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缓缓前行。
荣相见心满意足, 余湘宜救出来了,周显旸回来了。
今日真是个大好日子。
可一想到她的大好日子,是建立在武家姑娘远嫁秦州的份上, 总有些不安。
周显旸察觉出她的情绪,握住她手问:怎么了?我是在想武家姑娘, 她们的娘亲年事已高, 身体不好,在家中又不得宠,受尽冷落。
她们两个官宦人家的千金, 为了能出人头地,才宁愿嫁到王府为侧妃。
如今远嫁去秦州,不知道她们的母亲会有多伤心。
周显旸决定的时候,并未想到这么多,他现在能顾的,只有他在乎的人,他也没有那么大的善心, 去收留什么武家姑娘陆家姑娘。
此刻,事情已成定局, 他宽慰道:阿苏那和丁程我都认识,是实在踏实的人,嫁予他们为妻, 不比进王府做侧室强吗?两位将军若此番述职能得到皇上信重,圣旨赐婚, 想必她们也不会受什么委屈,未来说不定还能挣个诰命, 这不是好前程?话是这样说……看她过意不去的眼神, 周显旸故作轻松地激她:你也太会体谅别人了, 过于体谅别人,就是让自己受委屈。
你能受得了将来在府里跟一群女人一起过日子?荣相见怔了怔,上一世,她曾经过了十几年那样的日子啊。
除了张娇忌惮算计她以外,她与其他后妃相处倒也是和气的。
想着想着,她侧过头,微笑道:如果真有那一日,我会善待她们,大家一起打马球,逛园子,弹琴写诗做画,或者打打牌,只要别存害人之心,大家相安无事地过呗。
周显旸刮了一下她精巧鼻子:你个小骗子,当初我说要收了贞如,你怎么那样伤心?那时候才成亲没几天……自然受不了。
荣相见努力辩解着,可是终有一日,陛下太后会赐侧妃给你的,还有你的那些下属,也会巴巴地向你进献爱姬美妾……那时后院一堆莺莺燕燕,你怎么办?那要看你,若你只是收留她们,我会尽责任,给她们舒服的生活,若有几个有福气的,能得到你喜欢……我会离开金陵,离开你,皇上不许和离,我就报自己得了重病,要去山中修行,然后一路向南,去看看国朝的山河大川!认识新的人,新的事……我一直想能自己走遍很多地方,自己写一本游记,再附上自己的画,画那些我没见过的美景,动物,人。
你倒是想得开!这么多年陪在公主和惠娘娘身边,我一直在告诫自己,永远不要像宫里的女人那样,为了男人,丢失自己,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。
人生总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东西,如果把一切都寄托在你身上,不知会丢失多少美好。
只怕还会因爱生怨生恨,伤人伤己,不值得。
周显旸看她想得如此通透,不觉感叹,又后知后觉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肺,愤然道:你就这么想得开?琴棋书画,游山玩水,都比我重要?我没有这个意思,你可别冤枉好人!荣相见好心好意跟他推心置腹,没想到他居然在这种事情上计较,我只是给以后想个退路而已,总不好事到临头,方寸大乱。
你倒是都想好了,就不想想我愿不愿意?荣相见诧异得很:你……这世上的男人,若有条件谁不喜欢娇妾美眷环绕?就连我爹爹,世人都说他对我娘多么情深意重,如今一把年纪,还不是又迎了个新姨娘进门?你要我跟你赌后半辈子,从一而终,这胜算几何?周显旸赌气似的:我已经回禀父皇,以后不要侧妃不要侍妾,他也答应了。
啊?荣相见吓了一跳,你胡说什么?就如实说啊。
我说王妃实在厉害,我不敢再迎其他女子进门,怕以后没有好果子吃。
什么?荣相见急了,对着他一顿捶,你这不是坑我吗?太后明天肯定要叫我到宫里训话。
我可从来没有说不许你娶侧妃!周显旸看她一副名声要紧的样子就气:名声就那么重要吗?为了个贤惠的名声,你就愿意跟其他的女人在我跟前一起过日子?我有什么办法?荣相见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,谁让我生在国朝?我若不宽宏大度,别说太后,就是皇贵妃、惠娘娘、我父母知道了,都会责怪于我。
满京城也会说英国公府,福宁宫教坏了我,说我娘没有规矩,所以生的孩子也没规矩……看她委屈的样子,周显旸瞬间没了脾气,忙抱着她求饶:别哭了,我错了,我哄你的。
