荣相见看周显旸魔障了一样, 一动不动,保持着弯腰的姿势,双手托着她的脸, 死死盯着她的眼睛,奇怪得很, 忙扯下手帕:都湿的, 干嘛放我脸上?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周显旸眼神中,悲凉与惊喜同时流露出来,不断轻声重复这三个字。
他一下子想通了许多事。
为什么城隍庙花灯林中初遇, 就把她当成三姑娘;为什么她喜欢养黑猫;为什么她在卧房前种了一片建兰花。
他原本一直以为荣家姑娘有着相似的眉眼,家里养着同一只猫,都种着兰花,用着卫妈妈做的同一款手帕。
如今看来是他蠢笨无比。
他一早就认出她来了,她早就嫁给他了,他却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,和她走到和离的地步。
周显旸忽然笑出声, 一把搂住荣相见的腰,把她抱起来, 猛地转了几圈。
你干什么呀?放我下来,你疯了吗?荣相见拍着他的肩膀,挣扎着。
周显旸不放, 反而高声笑道:是,我高兴疯了!荣相见直被他转得七荤八素, 大喊:我要吐了!周显旸这才停下来,把她放进摇椅, 蹲在她膝前:老天待我真好!原来直觉没有骗人。
我记挂多年的人, 原来就是我最珍爱的结发妻子。
你不知道, 我有多高兴!你在说什么?荣相见蹙着眉,双手推开他。
周显旸又立即道歉:我该死,是我错了,我错了……荣相见从来没见过煜王这样失态,吓得不轻:你到底怎么了?!周显旸拿起那方帕子,问:你用的帕子,为什么绣着相知的名字?荣相见有些尴尬:她嫌这个花样太小家子气了,不肯用。
我又不好告诉卫妈妈,就自己带进宫了。
是这样?周显旸差点被自己气死。
他握着相见的手,又一次问起了那个元宵夜初遇,就问过的问题:隆治十二年的冬天,你去过永华宫对吗?都过去这么多年了,那时候荣相见又小,如果不是看到这帕子,她早就把这回事忘了。
是啊,那时候我好像刚进宫,听闻夫人带姐姐去永华宫请安,就悄悄去找她有事。
你当时用这方丝帕蒙面?你怎么知道?我们在永华宫外的小花园见过。
那天很冷,有几株矮子松长得极好。
你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袄,白色的毛领,靠在这个样式的宫灯边,跟我说:只要活着,就有希望……说到这里,周显旸有些哽咽,他吻了吻她的手背,像亲吻失而复得的珍宝。
荣相见愣了一下,才意识到:你是那个……那个小内侍?是,你不认得我了?那是个黑黢黢,瘦得跟猴一样的小内侍啊。
怎么会是你呢?周显旸更肯定了,把荣相见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:那日母后被送出宫,我乔装悄悄去送她,脸上还专门抹了碳灰,防止被人识破。
难怪……荣相见一下子明白了,难怪你当时哭得那样伤心。
周显旸懊恼万分:我当时听到你喊国公夫人‘母亲’。
淑妃也告诉我,是夫人带着她的三姑娘进宫了,我就把你当成了三姑娘。
你当时为什么要说自己有个妹妹,没了娘亲啊?我说了吗?荣相见已经不记得这种细节了,我随口编的吧……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。
周显旸哭笑不得,这么多巧合与阴差阳错,真是让他没脾气了,他又问:我们成亲的时候,你不是说升平元年才进宫吗?荣相见想起成婚那晚,是琳琅示意她不便多言,现在少不得解释:依照祖制,我本应是新年元宵节后进宫陪伴公主的。
只因头年腊月,宫里出了大事,六公主哭闹不止,说四哥不理自己……那时候,余皇后和俪贵妃都卷入风波,宫里乱成一团,朝堂上也动荡不堪,是淑妃暂管后宫,惠娘娘就去找她帮忙。
陛下盛怒之下,她们不敢去打扰,就悄悄打点,把我和明悦偷偷接进宫中,陪伴六公主。
这事只有两宫中人还有负责命妇出入的吕嬷嬷等人知道。
过年之后,陛下立新皇后,改年号为升平,我们才在宫中公开露面的。
周显旸一脸懊恼:难怪,我问了皇上,皇贵妃和惠贵妃,他们全都说你是升平元年进的宫。
我早该当面问你,早该问清楚。
我错认了人,真是该死。
荣相见本来还顾不上生气,一听他提起这茬,以前的委屈瞬间都回来了:你送她登云锦,下场帮她争彩头,你还要……对她无所不从……说着眼泪再也不受控制,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。
那眼泪滴到周显旸手上,像是灼伤了他。
他急忙给相见擦着泪:是我不好。
