮᴮ在外边,自己下了车从宫门处走着去长阳殿。
先来的官员或者已经落了座,或者站在殿门处,大殿内互相招呼问候着。
殿中宫人仆从有条不紊地布置着菜肴,引着位置。
随便两个人迎面撞上,都要拉上手好一阵寒暄,大家好似都十分相熟的样子。
沈冰灵见了默默从人群中穿过,找了角落里的一个位置撩袍坐下,便开始不露声色地打量起殿里的人来。
底下是嘈杂的人声,殿堂上的主位还空着,主位往下的两处首席也未见人落座。
看那座位的位置和陈设,大概是林鸿和陈垂锦的位置。
说起林鸿,沈冰灵虽与他牵扯颇深,但认真论起来,两人其实至今也未曾打过照面。
她心下微动,今日也许是个机会,让她能好好瞧上一瞧。
这么想着,忽地听见一阵小小的骚动,她抬眼往门口望去,只见原先坐在门口的几个官员纷纷起了身,去迎那个从外头走进来的人。
那人个子颇高,从外头走进来,一眼就能望见。
他被宫人和官员们热络地簇拥着往里走,倒是不如沈冰灵想的那般严肃沉冷,乍一看上去,似乎还当得上几分慈儒可亲。
众人与他打招呼,他都一一点着头回应,还要回上一两句对对方的问询,你来我往的,气氛融洽。
只是不知道这一张张人皮下,掩藏的又是一颗颗什么样的算计谋划之心。
似乎是感应到沈冰灵的视线,那人往座位上走着的脚步微微停了停,他还是低着头与众人交谈,目光却往这边看过来。
林鸿举手投足间带着浓重的‘官气’,又规整,又守矩,但他越是这样严整稳重,无漏无错越是让人感觉他的深不可测。
就比如这样随意望过来的一眼,明明平静无波,却让沈冰灵感受到几分毛骨悚然的打量。
要是换做一般人,这种时候,要么默默避开,要么点头问好,以维持表面的平静。
但沈冰灵这样的奇葩从来不按套路出牌,她举起桌案上的酒杯,往后仰了仰身子,朝着那道人影,没什么规矩礼仪地摇了摇杯身。
长眉一挑,便一口喝了下去。
林鸿仍旧维持着一脸的平静庄重,脚下不停,随着众人往位置上走。
只是那一道眼神虽收的回来,眼中的狠戾却难退散。
沈冰灵又自顾地斟了一杯酒。
她知道,即便拼了全力,她或许也只是那撼树的蚍蜉,伸开双臂也挡不住前进的车轮。
但人生在世,若是事事都圆满顺意,那其实也没什么意思。
那便斗上一斗,就做个师韵口中‘冥顽不灵’的匹夫吧。
她举杯喝了一口,这宫里的酒,果然是不错。
直到席间丝竹声盈耳,宫女们婀娜的身段,飘扬的水袖舞到眼前,她才放下酒盏。
宴席开始了。
座上的帝王高□□坐,王者之风,不怒自威,他垂眸往下看着,这样好寓意的宫宴,这样祥和欢腾的气氛,但下边的喧嚣热闹似乎未能感染他半分,沈冰灵透过他的眼神,感受到一种深刻的孤寂和无奈,那股复杂的情绪交杂着,又变成一种淡淡的悲凉和无望。
这姜城之中,早就浑浊暗沉如一潭死水,这一点,沈冰灵知道,皇帝也知道。
而随着景玉山一案浮出水面的,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险恶。
案子以景玉山的自缢开始,以荣斌的罢官牢狱、荣春衫的告老还乡以及丁文昌的负罪流放画上句点,若是再深挖下去,这姜城只怕要搅得天翻地覆。
他是想要一些新局面,新气象的,不然不会放手让沈冰灵这样的人去干。
只是制衡多年的格局若突然被打破,那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场面。
小官难做,大官难做,帝王难做。
乐声之中,皇帝举起酒杯,与座下官员们遥遥相碰,祈愿来年雨顺风调,海晏河清。
又借着近日发生的些大事,状似闲谈地对着众人或敲打,或提醒。
座下每人都迎着笑脸,但暗流涌动之下有多少颗异心却是不得而知。
对了,沈冰灵是哪位啊?提醒的,警示的话都说完了,话题终于落到了沈冰灵身上。
这时的乐声和跳着舞的宫女们十分知趣地缓缓退了下去,于是殿中瞬间安静下来。
随着众人的眼神一道道望过来,沈冰灵规规矩矩地理了理衣袍,从座位上起了身,走到堂下,跪地行礼:回圣上,下官正是沈冰灵。
沈爱卿,今日是宫宴,不必多礼。
沈冰灵在皇帝打量的目光里慢慢起了身站起。
年纪轻轻,办起事来倒是雷厉风行,出人意料,颇有几分陈爱卿当年的风范。
皇帝不动声色地一句话,沈冰灵就被轻飘飘地划分到了陈垂锦那一派,这对她来说自然不是坏事,只是不知道自己这般行事无状,日后是否会牵连到陈垂锦。
你这一次的案子办的十分不错,可有想要什么赏赐?圣上谬赞,为圣上分忧是下官的本分。
