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信承原来是姜城的官,后来被下放到云州去做河道官,管理河道堤防疏浚事宜。
河道这一块,虽说没什么实权,但也算得上是个肥差,朝廷每年往里头投的钱财人力,数不胜数。
云州坐落在青河边,刚入冬的那一会,下了几日的雨,雨水来的急,冲毁了堤坝。
这堤坝不过是前两年才修建的,坏的这样快,不免惹人生疑。
于是后来又牵扯出一箩筐的事来,什么偷工减料,克扣款项,中饱私囊,这些罪名一条条砸下来,悉数落在蒋信承头上。
陈垂锦再三地上奏,说这事情要仔细查,不能这么轻易治了他的罪。
可有人心急的很,不知怎么说服皇帝将案子移交给了云州自己去审,也就落到了云州知县师韵的手里。
就在前几日,他们在姜城审景玉山的案子,那边也在云州治了蒋信承的罪,将他关在了云州县衙的牢房里。
蒋信承这一次贪污的欠款,清查出来,数额巨大,不像是他一个人能揽下的。
他背后的人急着拿他做替罪羔羊,这一点,陈垂锦知道,沈冰灵也知道。
说起来,他从前在刑部做事,大概在那个时候,他就与林鸿有了说不清的牵扯。
沈冰灵自从宫宴上回来之后,连着几日一直在查这件案子。
贪污这样的罪名,最是犯皇帝的忌讳,若是能借着蒋信承将林鸿扯出来,那就太好了。
只是蒋信承如今落在师韵手里,只怕是没几日活头了。
得赶紧想个办法,把他从云州弄出来才是。
她将之前与蒋信承有过一些牵扯的人都偷偷查了一遍,又悄悄去了刑部查了他的案卷,这才让她找到了些蛛丝马迹。
于是沈冰灵又闷头在县衙的宗卷房内翻找了好几日,终于叫她找到了办法。
这一日,她拿着调令和案卷材料,叫了修竹赶车,匆匆往陈府去。
临到要出门的时候,明缘跟在后面,要和她一块去。
你别跟着了,我一会儿就回来。
沈冰灵拦住他,每每他跟着一块她总是没办法干正事。
地上覆了厚厚一层雪,沈冰灵的鹿皮靴子踩在雪地里,一点也不觉得冷。
后来明缘与她说,那日在庐州,去南山的路上,他半路跟那个姑娘搭话,只是想找她要点用剩的皮毛来给沈冰灵做双保暖的鞋子。
她踮起脚,在他脸上轻轻落下一个吻,哄着他:等我回来。
修竹牵着马,也不敢催,静静地站在一边。
他这才妥协下来,送着她上了马车。
到了陈府,家丁迎着她进了门,修竹停了马车也跟着上来。
师母,陈夫人听说她来了,叫人备了茶水在客厅等着她。
她拉着沈冰灵坐下,沈冰灵左右环顾了一眼,未见到陈垂锦的身影。
你老师他还未回来,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。
按日子来说,他应当昨日就回了姜城的,所以沈冰灵今日才这样匆忙地赶来,没想到竟然扑了个空。
师母这两日一人在府里可还习惯,若是觉得烦闷,冰灵下次带您去我们衙门里转转?习惯,你老师在的时候,基本上也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,我哪有什么不习惯的。
两人坐着寒暄了几句,沈冰灵见她兴致不太高的样子,便不忍再继续叨扰,准备过两日再来。
正要起身道别,陡然听见一阵急急的马蹄声。
从屋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厮,他形容潦草,脸色极差,一路跑着停到里屋的正堂口,‘扑通’一下跪在陈夫人跟前。
后面的管家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追上来,小五啊,出什么事了,你怎么突然从云州赶来了?有话慢慢说。
陈夫人将小五扶起,面色凝重。
夫人,老爷他……他没了。
纵使见他这一副狼狈奔袭的模样,大家早有了些心理准备,但这个消息说出来,在场无一人不震惊。
只是一瞬,陈夫人好像被抽走了精气,眼神失了焦,抖得站不住脚。
沈冰灵上前将陈夫人扶着,她才不至于瘫软倒下。
究竟怎么回事,你说清楚。
沈冰灵今日来时,官服也来不及换下,此时站在小五跟前,好似一根主心骨。
他嗫嚅着开口:老爷夜里说要去青河别看看,谁也不许跟着,结果第二日还没回来,我们沿着河找了许久,才发现他到在堤坝边上,已没了气。
子初呢,他怎么样了。
陈夫人抖着唇开口问。
子初少爷将老爷背回来之后,先是在老爷书房里关了半日,后来便是发了疯一样,往外跑,到现在也没回来,我们实在没了办法,只能来找您。
他这样鲁莽的性子,你们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外面!她急得又是跺脚,又是一只手没有章法地在空中胡乱拍着,口中念着:我要回去,我要回去。
张管家,你快去备马,我们现在就启程回云州。
陈府里乱成一锅粥,沈冰灵叫了管家准备,又唤了丫环收拾东西,最后才把修竹叫到跟前嘱咐道:修竹,你先回去,跟师爷说一声,我这边有紧急的事情,要回一趟云州,叫他不要担心,好好在衙门里等我回来。
大人,让我跟着吧。
云州路遥,事发突然,沈冰灵一个人回去,万一在路上遇上点什么事,都没个照应。
我回自己家去,不会出什么事情的,你回去好好替我将话带到就行。
修竹这才点了点头,只叫她路上注意安全。
正说着,管家备好了车马,于是沈冰灵扶着陈夫人上了马车,踏上了去云州的路。
沈冰灵走后,修竹马不停蹄地回了衙门,一下车,他就准备去找师爷将沈冰灵说的话带给他。
只是找了半天,只见到杨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。
县丞,你看见师爷了吗?杨砚抬头看了他一眼,他说他家中有些事,要回去一趟,让你与大人说一声,对了,大人呢,怎么没同你一块回来?大人有事回云州了。
