骤然听见继位诏书四个字, 皇帝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,短暂的狐疑与震惊之后,他将满案的杯盘碗碟全都推翻在地。
逆子!段飞!将他给我押下去, 煜王府上下全体打入天牢!皇上息怒啊!段飞跪地,迟迟不肯行动, 殿下本就是太子, 继位是迟早的事。
他今日只是想还余家和余皇后一个清白,并非想要谋逆!好啊,你也要谋逆是吗?自己信赖倚重多年的禁军首领, 居然在这种时候和稀泥,皇帝当即气道:刘越!朕命你为禁军首领,取代段飞,立即率领羽林卫将这是一干乱臣贼子拿下!那禁军副统领刘越本守在大明宫门外,闻言立即长剑出鞘,率自己的亲信冲进殿中。
孙明悦紧紧抱着相见,生怕她被人捉拿了去。
父皇!不要!周显瑶再也坐不住了, 跑到殿中,大袖张开, 拦在羽林卫面前,不许伤害我四哥!公主难道也要违抗圣旨吗?刘越剑尖刚指着公主的眉心,同一时间恩吉已经从旁飞身而上, 腰间匕首出鞘,直接从背后拉过刘越的咽喉, 鲜血喷洒得足有十步之远。
这一下突如其来,谁都没想到与国朝毫无仇怨的北真国主会率先发难, 而且丝毫不给人任何喘息之机。
众人或因恐惧或因震惊都陷入了一种静止状态。
恩吉!你在做什么?!皇帝大吼。
恩吉欣赏了一眼地上垂死之人的挣扎, 舔了一口匕首上温热的鲜血, 抬头笑道:我答应过陛下,此生要用性命保护公主,绝不让任何人欺辱她。
这个人居然敢拿剑威胁公主,我留他一条全尸,已经是顾全国朝礼仪了。
皇帝气结,大喊:羽林卫,把这些逆臣全都拿下!首功者,朕提拔他做禁军首领!立即有几个羽林卫从旁扑向周显旸,他足下轻点,轻巧避过,回身攀上一人后颈,双手用力,咔嚓一声,那人就如烂泥摔倒在皇上身上。
另一人则被他顺势用烛台扎穿了咽喉。
都说煜王骁勇善战,但是回京以来,他从未和任何人起过武力冲突,所谓骁勇不过是马球场和射箭时的高超技艺而已。
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皇室宗亲面前,展现自己杀人的能力。
一些皇室宗亲已经吓得想要逃跑,奈何腿软得动都动不了。
周显旸高声道:你们不用怕,我不会伤害你们的。
今日不过想要皇上认个错罢了。
怎么?皇上做不到吗?皇帝近乎歇斯底里地怒吼:朕是天子!周显旸冷笑:天子就不会犯错吗?再说了,你算哪门子天子?这话,让全场人都出了一身冷汗,所有人都觉得殿下疯了。
周显旸从袖中拿出一张黄色布帛,皇帝看清之后,面色骤然惨白,低声嘟囔:怎么在你这儿?周显旸并不理他,只展开高声念道:景王世勋,秉性宽仁,人品贵重,着继朕登基,即皇帝位。
宣武三十六年七月初十。
短短几句话,如石破天惊。
在场众人齐齐看向了七皇叔周世勋。
他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周显旸缓步过去,走到他面前,将继位诏书递给锦王:七皇叔,属于你的皇位,还给你。
说罢,他挑衅地回头,看着颓丧的皇帝:厉王、庆王、启王,这帮人争了这么多年,争的居然是一个偷来的皇位。
至于这个太子之位,更是个笑话。
我先前很奇怪,为什么你对余家要赶尽杀绝。
原来是想找我外祖父手中握着的把柄啊。
外祖父筹谋多年,大概没想到他的野心,害得他一双儿女,惨遭厄运吧。
显旸!七皇叔没有接过诏书,他从未如此严厉地同任何人说过话,此刻却一改平日笑嘻嘻的样子,批评道:你不能这样说你的外祖父!为什么?因为这个遗诏,余老太师早就给我看过了。
……七皇叔察觉自己语气太重,又温下声来,拍着年轻人的肩膀:显旸你是个好孩子,唾手可得的皇位和天下你都不要,只为还我一个公平,给余家求个清白。
