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这里, 皇帝心中震动。
在他眼中的俪贵妃,一直是只知儿女情长,私人仇怨, 她哪里想得到这么多?皇帝,你如今年岁也渐渐大了, 前朝天天吵着仪储, 你也得想想张妍已经不是失了孩子的俪贵妃,是养着厉王的皇后了。
她都把手伸到御前去,还敢利用哀家的寿诞来做文章, 你还活在隆治十二年呐?皇帝沉默了片刻,深叹了一口气:刚才妍儿说:只要杀了余氏,宁愿不当这个皇后。
母后……这个后位对她而言,只是一个鸡肋而已。
儿臣若连这点体面都不给她,她这一辈子真的一无所有了。
再者,永安侯就要回京。
朕,不得不顾忌他。
太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, 却也无法左右皇帝的心思。
淑贵妃和惠妃相视一眼,也知道没办法了。
皇帝宠爱张妍多年, 又对她百般怜惜,如今煜王妃又没有真的出事,皇帝自然不会重罚皇后。
太后便道:那你准备怎么去跟英国公说, 人家女儿进宫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贺寿,带着一脸的伤回去, 怎么说?皇帝沉默了。
这时,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又带了一个宫人进来, 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。
皇太后命嬷嬷将那根银针呈上, 说:那日与丹国马球赛, 显旸换的是制衣局新做的马球服,这根针是他从靴子里找到的。
未免让丹国看笑话,显旸按下这事不提,只把证物交给了我。
哀家着人去制衣局查问,才揪出这个奴婢。
嬷嬷立即向那趴在地上的宫人喝道:陛下面前还不如实回话?那宫人哭道:陛下饶命……都是皇后宫中的连姑姑,叫奴婢按照吩咐做事,给煜王的衣裳鞋袜里埋点东西。
奴婢若不答应,她就要把我嫁给北宫门的老内官……奴婢实在是害怕,奴婢也不想害煜王啊……那宫人说得恳切,惠妃忍不住道:怎么会有如此狠毒之人!皇太后将针递给皇上,说:这东西,藏在马球靴内侧,显旸穿着这个上马,若扎到那畜生,一时马发了性,摔下来,会怎么样?那日丹国挑衅,皇后仍然让显旸穿带了针的靴子,如果显旸没有发现,他不仅会受伤,还会当众颜面扫地,让丹国看咱们的笑话。
皇后行事,于私是谋害皇子,于公是不顾国朝威仪,在外不顾大局,对内苛待皇子,哪里配得上中宫之位?话到了这个份上,皇帝已然是没有退路。
他不得已,转移话题,着人去把煜王妃请来。
荣相见在东院,听着琳琅汇报说陛下下令把那些奴才都杖毙,冷笑:杀人灭口也是够快的。
咱们这个陛下还真是一点都没变,只要皇后杀的人不是他,他什么事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?姑娘慎言啊。
琳琅慌得不行。
听闻陛下有请,荣相见重新梳了头发,确认脸上的药布包得完好,一副半边脸都毁了的样子,才进了正殿。
她神色有些苍白,但形容举止已经如寻常无异。
荣相见在殿中跪下,行了个大礼:给太后请安,给父皇请安。
愿太后娘娘,福寿万年。
孙媳不懂事,搅了太后娘娘的寿诞,请太后和陛下赐罪。
孩子,快起来,什么赐罪啊?皇太后示意惠妃去搀扶。
荣相见不肯起,垂泪道:今日寿宴,孙媳起晚来迟,匆忙中摔下了夕照台,把脸摔坏了,无颜见人。
请太后和陛下赐罪,让我回家思过养伤去吧。
皇太后惊叹:好孩子,难为你有这个气量,肯保全皇家的名声!皇帝也很惊讶,原本他还想了几个主意安抚她,换她委曲求全。
荣相见擦了眼泪,回道:相见嫁入皇家,自然爱惜皇家的名声比自己的名声更甚。