我怎么可能在外头说你的不是?我跟皇上说,看厌了后宫争斗,不希望自己后院纷争。
我不想你受我母亲受过的那些苦。
荣相见意识到被骗了,又拧了一下他:你再敢哄我!不敢不敢。
周显旸陪着不是,相见这才惊觉他是给了自己一个一生的承诺,心中又惊又喜。
你这话,可是认真的?怎么不认真?这可是崇政殿里说的话,若有虚言便是欺君。
那你给我写下来。
再把你的煜王宝印盖上头。
煜王宝印是用来处理公事,怎能公私不分?就知道你哄我。
我不用煜王宝印,我还有别的印鉴。
周显旸下了马车,拉着荣相见直接去了书房,坐在书案后头,一副老爷做派。
看荣相见也不动,他啧了一声,敲敲书桌:笔墨伺候。
荣相见翻了个白眼,心想等你写完再说。
于是,老实研磨蘸笔,亲自递到他手上。
又用镇纸给他铺好,做了请的手势。
周显旸这才满意地笑了,提笔写下:余今日立此字据,一生只得王妃荣氏相见足矣,绝不另取侧妃,不纳妾室。
唯愿与王妃一生一世,白头偕老,用不相离。
周显旸手书于升平十年八月二十五日夜搁下笔,又从匣子里拿出一枚朱红印鉴,沾了鲜红印泥,盖上。
周显旸写完,将这张字据拿起,递给荣相见,她捧在手上细细地看,轻轻地吹干,然后小心折好。
看她那慎重的样子,周显旸纳罕,向来聪明的王妃竟也这么犯傻起来。
这只是一张纸而已,君子之诺,就算是只言片语,也经年不改。
若是言而无信之人,就算你有这张纸,盖了印鉴又有何用?荣相见听了,只是笑笑没有说话,样子格外娇憨。
周显旸心中一暖,起身走到她身边,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,顿生旖旎情绪。
他像只猫一样,将脑袋往她脖颈里蹭着,荣相见抚着他的后颈,肌肤上生出一层疙瘩。
别闹了,马球打得一身汗,我要去沐浴了。
好。
周显旸有些不舍地分开。
入秋后天气凉爽,周显旸洗完澡,在院子里逗了一会儿黑猫,回房时正听见琳琅跟相见说话。
殿下待姑娘的心,真是让人羡慕。
这金陵城王孙公子虽多,却并没有听说哪家是这样钟情专一的。
他自小吃过这些苦,更能体谅女子的不易吧。
看见姑娘能得到这样好的归宿,我以后也能放心了。
以后?你有中意人了?没有。
若有你别害羞,只管告诉我。
你跟飞云飞雪的嫁妆,我都备好了。
姑娘……怎么能让姑娘破费呢?什么破费不破费,你们跟了我一场,我自然该替你们打算的。
将来成了亲,我也给你们撑腰。
若有那不知好歹的待你们不好,我收拾他们。
姑娘的情谊,琳琅记在心里。
姑娘和殿下这样恩爱,我自己心里头也越发觉得,应该找一个一心待我好的人。
否则我宁愿一辈子守着姑娘。
嗯。
姑娘,用这个匣子来装这张字据吧,将来就靠它辖制殿下呢。
傻子,你真以为我会凭着这张字据来辖制他一辈子吗?男人变了心,九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何况是一张纸?那姑娘为什么要殿下写呢?不过是留个念想,等到将来有一日年长色衰,君心不在的时候,还能翻出来看看。
回想起年少时,也曾有过这样恩爱的时光,聊慰平生。
姑娘,你还是不信殿下?我不是不信他,我是不信男人。
我朝那么多男子,有几个真能做到从一而终,偏我就这样好命遇上了不成?姑娘是有福之人,自然能遇到。
现在是遇到了。
可人都是会变的,他今日说的话是真心,可是明日呢?他是堂堂的煜王殿下,身边想向他献殷勤的人可多了,日子久了难免觉得外头年轻貌美的女子,更有滋味。
姑娘美貌,外头女子谁能比得了?我如今是还年轻,可是再过20年,那个时候,焉知他不会喜欢上那些娇艳的少女。
就像我娘,别人都说她容色倾城,让我爹惦记了这么多年。
可是如今一个钟姨娘,容貌虽不是绝色,却聪慧机敏,善察人心,我爹爹对她的喜欢也是真的不能再真了。
姑娘,那个时候你肯定已经生下王府的世子,地位稳固。
即便有那些莺莺燕燕,花花草草,也动摇不了什么。
唉,又说到生孩子的事。
我只要想到这个孩子是我为了地位稳固生下来的,就觉得对不起他。
算了,不提了,你去休息吧。
琳琅出门,正看见周显旸站在门外,吓了一跳。
周显旸朝她侧了一下头,琳琅只好乖乖下去了。
心中默念:姑娘,保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