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照礼制, 恩吉作为国朝上宾,应该是与皇帝一起,最后进入大明宫的。
可是近半年未见显瑶, 恩吉根本等不及。
崇政殿双方议事完毕,还未到筵席开始的时间, 皇帝邀他去崇华殿稍作休息, 他竟主动提出:我不累,我想早点见到显瑶。
皇帝对这个草原来的直爽汉子颇有好感,哈哈笑了一声, 吩咐陈日新:正好你要回北宫门当值,就先引着恩吉前去大明宫吧。
陈日新笑着应下。
所以宫人们和陆续到场的皇室宗亲就看到了奇特的一幕,身为贵宾的恩吉,居然是第一个到的。
他也不入座,而是等在廊下,四处张望,偶尔与上前攀谈的皇族打个招呼, 寒暄两句,然后又继续盯着后宫通往大明宫的方向。
待看见周显瑶的身影出现, 他忙起身快步迎上去,紧紧抱起她当众飞转几圈。
一旁的长公主等人瞪大了眼睛,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场面, 面面相觑。
只有七皇叔捋着胡须,老怀安慰道:昭仁公主当初坚持远嫁北真, 看来是没选错人啊。
恩吉,你放我下来, 这不合宫里的规矩!周显瑶起先也很高兴, 待察觉到周遭气氛不对, 才拍他的肩膀想要制止他。
恩吉停下,但仍没放她下来,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细细打量她:你轻了,瘦了。
还不是被你那个好儿子折腾的。
三更半夜让人睡不好觉。
今晚我带他回驿馆去住,你好好休息几天。
阿弥陀佛。
周显瑶这才跳下地,搂着恩吉的胳膊,向大明宫内,东首第一席走去。
在场所有人都为刚才发生的事交头接耳,只有陈日新,一直站在人群的角落,冷眼旁观着一切。
不经意间,一个贵人走到他身边,轻声说:陈副都知,方才张皇后将太子和太子妃召入承乾宫叙话,我觉得此事颇有蹊跷,还请提醒皇上和段飞大人,多加警惕。
陈日新眉心一跳,盯着那双与太子妃有些相似的眉眼,敛肃恭敬道:是,多谢文家娘子提醒。
荣相知抿了抿唇:身为臣女,又是皇上的外甥媳妇,这本就是我该做的。
微臣会向皇上回明您的忠心。
荣相知对他的上道很满意,微笑着转身。
陈日新目送她入殿,一丝警觉划过他春风般的面容,消失无踪。
而后,他朝着后宫的方向走去。
过了不久,周显旸和荣相见也到大明宫了。
昭仁公主担心地看着相见,不知道刚才承乾宫发生了什么。
相见本想冲公主笑一笑,可是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又笑不出来,只是冲她摇了摇头,表示没事。
最后,帝后同时出现在大明宫的宫门之外。
这是在过去年节庆典盛宴无数次出现过的场面,只是这一次所有人都察觉出一些不同。
准确来说是张皇后的不同,她依然是全场服饰发冠最华丽的贵人,可脸上那一股目中无人的神采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温和如水。
长公主看着她,恍然产生一种错觉,像是余皇后附身到了张皇后身上。
皇太后丧期已过,久无歌舞演乐的皇宫中,首次响起丝竹之声。
筵席在一片欢乐中开场。
待皇帝同众宗亲与恩吉酒过三巡之后,张皇后发话了。
皇上,这满堂手足相亲,儿女双全,佳婿贤媳,子孙和乐的场面,当真是全天下人都羡慕不来。
臣妾敬您一杯,愿您永享天年。
张氏一面说着,一面亲手给皇帝斟了一杯酒。
皇帝笑吟吟地接过,把玩着酒杯,道:皇后这些日子静心颇有所得,这才是国母该有的懿德风范。
说罢,一饮而尽。
张氏嘴角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,满意地饮尽自己杯中的酒。
很快,皇帝面色就变了,双手按在胸前急切地拍打,似乎呼吸困难。
沈都知第一个发现不对,忙高声道:快宣太医!不必了。
张氏冷冷出声,满意地欣赏着皇帝挣扎痛苦的样子,细细轻抚自己艳丽的凤仙花指甲,陛下刚才喝下的是剧毒——生灵灭。
不出一炷香的功夫,他就会咽气,他是等不到太医了。