余老太师,有你这样的外孙,九泉下也当瞑目了。
而我也能少些愧疚。
愧疚?当年父皇的确拟了两份一模一样的继位遗诏,意欲传位于我。
一份放在崇政殿,一份秘密放在行宫。
可是,父皇晚年病势缠绵太久,各地军方势力早已分裂,各自拥立新主,几位皇兄纷纷起事混战一片。
父皇深知我的性格,只能做太平盛世的君主,却做不了乱世的枭雄。
如若宣布由我继位,结果也只是被几位皇兄赶尽杀绝,京城只怕也会沦为焦土,甚至建立不久的国家也会四分五裂。
所以当时父皇下旨任命余太师为辅政大臣,余太师是文官一派的中流砥柱,不论是谁夺位,没有继位诏书就一定离不开余太师所传圣上口谕。
父皇命人将崇政殿的那份遗诏给毁了,要求余太师择定一个最有希望的胜利者,以其口谕为筹码辅佐其做一个好皇帝,更要时时监督他顾念手足之情,护我一世平安。
余太师也是为此,才答应将女儿许配给皇兄,只希望她能效仿前朝贤后,时时劝诫皇帝。
这些年,疆域统一,战事平定,我也算是逍遥快活了一辈子,余老太师的确没有辜负先皇的嘱托,配得上太庙的牌位。
只是余太师没想到,他保全了先皇的孩子,他自己的孩子却为此付出了太惨痛的代价……为君者,没人受得了大臣掣肘,更何况宫中当时还传出了崇政殿曾经有一份继位诏书又被焚毁的事,皇兄自然怀疑到了余太师头上。
周显旸捏着那张遗诏,心中百感交集。
是他不好。
这些日子,他一直在想,一生清正的外祖父,竟然会为了余家的权势,勾结他的父亲,矫诏夺位。
是他没有良心……才会这样想。
若真是为了权势,舅舅就不会只是在朝中担任使臣,丝毫不染六部权势。
荣相见见他如此难过,要孙明悦扶她站起来,缓缓走到殿中,走他身边,轻轻抱着他,承受着他几乎全部的重量:显旸,他会原谅你的。
你还在为余家努力,他会欣慰的。
是吗?不是安慰我?周显旸低着头,抵在她额前,如一个犯错的孩子,示弱寻求谅解。
是的。
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
她轻轻拍着他的脸,笑着回答。
锦王将往事说清,也感觉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,一贯来的谨小慎微消失殆尽,他走到皇帝面前的台阶上:皇兄,你也许是一个还凑活的皇帝,但你的确是不配为人。
皇帝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他,声音凉薄:好啊,你顺从油滑了一辈子,现在终于不装了?!我的儿子,宁愿舍掉皇位也要替你出头,你可真是得意了啊!得意?我有什么好得意?倒是你应该得意,你前面那三个儿子,被你言传身教成了牲畜不如的东西,一心只有私利与权欲,倒是后面这几个孩子,你没怎么管的,没长歪,堪为国中青年的榜样。
皇帝嘴角一抽,似乎受尽委屈,大喝:显旸!你到底是图什么啊?他只是要你认错!荣相见转过身,一步步走向皇帝,请陛下手书罪己诏,向天下坦白自己犯过的罪恶,做过的错事。
向那些被你辜负的人道歉,还他们清白。
怎么,你做不到吗?做梦!朕是天子,天子岂会有错?皇帝站起身,颤抖道:来人,将这一干伪造先皇圣旨,谋逆篡位的逆贼拿下!朕重重有赏!去传羽林卫,羽林卫!皇帝喊了半天,也没有新的羽林卫进来执行命令。
今日大宴,殿中本来就只有段飞及几个高阶将领在,其中一半是唯段飞马首是瞻的。
另一半想趁机立功的,已经被周显旸和恩吉杀得差不多了。
但宫中日常值守的羽林卫有一千多人,此刻竟然一个都没有发现大明宫的异样?众人正奇怪,就听见一连串厮杀的声音。
这声音已经起了一段时间,只是刚才殿中情势紧急,众人都没顾上,没细听是什么。
此刻明白过来,个个担心自己今天进宫一顿饭吃掉小命。
