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。
周显旸淡漠道:我算计了你。
若是你问心无愧, 这些算计也不会起作用。
你谋害王妃,意欲纵火,惊扰圣驾。
今天留你一条命, 就当还你的恩情。
说罢,周显旸拔过小北的佩剑, 倒转剑尖, 递给荣相知:你说你恨我,那便动手吧。
我欠你的,宁愿用血偿, 也不想再跟你有半分瓜葛。
相见惊讶地看着周显旸,他的脸上是那样毫无波动,垂下的手却是紧紧攥着。
这番话说出来,对他而言想必并不轻松。
何必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?英国公夫妇更是惊讶不已,只隐约猜到些什么,生怕相知错了主意,真的刺伤煜王, 意欲上前拦阻。
你们别动,陈年旧账, 今日一并了结干净。
周显旸看着相见,满目歉意:对不起。
相见不动声色站在一旁,忽而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看客, 围观这场大戏,相知才是戏文里的旦角, 而她始终只是外人。
爱恨纠葛,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?荣相知执剑的手颤抖着, 指着周显旸的心口, 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
原来他对自己没有一点特别的情谊, 原来他之前那些示好只是因为他误以为自己有恩于他,原来他迫不及待想跟她毫无瓜葛。
所以,刚才水中她那样绝望挣扎求助,他也能忽略而过。
眼看最后一点倚仗化为泡影,荣相知没有勇气刺下去,她松了手,宝剑砸地。
为什么要逼我?荣相知一时悲愤交加,忽然晕厥,身子直接往前栽了下去。
周显旸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她。
英国公夫妇一见,大惊失色。
快去请太医。
周显旸吩咐小南,她也愣住了,担心地看了一眼王妃,说:请太医来黄花菜早就凉了,让我给她扎一针就好。
国公夫妇二人立即上前把女儿抱住。
小南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,抽出一根银针,扎在了荣相知的虎口和人中处,片刻后她果然醒了。
荣盛夫妇此刻只想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回头说:相见,你姐姐这个样子,留在你园中多有不便。
我们先带她回家,请个郎中给她看看。
待她好了,依你的主意,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!荣相见沉默了片刻:你们带她走吧,把来福和倚云留下。
一阵忙乱过后,英国公一家子离开了静颐园。
荣相见安静地站在原地,没有再说话。
天色暗下来,周显旸的身影,框在门前,成了一幅绝佳的人物画。
相见静静地看着这幅画,自嘲地笑了。
哪怕荣相知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,就算他与她说了恩断义绝的话,要与她以剑与血斩断过往,可是瞧见她晕过去,他还是那样不自觉地紧张。
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东西,让相见觉得自己为煜王府殚精竭虑所做的一切,都无比可笑。
周显旸目送英国公府的人离去,久久没听见屋里有响动,他回头,见荣相见用一种淡然的眼神看着自己。
相见,我刚才只是本能地扶一把。
我不是有意与她亲近的。
周显旸知道自己的解释苍白无力,荣相见没有像从前一样跟他争吵。
她走到他身边,双眼空茫地看着远处,我好累啊。
我抱你回去休息。
周显旸不等她拒绝,就一把将荣相见悬空抱起,往他们选定的下榻处走去。
静颐园大,一路上他手都有些酸了。
相见很安静,靠在周显旸肩头。
盛夏的晚风,带着炽热和清新的味道,天幕披上五彩霓裳,流光溢彩倒映在水中,美不胜收。
蝉鸣鸟叫不绝于耳,多美好的一个傍晚啊。
到了卧房,荣相见看周显旸已经走得一身是汗,推他去沐浴。
周显旸总觉得不安,他叫小南一定要看好王妃,无论如何别让她离开园子。
他真是怕,怕她又离开。
他速战速决,换了一身轻薄的常服出来,快步走到卧房的西侧里间,那里摆了一张小书桌,王妃正坐在书桌后头,认真地写着什么。
飞云飞雪一脸焦虑地看着他,想说什么又不敢。
周显旸心头泛起不详的预感。
走上前,借着两边的灯火,只见一篇工整的颜体,开头三个大字:和离书。
……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。
于升平九年七月初三谨立手书。
一会儿工夫,她竟然已经写完了。
荣相见舒了口气,搁下笔,轻轻吹了吹湿润的墨汁,神色轻松。
那一瞬间,周显旸以为她只是在临摹古人的字帖,只是这份字帖,恰好是一份和离书而已。
还没等他自欺欺人完,荣相见拿起这份和离书,竖在显旸面前给他过目。
殿下觉得,有何需要修改润色之处?不妨用笔圈出来,我再誊写一份。
周显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毫无留恋,毫无伤感,终得解脱的神色,人生中第二次品尝到了失去的痛苦。
