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琰从辰时便守在忠勇伯府, 直至晌午时分,才瞧见沈棠在丫鬟的搀扶下, 缓缓走出来。
便是太液池养的那千年王八, 速度都要比之快上不少。
沈姑娘可出来了,让老奴好等啊。
若不是裴琰不想待在东宫触殿下的霉头,他也不会亲自来跑这一趟。
让裴公公久等了。
沈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, 还以为她眼下要立即押赴刑场受刑。
裴琰忍不住暗暗腹诽, 还真是活久见了, 宫里头那位主子爷也是这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, 二人活脱脱一副模子刻出来的。
想到宫里头那位,裴琰心下便暗暗叫苦。
自皇后娘娘下了懿旨, 命忠勇伯府的姑娘前往东宫侍疾,太子殿下对着他便是横挑鼻子竖挑眼,不是嫌他茶水斟烫了,便是嫌太凉了。
又不是他下令让沈姑娘来侍疾的,殿下心中有什么火, 大可以对着皇后娘娘去撒呐!再不然, 也是纪大人这位始作俑者。
裴琰收敛思绪, 堆起满脸褶子, 客气道:沈姑娘就别跟老奴拘礼了,进了东宫先安顿着, 接下来这段时日,就拜托沈姑娘了。
沈棠见他颇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模样, 忍不住问, 今日就即刻当差吗?唉哟, 老奴也想尽心尽力在殿下身旁侍疾, 奈何这可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,老奴也不敢不从呐,如此,就只能劳烦姑娘多辛苦几日了。
沈棠只觉裴琰这话牵强,难不成她不去东宫,裴琰还能不伺候宋凝了?心里头这样想,却是万万不敢说出口。
沈棠点点头,跟着裴琰上了马车。
很快,便到了东宫。
她揪着帕子,脸上没有什么血色,神色极是不安,只觉心头悸动,前世那些记忆一点一滴涌入脑海。
裴琰见状,还以为她是过于紧张,劝慰道:沈姑娘不必太过忧心,殿下不喜吵闹,沈姑娘进去之后,少说话多做事就成。
沈棠挤出一丝笑容,点了点头道:多谢裴公公提点。
裴琰安顿她的住处,是九华殿旁的偏殿。
这屋子贴着正殿,不但方便沈棠随喊随到,便是连宋凝发出点儿声响,都能听得清清楚楚。
歇了歇脚,沈棠磨蹭了半晌,直到裴琰差人去唤她,才不情不愿的上了前头。
裴琰有心卖她个人情,笑着道:能够近身伺候太子殿下,是多少人打破头都得不到的机会,沈姑娘,您可要好好抓住呐。
若是之前,裴琰此刻定是闭目养神,不跟沈棠说半个字的,但这几趟下来,裴琰多少看的出来,宋凝待沈棠有些不同。
尤其是他有时看她的眼神……沈棠看了眼裴琰,心里明白,恐怕此时,这京中的贵女都与他一样的想法,眼红她这份差事呢。
她别过脸去,不以为然,谁愿意来领这份差事,她大可以拱手相让。
裴琰这番絮絮叨叨的嘱咐着,沈棠心不在焉的听着,过了一会,她终是忍不住问道,敢问裴公公,殿下到底得了什么急症?瞧裴琰老神在在的模样,宋凝可没有一丝病入膏肓的迹象。
裴琰嘴角一抽,殿下得了什么急症,那便要问大理寺卿纪瞻大人了。
裴琰的思绪又回到前两日。
九华殿幽静闲雅,只偶尔闻得几声啁啾鸟鸣,青花缠枝琉璃香炉内熏着的沉香,升腾起袅袅轻烟,带着一丝淡淡的松木清香。
砰!茶杯碎在地上,纪瞻也扑通一声跪下。
谁让你擅作主张的?宋凝坐在书案前,脸上布满冷意。