荣家世代忠心,为国朝战死也没有一个不字,我这点伤算得了什么呢?再者,父皇体恤,我娘如此低微的身份,才能破例移入祖坟,这份恩情相见粉身碎骨也难报,别说是这点伤,就是要我的命,也没有一个不字。
只是……只是什么?荣相见思忖着,小心说道:求太后、陛下和二位娘娘,等煜王殿下回京,千万不要告诉他这件事。
殿下常说皇后娘娘可怜,可惜余氏犯错时他只是个孩子,懵懂无知无力阻止,如今唯有以孝心侍奉嫡母,略作补偿罢了。
我怕殿下知道皇后娘娘这样怨恨,会伤心难过,难以自处。
听她这番话,太后忍不住伤心落泪:好孩子,难为你体谅显旸的难处啊……只是你这样大度,承乾宫那位未必有你们这样宽厚的性子。
这次她未得手,难保不会再二再三啊!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,若有责罚……做子女的也不能违抗忤逆,就当替余氏赎罪一二吧。
荣相见含泪笑着宽慰太后。
淑贵妃在一旁,心领神会,忙道:太后放心,以后煜王妃进宫请安问候,臣妾和惠妃会留心照看。
绝不会如今日这样后知后觉,险酿大祸。
太后看了一眼这两位妃嫔,心中有了主意,便道:张妍做贵妃时何等跋扈,皇帝比哀家更清楚。
这么些年,后宫并未出什么大差错,不是她这个皇后当得有多好,是后宫之中多是贤德良善之人,避其锋芒,多有忍让,才保风平浪静。
要我说,宫中德行胜过张氏之人不在少数。
你要留她后位,哀家不逼你,可后宫若握在张氏手中,哀家始终于心不安。
皇帝也想到此节,既然不想严惩皇后,那给其他妃嫔体面便是制衡之法,也算给煜王妃一个交代了。
便顺水推舟:当初显瑶出降时,朕想晋一晋惠妃的位份,让显瑶嫁得更体面些。
只因贵妃之位已满,惠妃又不愿为此而破例,招人非议,便暂且搁置。
如今显曜做了亲王,先帝祭礼,迎接丹国都办得妥帖。
显瑶也快有孩子,也该晋一晋他们母妃的位份,以示庆贺。
依儿臣看,就晋淑贵妃为皇贵妃,惠妃为惠贵妃,同嘉贵妃一起治理后宫。
张氏禁足思过,不得过问承乾宫之外的事。
骤然晋封,两位妃子心中自然大喜。
只是这晋封是因皇后犯错,两人都极沉得住得气,面上毫无喜色,只跪地谢恩:多谢太后,多谢陛下。
臣妾必定用心协理,为陛下维护后宫安宁。
荣相见也在一旁也给两位娘娘道贺。
皇帝又看她: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,朕自然不会让你白白受辱。
那些奴才都已经杖杀了,去你府里传旨的朕也不会放过。
你还有什么心愿不妨说来听听,朕满足你。
荣相见擦干眼泪,笑道:臣媳有幸得了父皇亲笔题名的匾额,已经做好挂上了,哪里还敢有所奢求。
如今只希望殿下能平安回来,今后安稳地把日子过下去,孝敬太后父皇和母后。
皇帝一听倒来了兴致:静颐园……朕题了名却还未见过这个园子。
说来许久没有出宫过,你们要是不嫌麻烦,到时候朕与太后一起去你们的园子逛逛如何?荣相见笑道:这就是煜王府的体面了。
因臣媳的身世,常有人背地里对殿下指指点点,说他娶了驯马女的孩子。
煜王若是知道太后和父皇肯驾临静颐园,一定很高兴。
说到身世,皇帝心念一动:你娘虽入了祖坟,终究还是欠份体面。
难得她果敢勇毅,慈母之心,才有你今日嫁入皇家,也算是有功之人。
朕便破例,追授她一品诰命之衔,赐她一份哀荣,也堵一堵他人的嘴。
今后谁敢议论她,议论你的出身,就是妄议朝廷命妇,是大不敬,可送宗人府治罪。
荣相见眼睛一热,不敢相信。
她原先只是试一试罢了,没想真的做到了,竟然觉得自己脸上再划几道也没什么要紧的。
她眼泪簌簌落下,跪地谢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