元宵节,我在城隍庙见到你三姐,谢她当年开导帮助,她没有否认,我便没有多想。
又担心提起这事会惹你生气,也不好同你详细交待。
相见,我从来不轻信于人的,却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,我真蠢!周显旸说着,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招呼。
荣相见攥紧了拳头,着实给他几捶:气死我了你!你要怎么打我,怎么罚我都行。
只是别离开我,好不好?此刻,相见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和离了。
她捡起掉到地上的和离书,想起写下这每一个字时的心情,心内酸涩不已,进退不得,怎么做都委屈。
周显旸心痛不已,把她搂进怀里,把自己的肩膀给她靠着,轻轻抚着她的头发。
渐渐的,哭声低了下来,周显旸才轻声在她耳边说:今天你忙了一天,先好好休息吧,养足了精神,以后……你刚才说的还算数吗?荣相见伏在他肩上,说话带着鼻音。
周显旸回想了一下,才意识到她指的是和离。
算。
荣相见直起身,擦干了眼泪,把和离书收好,垂眸道:你带着你的人,回煜王府去吧。
找个合适的时机,把这事过了明路,以后,我想过清静自在的日子。
说罢头也不抬,回了卧室。
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睡过,劳心劳力好几天,加上哭得头疼,这一觉睡得不知世事。
醒的时候,发现琳琅已经在屋外伺候了。
一见她起身,琳琅立即行了个大礼:姑娘最忙的时候,奴婢没能伺候在侧,姑娘恕罪。
荣相见忙扶她起来,琳琅不肯,又磕了个头:多谢姑娘体恤,赏了银子,给我爹爹体面地发送了,琳琅无以为报。
你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?荣相见终于把她拽了起来,张罗后事必定很累,你这几日不必来我跟前当差,好好休息。
琳琅闻言,怎么都不肯:姑娘,让我干活吧。
我只有忙起来,才没空想东想西,没空伤心。
飞云飞雪这段时间替我担了许多活,正该我顶上。
荣相见看她坚持,便同意了,又想让飞云飞雪松快些,便叫孟贞如进卧房来听差。
昨天三姐姐身体不适,你去找个婆子,到国公府问候三姐姐病情如何?孟贞如答应着去了。
就算不想管,这事还是必须解决。
琳琅照常给荣相见绾发髻,刚挽到一半,听相见说:不用了,梳我从前在闺中的发式。
琳琅手一顿,她今天回来没有见到煜王,也没有见到小北,已经觉出不对,跟小南一打听,才知道出了大事。
此刻也不敢劝,只能照做。
孟贞如过了一会儿进屋,似乎有话,不知怎么说。
琳琅瞧出来,轻声问:有事吗?孟贞如附在她耳边说了,琳琅点头,叫她在一旁候着。
等到相见吃完早饭,琳琅才上前说:咱们的车还没套好,国公府就派了个婆子来传话。
荣相见心念一动,知道昨天和父亲母亲议定的事情,必然要变卦。
怎么说?那婆子说,三姑娘昨夜回府请大夫看诊,诊出喜脉。
国公爷请您回府。
……荣相见心生羡慕,相知还真是个幸运的人,一辈子都有人护着,现在父母护不住了,有孩子来护着她。
她立即唤贞如来:告诉那个婆子,我知道了。
恭喜三姐姐和三姐夫,我午饭后,就回家去看姐姐。
琳琅虽然稳重,但她今早已经听说了这几日的事,对荣相知的行径十分憎恶。
此刻,心知王妃绝对不会为难一个有孕的女人,心中既为她委屈,又无可奈何。
姑娘,打算怎么办?还能怎么办?相见起身,准备去打点一些礼品。
就这么算了?她有孩子,自然不能再罚她幽禁。
便是律法中,也有孕妇获罪从轻处罚,以钱赎罪的条文。
不然,孩子有什么闪失就不好办了。
那就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,至少她有孕这段时间,无法为非作歹。
琳琅有些不忿。
荣相见轻叹了一口气:相知若生下孩子……孩子不能没有母亲。
这话说完,琳琅也沉默了。
她知道这是姑娘的心病,姑娘是绝不肯让这世上多一个见不到母亲的孩子。
她跟在身后叹了口气,又对孟贞如说:今天你和我一起,跟着王妃回娘家吧。
贞如立即点头,又悄悄问:王妃这一去,说不定会被那边仗着肚子为难,要不要派个人去王府说一声啊?琳琅不字刚到嘴边,盯了贞如一眼: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