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最热的时候到了, 白天相见躲在园子里消暑,一笔笔记录着新家需要买的、定做的门帘、窗纱、桌椅板凳、摆件器具……夜里,就去金陵城逛逛, 挑些喜欢的东西,直接送去新家。
日子平静地流淌着, 如她预想的, 周显旸再也没有出现在静颐园。
当初买的那几处山地,经人挖掘,开出了铜矿和温泉。
周显旸也只是写了封信, 让小北送来。
信中一说铜矿之事已经奏明陛下,上交朝廷处理,请她将地契文书交给小北带回。
皇上会着户部接管,并赏赐煜王府白银万两,银子已经兑成银票随信交给她。
二是开出温泉的地,地契仍交给她处置。
不论是转手,还是造一处庄子自己用, 亦或是用于经营都好。
荣相见把信随着和离书一起收好,把文书找出来拿给小北。
小北面色冷淡地接过, 静静站在那里,没走。
怎么了?您就没什么话,要带给我们爷的?荣相见无话可说, 只说:替我谢谢你们爷。
小北眉头一皱:您就不问问他好不好?他好不好,与我无关了。
小北还想说什么, 被小南瞪了一眼,话全被瞪了回去。
他规规矩矩行礼出门, 大声跟姐姐抱怨:人家在这里吃得好睡得香, 气色越发好了。
他倒是一天比一天瘦, 何苦呢?……周显旸这些日子,在煜王府过得像在西秦军中一样简朴。
起居饮食,都搬到了书房,每日扎在案前,看各处送来的调查密报。
当年坤宁宫里的近侍被集体处死,他想找到母亲被冤的真相只能从承乾宫下手,一个个寻找可以突破的点。
又要做得隐蔽,又要切中要害,幸好有陈日新,他在宫中这么多年,可以助他一臂之力。
而余家所谓的里通外国贪腐等罪状,更是关系到当时尚未被丹国统一的西北诸部,打打谈谈那么多年,其中纠葛错综复杂。
他派人深入西北调查了很久,只因为他绝不信舅舅会在和谈时收受贿赂,把大好江山割让出去。
他梳理完最新消息,半天就过去了。
吴风赶来传信:皇上召您午后进宫,王妃怕误了时辰,让我先来知会您一声,免得宫中内官再跑王府一趟,浪费时间。
她费心了。
周显旸起身出门,一行走一行叮嘱他,以后这种事,你不必亲自跑一趟,差个人就行。
你跟小南务必要时时守在她身边。
……崇政殿,庆王也在。
自从查到江州决堤之事与他有关,周显旸看见他便觉得心中不虞,只是他面上一贯淡然,仍主动称呼:二哥。
四弟,你怎么瘦了?是不是为了给你那王妃操办生辰宴会,操劳了?周显旸笑笑,对这打趣没有接茬。
皇帝唤两个儿子过来,是要交代他们公事。
荫官遴选之事,那日在静颐园与王公侯伯之家同聚之时,已经借着一片和乐的气氛透露了一些,马上就要正式推行。
皇帝的意思,是要显旸和显曜来主持这个得罪人的事。
这次参与遴选和荫官考核的个个都是京中贵族之家的青年,他们和那些寒窗苦读出来的才俊不同,荫官本就是对他们背后家族的奖赏,选上了未必会感激他,落选的必定心存龃龉。
正因为此事牵连甚众,若让旁的官员来督办,神仙打架,他们只能遭殃,必得用皇子才能镇得住这首次改革。
于是,庆王和煜王便担起了这个责任。
这件事很不寻常。
此前。
皇后对外称病,一直在承乾宫修养。
张攀下了刑部大牢严办,永安侯爷近日卧病,已经不来上朝了。
厉王的靠山眼见失势,此刻皇上对另外两位皇子委以重任,朝中必然多有揣测。
然而,等两人去到后宫请安,皇贵妃却神色忧虑,告诉他们:前几日皇帝口谕,说皇后生日快到了,是个大生日,嘱咐我好好操办。
庆王和母妃对视一眼,心中明了。
看这样子是前段时间迭起的风波,让皇上起了疑心,疑心他们冲着张家和厉王下手。
他要安抚永安侯和厉王,要放皇后出来了。
只是皇后禁足之事,众人都瞒着显旸,此刻他们二人都没有明说。
如今,皇贵妃得知两个孩子得到重用,更丝毫不见喜悦之情:陛下派给你们这样得罪人的差事,也不知是怎么想的,到底是看重你们,还是想惩罚你们,亦或是试探你们?庆王笑道:母妃只管放心,儿臣秉公做事,得罪人就得罪吧!难道还要我们去讨好那些纨绔子弟不成?把事情办到父皇满意才要紧。
皇贵妃叹了口气:也是。
既然得用,就不可能两头卖好。
等皇后过完生日出来,我这个皇贵妃少不得要被挑刺。
你们两个要谨言慎行,千万别被人拿住把柄。
两位皇子立即称是。
吩咐了外头的事,皇贵妃又让宫人把准备的点心拿来:这是宫里的新花样,你们带回府去尝尝吧。