纪瞻心中叫苦不迭。
寒山寺遇害的僧人之一,亦牵扯到兖州军械被盗一案。
普惠那老秃驴嘴巴紧的很,无论纪瞻上了多少酷刑,都拒不承认是他所为。
正陷入僵局之时,纪瞻便想了个法子。
很快,宫里头传来消息,太子在寒山寺遇刺,引得旧疾发作,如今躺在东宫,生死未卜。
纪瞻放出这道假消息,原本也只是想引幕后之人出手劫狱,却不想,这消息传着传着,竟变成了太子殿下为救忠勇伯府的嫡女身受重伤……随后,皇后娘娘一道懿旨,便命忠勇伯府的姑娘入宫侍疾。
纪瞻瞧着那日的光景,太子殿下也不是对那位姑娘一点心思都无,如今可以亲近美人,也是两全其美之事,又何必动怒?这样想着,纪瞻不由得将心里话道出来。
宋凝一听,将密报扔到他脸上,罕见的动了怒,滚出去!正在这时,纪瞻面前的殿门正好打开,裴琰端着茶立在门口,见了里头的状况,一时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沉默半晌,裴琰猛一拍脑门,瞧奴才这记性,忘了给纪大人斟茶了,奴才这就去重新砌茶。
纪瞻一瞧,立刻一阵连滚带爬,拉住裴琰,裴公公赶紧进来,殿下正说口渴了。
说罢,他也不顾裴琰如吞了只活苍蝇一般的脸色,着急忙慌的抬步跨出了九华殿。
宋凝一双凤眸冷冷的盯着裴琰,直盯的他脊背窜起一股凉意。
殿、殿下,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啊!裴琰就差赌咒发誓,却见宋凝冷冷道:杵在这里做什么?孤臂上痒得难受,还不滚出去叫太医!裴琰仔细一看,发现他受了箭伤的皮肤周遭多了几条红痕,乍一看还以为是女人的口脂。
他心下一凛,要说纪大人这嘴就如同开了光一般,这好的不灵坏的灵。
——殿下怕是真的旧疾发作了。
宋凝经太医院诊断,臂上箭伤虽无大碍,却引得行军时的旧疾发作,得了疔疮之症。
此症虽无大碍,发作时却奇痒难耐,宋凝倒是不怕痛,却独独难以忍受这抓心挠肺的痒意。
抓挠只会加重病情,却又控制不住,抓得多了就止不住动怒。
这怒意不是发在他自个身上,而是迁怒在伺候他的人……尤其是裴琰身上。
没几日,裴琰便被折腾的瘦了一圈,可劲儿盼望着沈姑娘快些来东宫。
这不,终于盼来了沈姑娘。
深呼吸几下,裴琰收拢起心思,意味深长道:殿下为救沈姑娘中了一箭,引得旧疾发作,虽不至于伤了性命,但所受的这番苦,全是因沈姑娘而起。
恰巧这时,一名小内侍端了热气腾腾的药过来。
裴琰伸手接过,姑娘快进去罢,殿下的药要按时服用,耽搁了病情又要加重,届时圣上怪罪下来,我等可都担待不起。
他将药碗往沈棠手上一搁,自个却脚下一抹油,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裴琰这顶大帽子扣下来,沈棠哪里敢耽搁,只得紧着步子,推门而入。
偌大的宫殿内,只坐了一人,远远望去,形单影只,清冷寥寂。
书案上搁着一盏琉璃宫灯,沈棠第一眼看过去便认了出来,一时有些愣怔。
陶然居的琉璃宫灯,为何会出现在九华殿中?她心下诧异,蓦然间,那些回忆又将她拉回前世。
东宫,陶然居内。
沈棠眼睁睁的瞧着,杏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彻底没了生机。
她脑袋里嗡嗡作响,心头不停地翻腾,俯身便开始吐酸水,直到胃里空了,一抬眸,便撞入宋凝一双黑漆漆的凤眸中。
宋凝居高临下地睨着她,声线冷淡:再不受宠,你也是东宫的承徽,牢牢记住这一点,别丢了孤的颜面。