不知怎么的,没好好将沈冰灵的话带到,修竹心中总有些不太安定。
*兰因堂内,法照等了许久,才等到明缘回来。
师尊唤弟子何事?自从上次那番血雨腥风的交锋过后,明缘依照他的话,乖乖地闭关到法力恢复才出来,法照果然没再过问他的事。
只是今日不知是何缘由,匆匆叫了他回来。
法照摊开手心,掌心上方升起一块月牙形状的金色骨节,佛骨甫一放出,发出的光亮,甚过屋内的明烛。
过来,我替你把佛骨接上。
法照的示好,有些笨拙。
不过想来也是,他何时做过这样的事情。
他自诩心中无所羁绊,修行修炼,从来心无旁骛,也日日教导着他,舍弃小情小爱,追求天地大道。
但其实他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般冷心冷情,丝毫欲念都无。
如果说法照的心大概有莲台那么大,那么明缘在他心中的分量,大概只有一枚莲子那么小,只不过这莲子一般的大小,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空间了。
佛骨离开明缘体内已久,再接回去,要费不少力气,等他再次回到晋县时,已经到了第二日。
晨间,一点子阳光穿透薄雾,洒在雪面上,细细密密的雪子渐渐感受到这份它们无法承受的暖意,慢慢地塌陷,消弭。
看样子,今日还是个好天气。
明缘推了沈冰灵的房门,房中空空。
床榻上还是他昨日早间收拾整理的样子,难道沈冰灵一夜没回来?他又匆匆去了书房,去了大堂,去了宗卷室,还是不见人。
他顿时慌乱起来,去了修竹房中。
修竹还在酣睡,他突然闯进来,他被惊得从床榻上猛地坐起。
沈冰灵呢?明缘来势汹汹,一身冷气,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。
大人她昨日去了云州,叫您不要担心,她很快就回来。
修竹话还没说完,只说到‘云州ᴶˢᴳᴮᴮ’两个字的时候,他便急急走了。
只是修竹眼睁睁看着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,整个人好似凭空消失一般,瞬间就不见踪影。
他忍不住拍了自己两掌,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房里,他只当自己是没睡醒,又直直倒了下去,拉上被子继续睡了。
*马车没日没夜地赶着路,在半夜的时候,才终于到了云州。
陈垂锦云州的老宅内,处处挂着白。
和满地的白雪一样刺人眼睛发疼,心口发酸。
原先还存的那么一丝丝侥幸,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。
站在陈夫人的身边,沈冰灵能清楚的感受到,她的彻底绝望,是从踏入这个白纷纷的老宅开始的。
陈垂锦的棺椁停在灵堂,府里的下人们在灵堂里穿着白衣,烧着纸钱。
处处是低低的哭声,抽泣声,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。
沈冰灵一整夜未合眼,陪着陈夫人收拾整顿妥当后,天都亮了。
她去了一趟陈垂锦的书房,书桌上摊开着一张白纸,上面写了一个‘蒋’字,写了一个‘师’字,又写了一个‘林’字。
他定是查到了什么东西,说不好,陈垂锦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。
沈冰灵顿时血气上涌,陈夫人口中的那个‘子初’,大概就是看了这些东西,才跑出了府的吧。
她摸了摸怀里,那是她在晋县找到的,能从师韵手中带走蒋信承的东西。
蒋信承在姜城时,犯过一个案子,强抢民女,被人告了上去,只是当时衙门里官官相护,这件事被压了下来,但雁过留痕,风过留声,只要是干过的事,总有迹可循。
恰巧那位‘民女’是晋县人,她作为晋县的县令,如今拿出这桩陈年旧案来拿人,意图明显的很。
但理由虽然蹩脚,够用就行。
换了别人来,师韵定然不会放人,但沈冰灵不一样,她了解师韵,就如同了解自己一样。
她知道她的软肋,也能轻易拿住她的痛脚,所以这个人,她今日非要带走不可。
陈垂锦没做完的事,她来。
她踏着雪,一步一步从陈垂锦的老宅走到云州的县衙。
一路风尘仆仆,衣衫也来不及换,现如今穿的还是昨日的官服。
只是这样去找师韵,倒是更显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。
正是她想要的效果。
青色的官衣覆在身上,她坚定的缓慢的步伐,看起来就如同一根在雪中行走的青竹。
明缘寻着結仙印出现在云州县衙门口时,师韵的师爷正引着她往门外走。
没人注意到青天白日里凭空出现的男子。
因为府衙前发出了一道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,伴随着而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竭力吼叫:狗官,我要杀了你,为老师报仇!男子被衙里的人团团围住。
沈冰灵倒在雪地里,赤色的鲜血染红了身后的白雪。
雪地里真凉啊。
一片天旋地转中,她好像看到有人跌跌撞撞地朝着她奔来。
她这一生,为了心中大义而活,她原以为,到死之日,自己能处之泰然。
没想到现如今也有了想留住的东西。
等不到和他的大婚,也没能一起过年,一起守岁。
早知道相守的时日这般短,之前应该多陪陪他的。
他那样粘人,会怪她就这样轻易把他撇下的吧。
对不起……蒋信承……帮我把他带回去……生命的最后一刻,停在那个熟悉的,温暖的怀抱里,她慢慢闭上了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