好在,厮杀声并未持续多久,似乎不会波及他们。
随后,一阵清晰的马蹄声,由远及近。
众人随着声音,盯着大明宫的门口,只见荣相望骑着枣红大马,顺着大明宫长长的台阶直接骑上了殿前,停在廊下,利索地翻身下马进殿行礼,盔甲上的血珠,淅淅沥沥滴在织金龙纹的地毯上。
一切都很顺利,北宫门守军配合,宫内羽林卫大部分已经归顺。
周显旸没有说话,只是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。
皇帝顿觉齿寒,大骂:荣相望!你父亲如此忠诚于朕,你竟然和这个逆贼串谋,攻入皇城?你这个不孝之子!荣相望摸了一把脸上的汗:皇上说笑了。
我现在做的事,与我父亲当年做的事有什么不同?若有不同,那也是我的选择比较正确。
毕竟殿下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太子,您当年可什么都不是。
一席话,差点把皇上气吐血。
他怒道:你们别得意,就你们手下那些人够什么用?禁军足有五万,等禁军大营的人包围宫城,你们插翅难逃!嗷,好多人啊!荣相望笑嘻嘻地说:只是可惜……禁军大营的人,至今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!荣相望正说着,小南小北从殿外扔了两个人进来,一个是刚才得到吩咐去请太医的那个内官,另一个是大明宫外值守的羽林卫。
御前的人果然是足智多谋,随机应变,察觉出事态不对,便一个个出宫报信。
只是就算出了宫也没用。
九门巡捕营已经将京城九门全部封闭,连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去,禁军大营在东胜门外三里驻扎,是怎么也不会察觉的。
皇上,您别在这儿拖延时间了。
早点了事,我早点开城门,不耽误大家进出啊!哈哈哈哈哈……一旁的张皇后此刻连手上的伤势都不顾,指着皇帝肆意大笑,周世平,什么叫瓮中捉鳖现在我算是见识到了。
周显旸,你比我懂怎么折磨他!皇帝闻言,气得大力扇了张皇后一个巴掌,又恶狠狠道:显旸!朕这些年待你不薄,你何以要如此对朕!不薄?周显旸好笑,你让我自小失去母亲,这叫不薄?别废话了,下旨写罪己诏,我不杀你。
长公主在一旁,目睹了这一切混乱的场面,知道皇上大势已去,好言劝道:世平,孩子只是想要一个公正,你就答应他吧。
说话间,沈都知已经吩咐人将笔墨纸砚和玉玺带进来。
皇帝厌恶地瞟了他一眼:你倒是乖觉。
沈都知低着头,一句话不敢说。
皇帝提笔蘸墨,无意间看了一眼周显瑶,忽的扔掉了笔:我不写,能把我怎样?难不成你真的要弑君?显瑶在此,她为了你尚且敢与羽林卫当面起冲突,你若弑君,她绝对不会坐视不理。
他的夫君是北真国主,北真铁骑……哼……周显旸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周显瑶见到父亲一国之君,眼下如此狼狈,心中的确不忍。
她走到皇帝身边蹲下,拉着父亲的手:请父亲下罪己诏。
你……并且在罪己诏的末尾,宣布退位。
显瑶!皇帝几乎是要哭出来了,一脸委屈愤懑,你怎么也跟他一样不孝!忤逆!……周显瑶不为所动,轻声道:父亲,别忘了在你的罪己诏中加入一条,明面上与北真国结下秦晋之好,却暗中派人行刺北真国主,险些破坏两国百年来的和平。
……皇帝奋力摇头,这是没有的事,你听谁说的?宋烨星。
他胡说,一个死人的话,死无对证!朕与北真老国主是好朋友,朕怎么会……父皇,您就承认吧!一直在角落里旁观这一切的岐王周显昭,此刻再也坐不住了。