波澜不惊的一句话,丢出的信息却让在场所有人足足愣了好几息,长公主率先反应过来:张氏,你竟敢弑君谋逆!说罢,长公主快步踏上阶梯,扑到皇上身边,拍着他的背,叫到:世平,世平!沈若愚,用轿辇,用最快的速度把太医带过来!沈都知立即照办,长公主又吩咐段飞:快将这个毒妇押起来!毒妇?张皇后仰头大笑,长公主,你疼你弟弟,也别盲了眼睛。
论狠毒,我可比不过你弟弟万一。
说着,她指着已经歪倒在长公主身上的男人道:当初东海海寇肆虐,你的好弟弟为了拉拢张家,让我兄长尽心竭力为他征战,封我做了贵妃,还好端端承诺我,只要生下皇子就让我做皇贵妃,暗示我有取代皇后的机会。
其实,什么皇后皇贵妃,我根本就不在乎,是他在宫中给我处处树敌,刻意营造我与余皇后势不两立的局面。
每到月中,帝后团聚的日子他也常常主动到承乾宫来陪我,对外却传是我为了争宠,无所不用其极。
我那时眼瞎,自以为皇上待我与众不同,沉醉其中,自矜自傲。
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利用我陷害余皇后的戏码!我的孩子快七个月了,在我腹中活泼好动,想来一定是个健壮的皇子。
是他!他威胁余皇后的贴身侍女琥珀,逼迫她在皇后送我的参汤中下药……一石二鸟,余皇后被废黜幽禁,我也永远不能再有孩子……狡兔死,走狗烹……余家和张家,就这样被他利用到死!张皇后的声音随着情绪的激动越来越不连贯,但是在场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她的话,一个个都震惊得无以复加。
他们不时看看皇帝,又看看太子。
太子殿下仍然是端坐在自己的席上,好似这一切惊天变故都与他无关。
只是,周显瑶正坐在他的对面,能看清楚案下,他紧紧攥着荣相见的手。
你们说这样一个狠毒到算计自己的妻子,欺骗自己的宠妃,杀害自己孩子的毒夫,我只赏他一杯毒酒,是不是太慈悲了些?啊?哈哈哈哈……张氏凄厉的笑声回荡在大明宫安静的殿中,叠加出一种诡异的感觉。
她俏丽的笑容渐渐变得扭曲颓丧。
复仇说起来爽快,可到头来,她还是什么都没有了。
羽林卫上前,不知该如何将张氏押起来,毕竟她是皇后,还是一个可怜的女人,那些精锐们一时都不知从何下手。
皇上眼看就要咽气了,段飞只得问道:太子殿下,您看该如何……话还未说完,段飞就惊得住了嘴,他看见皇帝悠悠然,从长公主怀中直起身,道:段飞,把这个毒妇拉出午门车裂!世平?你没事?长公主刚才已经接近绝望,此刻虚惊一场的喜悦,夹杂着被欺骗的愤怒,以及对皇帝所作所为不满的复杂情绪,让她顿时不想再管这个弟弟了。
皇帝如若未闻,站起来甩了甩袖摆,一把拉起张皇后的手,用力拧着她的右手手指,生生将她的手指折断。
张氏,你在宫中传递如此剧毒之物,当真以为人人敬你是皇后,对你唯命是从吗?从这个东西出现在皇宫的第一天,承乾宫就有人向朕报信了。
你刚才往酒里添的,不过是些寻常的药粉罢了。
张皇后惊觉自己计谋败露,刚刚熄灭的复仇之火又重新燃了起来,她疯狂一般忍着剧痛,左手从右手的袖中迅速抽出一把匕首,直刺向皇帝的脖颈。
这一次,段飞就在皇后身边,眼疾手快,一把夺下匕首,将皇后按倒在地。
贱人!张皇后昂着头颅,死不屈服,厉声斥骂,你如此狠毒,一定会有报应的,你一定会不得好死!拉下去,车裂!皇帝再次大声下令。
不许动她!段飞心里一跳,起身看了一眼说话的周显旸,他真的希望太子不要出声。
他已经坐稳储君之位,只要他一直顺服,继位是迟早的事,到时候余娘娘就可以重获自由。
为何不多忍耐一些事日?为什么要替张氏出头?周显旸从席中站起,环顾在场早已经蒙掉的众人:方才皇后所言涉及我的母亲,她不能死,我有话要问她。
显旸,你也要来忤逆朕吗?皇帝不悦道:她不知听了谁的挑唆,编造出这许多谎言,来挑拨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,你莫不要中了她的计!朕怎么会杀害自己的孩子,怎么会冤枉你的母亲?就是……太子,你可千万别糊涂啊,皇上向来仁慈……连启王谋逆弑君,他都只是幽禁了事。
你要相信你的父皇,他是多么的看重你!七皇叔罕见的严肃,真切地担心着他。
周显旸生出一丝感激,笑着向七皇叔颔首,又道:皇叔此言差矣。