这种失去的痛苦和失去母亲的时候截然不同,他无法直抒胸臆,无法痛哭哀求,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。
因为这种失去,是对方甘愿的选择。
这真是你要的?周显旸问。
是。
我不想再当你求而不得的替代品。
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!相见,你为什么不相信我?不是替代品,那也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。
人生匆匆数十载,为什么要将就地过下去?终有一日,你会后悔的。
你后悔嫁给我?我嫁给你,本就是陛下赐婚,为了家族荣耀,何来后悔之说?可是殿下,你可以选择不后悔。
你要我选择什么?殿下那样牵挂三姐姐,何妨为她离经叛道一次?我父亲会上门请求长公主同意,让三姐姐和文仲卿和离。
我们两个也和离了,你们就还有机会。
周显旸听到这里,竟然笑出来:你还真是敢想敢干。
能与自己牵挂之人相伴一生,就算是举世诽谤嘲笑,又有何惧?你跟我和离,就是为了让我跟你三姐在一起?你们本就该在一起,如今只是回归原位而已。
三姐姐虽然有些骄纵,可若不是因为与你阴差阳错,失去这段姻缘,她也不会因怨生事。
等她得到该得的一切,自然就相安无事了。
我不愿与姐姐共侍一夫,不如让我自在离去。
荣相见松了手,周显旸立即接住那张和离书,细看了看,罕见地喊了王妃的全名:荣相见,从来没有女子从皇室和离的先例,你知道吗?相见知道,所以她一步步忍耐,试探,告诉自己知足,直到今天。
周显旸,你说过如果我想和离,你会回明宫里,放我走。
若你对我真的有一点真心,若你我耳鬓厮磨之时的情好不全是假的,你可不可以成全我?她说这话时,嘴角挂着的嘲讽,几乎否定了他与她在一起的所有温存美好。
周显旸想起闺房之中,她在他怀里说的那些话,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起了和离的心思,一直在出言试探。
他还以为那是欢好之时的情趣玩笑。
原来,那天夜里的一切,只是为了哄我,哄我松口?周显旸压抑着嗓音,努力不让自己失态。
他又看了一眼和离书,喃喃道:好一个‘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’。
说罢,赌气一般大步往外走。
飞雪眼看着煜王负气而走,又看相见紧紧抿着唇,努力平静从容,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,冲到卧房门外,对着煜王的背影喊道:殿下,别信姑娘的话。
她口是心非!她看到煜王的脚步顿了顿,但还是没有回头,乘了船往出园的方向去了。
荣相见看着飞雪颓丧地靠着门掩面而泣,不禁笑了:傻子,你何必替我丢这个人?飞云听着他们的对话,猜到了几分,问:姑娘,殿下和三姑娘有什么情分吗?荣相见无奈地笑:三姐姐在他最难的时候,帮过他。
可惜造化弄人。
现在好了,我推他一把,他也不用总是后悔内疚。
姑娘之心当真能宽大到成全他们?成全他们,也是成全自己。
相见什么都不要了,煜王妃的荣耀,母亲的诰命,甚至英国公府的前程,以后也许遭人冷眼嘲讽一生,也许承受太后与陛下的雷霆之怒……大不了一死,死都不怕,还怕什么?她沐浴后,让两个丫头早点下去休息。
她们不放心,轮流守着她。
小南也站在不远处,靠着廊柱。
意思是:我听不见你说话,但我看着你呢。
随她们去吧。
相见靠着卧房外的摇椅乘凉,不远处的阶下,湖水微荡,激在石上,很催眠。
她很喜欢卧房的选址,在湖边凸起的一处小岛上。
荣相见让花匠在这里也种了一片娘亲喜欢的建兰。
此刻,躺在这里更觉得静颐园凉爽清静,气味芬芳,视野开阔。
头上的星空比王府院子里那方更大。
各处水鸟虫鸣,似有归隐般与世隔绝的乐趣。
可惜住不了几日,这里不属于自己。
一贯话多的飞雪,此刻一句话也没有。
荣相见反过来宽慰她:你别哭丧着脸。
若这关过不去,我会放了你们的身契,不让你们受到牵连。
若侥幸过去了,我有钱傍身,咱们几个找一处小院子,清静度日,不比在煜王府里百事烦心的好?飞雪嘟囔着:姑娘,你真的嫌煜王府事多吗?我瞧你忙得挺不亦乐乎。
……荣相见说不过她,决定闭目养神,恍然听见一声猫叫,星夜中借着点点灯火,她看见那只黑猫竟然跳上了左近的石砌台地宫灯。
你怎么来了?荣相见好奇,垂下手,那猫咪后足一蹬,轻巧落到了跟前,凑到她手边主动求摸。
荣相见拿手背轻轻蹭着黑猫的额头,满心熨帖:你要不要跟我走?小北回来了,走上前说:它今天回院子里吃饭,见不到我们,一直在叫唤,我就把它带过来了。
荣相见心念一动:你们回王府了?是啊,爷去了一趟佛堂,又去了书房。
说话间,周显旸已经站在阶下:把火折子给我。
小北立即递给煜王。
你们都下去吧。
小南小北和飞雪都有点不放心,想劝两句,又知道这两个人主意大的很,根本劝不住。
犹豫着还是去了后头休息。
偌大的静颐园,白天那样热闹,转眼像只剩两个人一样。
荣相见待他走近一看,才发现他手中拿的竟然是那一方手帕,那方她在书房窗外见过,他珍藏的女子的手帕。
他回王府是拿手帕去。
刚想明白这一节,火折子微弱的光已经越来越亮,直至冒出橘红的小火苗。
他蹲在她跟前,捏着手帕的一角,将火折子凑近手帕的最下端。
顷刻间,这手帕就燃烧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