庆王一看,给煜王的那份比自己的多,笑道:母妃偏心,怎么儿子的比四弟少些?胡说什么?皇贵妃作为煜王名义上的母妃,最介意偏心二字,立即说:那个盒子里是惠贵妃做的,才差人拿过来,一并叫显旸带回去给煜王妃。
儿子唐突了,母妃别见怪。
庆王说着,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。
皇贵妃面色不虞:你是亲王,如今也做了父亲,以后不可有这样轻佻的举动。
是。
庆王低头。
好了,你们去吧。
本宫这几日忙着筹备生日不得空,等闲时,叫你们媳妇进宫,陪我们说说话。
周显旸犹豫了一下,暂时没说出他和相见和离的事。
他带着点心,去到静颐园。
那时,正值黄昏,晚霞倒映在水中,绚烂一片。
姑娘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戏水。
明眸笑靥,在天色渲染下,多了几分明丽娇艳。
纤纤玉足,踢起洁白水花,看得人心里觉得凉爽了很多。
忽而周显旸右手泛起奇异的灼热。
那是某个漆黑混乱,暴雨如注的夜晚,这玉足曾抵着他的肩头,而他曾紧紧握住,摩挲着柔嫩的肌肤,听她娇嗔着:不行就滚蛋。
偶然间抬头看见周显旸长身玉立,静静注视着自己,荣相见收敛了笑意。
她瞬间想起小北的话。
他这些日子,的确清减了。
而自己,她低头看了看湖中倒影,的确是过得过于滋润。
你来了?嗯,皇贵妃和惠贵妃给你做了新鲜点心,你尝尝。
相见指了指旁边一块石头,周显旸从善如流,走过去坐在她身边,打开几个食盒。
她这儿有现成的果酒和凉茶,两人就着黄昏美景,边吃边说。
皇上让我和庆王负责监管本次荫官任职遴选之事。
哦……相见知道这差事容易得罪人,但官员任命是朝中最重要的权力,皇子如果连这个都推,只会让人怀疑能力与胆识,你只管秉公办事就好了……对了,永定侯府若知道这事,泉溢表哥的荫官之事在你手下经办,岂不是要找你通融?那怎么办?周显旸笑道:我在宫里回明了,不懂那些文试,让二哥去管文官的遴选,我去管武将的,这样更能服众。
他若有本事过遴选再说。
相见一听,乐了:万一刘泉溢奋发图强,过了遴选呢?那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和离了,他应该不会再来要什么保荐书。
狡猾。
周显旸没有反驳,有些担心地问她:到时候你舅舅舅母一家会怎么讽刺你,你知道吗?我从小被他们讽刺到大的,也不是和离才这样。
反正我都习惯了,以后少往来就是了。
周显旸看她如此淡定,止不住心疼。
接着跟她说正事:皇上决定放张氏出来了。
相见并不意外,她早知道皇后迟早会没事人一样:她生日快到了,皇上对她总是毫无理由的偏爱,只要她不是弑君谋逆,什么错都可以揭过。
你不生气?周显旸本是为这事来找她的,毕竟皇后曾那样对待她,难免不平。
相见笑道: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不在乎的人生气?还要谢谢她帮我娘封诰呢。
放心,她的生日,我会如常敬贺。
那日……你还愿意随我一起进宫,扮半天的煜王妃?这是周显旸今日最后的问题,他甚至觉得有些难以启齿,没想到她主动提了出来。
嗯,善始善终。
荣相见这些日子已经推掉了所有宴请煜王妃的帖子,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场合,她不会予人口实。
周显旸端起一杯果酒:多谢姑娘。
青瓷轻碰,发出悦耳的细微声响。
咫尺之距,眼波流转,一如城隍庙那晚,花灯之畔的美,摄人心魄。
周显旸放下酒杯,心脏不受控制地激动。
他低下头,几乎想要落荒而逃。
天色不早,我回去了。
进宫那日,我会提前过来等你。
好。
荣相见起身送客,记得按时用膳呀,再瘦就不好看了。
周显旸身形顿住,深深凝视着娇棠一样的容颜,那沾着丝丝甜蜜果酒的嫣红的唇,心脏突突直跳。
荣相见看他眸色骤然深沉,意识到自己不该说那最后一句。
还未反应过来,男人的气息已经袭来,轻轻的,温柔的,温热的,啄了一下她的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