启王谋逆却活下一条性命,怎的就能证明是皇上仁慈?也许是另有隐情呢?显旸!皇帝一声怒喝,示意段飞去制止他,周显旸反而直视着段飞和沈若愚,这件事,段首领和沈都知也都在场,都知情吧?一句话,直接把他们两个拉下了水。
段飞和沈都知相视一眼,只觉得太子和皇后一样,都不似平日那个人,不敢轻举妄动。
毕竟他是储君,如果在这个时候得罪了他,将来御前的事可就难办了。
周显旸继续旁若无人道:启王被捕时,亲口说弑君是为母报仇。
当年,皇上为了得到我外祖父余老太师的支持,决意要娶我母亲为正妻,立为皇后。
所以在他的原配王妃,也就是明|慧皇贵妃的饮食中做手脚,致使她半年便‘病故’了。
皇上不杀启王,不过是因为良心不安罢了。
此话一出,刚才已经安静的人群又交头接耳起来。
皇帝见自己被人议论,尤其是被北真国的国主和自己的宝贝女儿那样鄙夷的目光看着,顿时恼羞成怒:显旸,你疯了不成?竟然用如此可怕的谣言来污蔑朕!你究竟有什么居心?太子之位,你不想要了是吧?段飞!你在等什么?快快给我将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拿下!段飞在中间左右为难,诚恳道:太子殿下,您给皇上认个错吧……我为什么要认错?我倒是想问问皇上什么时候认错!周显旸一步步走上台阶,走到皇帝案前,大声道:你有过三个妻子,一个命丧你手,一个被你算计蒙冤十余年,一个被你害死了腹中的孩子。
在你眼里这三个女人都只是垫脚石,用完即可丢弃吗?还有余家,我的舅舅,国朝最优秀的使臣,莫名被你扣上了通敌卖国之名,流放边地死得不明不白……你敢说当年与西北诸部和谈,丢的那些地,到底是因为什么吗?逆子!你想干什么?!前头牵涉的都是私人恩怨,皇帝尚可容忍,此刻说到当初西北局势,他便怒不可遏,暴跳如雷。
当年是他示意余昌在何谈时多做让步,同时昌国公趁着对手被蒙蔽时,在前线埋下多处伏击,连连大胜。
事后,他便扣了余昌里通卖国的帽子,称自己毫不知情,撕毁了此前签订的所有和议。
反正余氏被废之后,处置余家已经是他下一步要做的事。
只是,这些陈年往事究竟是谁告诉他的?不重要了,不重要了!皇帝高声道:皇四子周显旸,误听人言,是非不分,藐视君上!着废去太子之位!显晖,从今日起你就是皇太子!允王在下面头都大了。
孙明悦看着旁边那张案几后,相见一个人紧紧攥着手绢,她鼻子一酸,眼泪都快掉下来了,赶紧过去握住相见的肩膀。
她最害怕,最讨厌的,就是眼前的局面。
皇权,把他们好好的兄弟,好好的闺中友情,撕扯得四分五裂。
允王同样如此,他生平第一次说出了忤逆父亲的话:父皇,您可别害我啊!这样紧张的时刻,周显旸没想到自己被五弟这一句话逗笑了。
他看了看五官皱成一团的五弟,因为喝多了酒,现在他那一张脸比女孩还粉嫩。
他也不藏着掖着了,直言:皇上,以你的心机谋略,应该能想到,今天我敢站出来说这几句话,必然是有备而来。
而你刚才这一句话,很可能就此断送了显晖的性命。
此前二十年,你从未动过立显晖为太子的心思,如今到了这样的关头,却想到立他做太子。
你身为人父就从来不为自己的孩子考虑半分吗?难道我们这些人全都只是你生下来的工具吗?!在场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,周显旸今日如此反常,不是因为他听到了张皇后透露余氏被冤之事,而是他早有预谋,要在今日谋划一件大事。
允王觉得自己人都麻了,哭丧着脸:四哥,你别逗我了!我可从来没想过当什么皇太子!畜牲!怎么?你要谋逆篡位吗?皇帝从未想过已经是皇太子的周显旸,竟然不安分守己地等待继位。
毕竟他已经安分了这么长时间,难道过去他的安分谨慎,都是欺骗吗?他一下子只觉心口憋闷,坐倒在案几后,指着周显旸怒道:朕还未拟即位诏书,你又被废掉了太子之位,皇室宗亲皆是见证!就算你得逞,也名不正言不顺!段飞!你还在等什么?!你这个禁军首领不想当了是不是?周显旸冲段飞摆了摆手,蹲下身,平视着案几对面的皇帝,悠悠开口道:我又不想做皇帝,要继位诏书做什么?再说,难道你当年继位之时,可曾有过什么继位诏书吗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