下官只愿姜国风调雨顺,圣上龙体康健,同诸位大人一起,为国效力。
哈哈哈哈,沈爱卿倒是会说话,之前辜爱卿还说你言行无状,举止粗鄙,今日看来倒是有失偏颇啊。
只是爱卿莫要推辞,你办了好差,该给你的赏赐还是要给的。
沈冰灵暗暗捏了捏袖角,心想这皇宫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,句句是坑,明褒暗贬。
她抬眼看见林鸿那边有些动作,似要起身说话,想到那日辜永德在衙门口与她说的事情。
丁文昌入狱后,辜永德显然去看过他。
虽然辜永德只没头没尾地留下那么一句话给她,但她心中大概有了猜想。
之前丁文昌还在为林鸿办事时,林鸿大概向他透露过,准备借着时机揽下沈冰灵的婚事,借此控制她。
只是后来景玉山的事情败露,他想也没想就将丁文昌抛开。
丁文昌不甘沦为弃子,便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,告知了辜永德。
辜永德于是发了善心,去了县衙,提点了她一句。
她赶在林鸿之前开了口:辜尚书德高望重,对下官的教诲下官谨记于心。
不忍拂了圣上一番好意,下官确想向圣上求个恩典。
皇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,沈冰灵于是继续开口道:下官想年后多告几日假。
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?没想到沈冰灵所求的恩典竟是这么个事情,这倒是吊足了众人胃口。
皇帝也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一句。
下月十九是下官的婚期,下官准备提前几日回云州置办。
沈冰灵语调轻快,声如飞泉鸣玉,脸上十分合宜地染上两片酡红,拱着手垂眸的样子落在众人眼中,确然是一副待嫁小女儿的娇羞模样。
皇帝听了倒是笑着拍了拍手,好啊,好啊,爱卿这样的年纪,也该早日成家了。
说起来,今日还有人在朕跟前给爱卿拉红线呢。
那人给朕推荐的少年郎也是年少有为,一表人才,与爱卿倒也相配。
他往座下看了看,眼神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表示可惜的叹惋。
牵红线?林鸿的算盘打得好,弄不死她,便用这样的手段将她拉在掌心,若是圣上真下了旨,她就是有千万个不愿,也只能遂了他的意。
还好她先发制人,不然真要被他坑一把。
沈冰灵心中冷笑,面上还是一副恭敬规矩的模样,抬眼扫过正襟端坐着未见一丝异样的林鸿,她开了口:年关将至,正是个承接旧岁,开启新章的重要时机。
下官近日一直不得好眠,总想着今年的案卷材料是否都整理妥当,明年的计划安排又是否有修缮之处,忙忙碌碌,婚期临近,自己都顾不上筹备。
不知是哪位大人在这时候还抽出心思来关心冰灵的婚事。
沈冰灵骂起人来,是脏字也不带半个的。
她此时一番话说的越是清正严明,那一边某人的脸色就越差。
她挺着肩背,一双手交握着举过头顶,朝着上方微微颔首:冰灵实在惶恐,也多谢大人一番好意。
只是冰灵心中良人,不求他有多少钱财权势,不求他能干出多大的事业,亦不求他有什么金玉一般尊贵的靠山。
只求他与我志同道合,心有灵犀。
沈冰灵大概是故意的,说这话时微微调了个方向,倒像是直接对着林鸿说的。
就差没把‘老东西,不要多管闲事’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。
皇帝倒是很满意沈冰灵的不识抬举,只因沈冰灵要嫁的,不是朝中的什么权贵家族,只是她府里一个无根无基的幕僚。
要知道沈冰灵出身平平,这一只是她晋升路上的绊脚石,而她的婚事大概是能改变她命运的唯一途径。
如今她是想也没想就将自己的后路断了,这样干脆果断,坦率勇敢,倒让人有几分刮目相看。
皇帝现在最需要的,就是她这样没什么根基,又能干事ᴶˢᴳᴮᴮ的人。
于是龙颜大悦,允了她的假,又给了她好些赏赐。
林鸿与沈冰灵的第一次正面交锋,随着宫宴的结束也就这样草草收尾了。
作者有话说:周天上午九点加更一章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