十八岁的少年,起身走到皇帝和昭仁公主面前,躬身道:今日,父皇见过恩吉国主之后,特地交代我,过些日子送六姐回北真,趁机解决六姐夫。
父皇,我不明白,王冕先生教我大丈夫当保家卫国,忠君爱民,可是您为什么要杀六姐夫,这是在保家卫国吗?如果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顺利,北境开战,儿郎战死,那又算是爱民吗?为什么您让我做的事,与先生教的是两套呢?显昭……你也要造反吗!皇帝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一个逼迫自己,已然崩溃。
我不想造反!我只想成为先生所说的那样的人,我不想伤害六姐和六姐夫!少年梗着脖子吼道:六姐夫大老远来,还给我带了一根上好牛皮做的鞭子,我怎么能一边收他的礼物,一边与他喝酒,还一边杀害他。
只要您在位一日,我就得做我不喜欢的事,我希望您退位,把皇位交给配得上他的人。
住口!你们这一个个不孝之子!皇帝又开始无能狂怒,扔东西发泄。
怪谁呢?荣相见看着几乎无赖般的皇帝,道:那些曾经在乎你,爱你的人,都被你一个个伤透了。
种因得果,皇上……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。
咎由自取?皇帝看着满殿的皇室宗亲,这些都是世界上与他最亲近的人,此刻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。
他复想起登基那日,大明宫宴,何等热闹风光。
如今,他的风光结束了。
他不甘心……周显瑶重新给父亲蘸墨,把笔塞进他手里:宋烨星没有死,他一直在北境军中。
父皇,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牌想要打,还有很多王军可以指派,如您当年夺位时那样。
但是,西秦军、北境军和北真国的铁骑合力围剿之下,你根本没有胜算。
你必须退位,我才能放心与恩吉一起回北真。
皇帝此刻终于明白,为什么恩吉要来迎接公主了。
他们就是要逼他退位!看着那一张张年轻气盛的面孔,再看着自己皱得不能看的手背,他瞬间心灰意冷。
罢了,算计了一辈子,最后被自己的孩子算计,是我的报应。
皇帝终于放弃挣扎,一笔笔写下自己做过的那些错事,那一张张记忆中模糊的脸,曾经给予自己支持和爱的人,随着文字一个个重新鲜活起来。
他写着写着,眼泪滴落在纸面上。
迟来的道歉,廉价无比。
周显旸厌恶地看着他做戏。
这封罪己诏足足写了五十六条,写到天黑。
大明宫掌灯时分,最后快要结束的时候,皇帝抬头,征询锦王的意见:传位于……传位于皇太子周显旸。
锦王平静道。
皇帝疲惫的眼中,满是诧异:你竟然不想争一争,也不替你的孩子争一争?这个位置,德才兼备者才能胜任。
我已经老了,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,不把天下搞得一团糟才怪。
显旸……七皇叔回过头,拍了拍他的肩膀,我对你寄予厚望,你可要好好干啊!这个结果,周显旸已经有所预料,他不点头,只怕七皇叔和婶婶回去睡不好觉。
七皇叔,放心。
七皇叔这才笑了,等皇帝写完,他接过笔,在皇帝惊疑的目光中,将矫诏篡位那条大罪抹去,再把罪己诏交还给皇帝,盖上玉玺,递给周显旸。
同时,他从周显旸手中取过那封遗诏,时隔二十年,重看一眼,物是人非,泪水盈眶:父皇对我寄予厚望,更希望我平安喜乐……显旸,我比你有福气。
说罢,七皇叔将遗诏放到烛台上方。
一封可能动摇江山的遗诏,很快就烧成了灰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