沈棠攥紧手中的帕子,死死咬着唇,才强忍住泪水。
是。
宋凝见她低眉顺眼,心头没来由的又不快了几分,冷嗤一声,转身离去。
沈棠以为他真的动了怒,大气也不敢出,唯独裴琰知他脾性,慢一脚出去,低声劝慰了她一句:沈承徽不必在意,殿下便是这样的性情。
且不论其他,杏雨被太子杖毙,陶然居的宫人皆噤若寒蝉,至少最近这段时间,无人敢再磋磨沈棠。
而九华殿那边,一连好几日又困在梦境中的宋凝,心中陡然升起几分愠怒。
裴琰最擅察言观色,见他眉头紧蹙,半天落不下一个字,迟疑着道:陶然居那儿传来消息,说是沈承徽那日受了惊吓,病了。
病了?宋凝先是一楞,然后冷着脸道,孤问她了吗?裴琰轻轻掌了掌嘴:奴才多嘴!宋凝冷哼一声,继续批阅奏折,结果上头的小字全化作蚊蝇,嗡嗡嗡在他脑海里作响。
那日发落了杏雨,便忘了前去陶然的目的。
若是她没有问题,这接二连三的梦到底算怎么回事?难不成孤真的非她不成?简直是天大的笑话。
宋凝烦躁地合上奏折,心底憋了一处暗火,去毓庆殿!夜深人静,毓庆殿内。
酒水一杯又一杯,白玉杯盏空了又满,满了又空。
殿下。
太子妃傅明珠手执酒壶,绵软的嗓音似要滴出水来。
一口饮尽盅中酒,宋凝挥手将酒盅一搁,便听泠泠玉铛声响起。
傅明珠踏着轻盈的舞步款款而起,只见她身影翩翩,似飞燕踏薄雪,步态轻盈优雅。
衣袖翻飞,忽而举袂,忽而近盼,一双眸媚眼如丝。
自傅明珠入东宫以来,这是宋凝头一回踏足毓庆殿。
便是学沈棠使尽那些下作的手段也无妨,只要她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。
届时成功诞下东宫嫡子,这太子正妃的位置,她便稳如磐石。
更何况……傅明珠眼梢微撩,红脸睨着面前清隽清贵的男人,心跳莫名加快。
舞至一半,她脚下一软,跌入宋凝的怀抱中。
傅明珠抬眸,撞入他那双幽深的凤眸里,乍一看去,好似风流多情,可仔细一瞧,便会发现,里面全是上位者的清高与矜贵。
情浅意薄,最令人沉迷其中。
傅明珠呆怔地望着他,只觉全身绵软,脚下如踩云端。
她抬手斟了一杯酒,递给她,绰态柔情,殿下,殿下……怀中佳人似醉非醉,似醒非醒,痴痴唤了他几声。
宋凝低头,只觉一股浓香扑鼻而来,眉宇微蹙。
傅明珠忍着羞意,褪去外面的薄衫,用眼神勾着他,在他怀中舞动。
宋凝斜眼睨了她一眼,暗暗捏紧手中的杯盏。
猛地,毫不怜香惜玉将她推开。
猝不及防之下,傅明珠骤然跌落在地。
殿下……?她怔怔地看着宋凝,不明所以。
可是我跳的不合您心意?您喜欢看别的,明珠可以学。
殿下……宋凝啪嗒一声,将杯盏重重搁在桌上。
傅明珠。
宋凝冷冷打断她,你不想着如何管理东宫事务,承担起太子妃的职责,却整日里整些旁门左道,尽也学会这媚上邀宠的手段,真是好的很呐。
傅明珠跪伏在地,感觉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,心口的疼痛也逐渐强烈。
宋凝的话像一记巴掌,狠狠抽在了她的脸上。
可是……沈棠也媚上邀宠了,为何您独独宠幸了她?傅明珠想大声吼出来,可她不止是心口,连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抽痛起来,她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着,才能维持着自个的这份体面。
毓庆殿的正厅,红烛烧了半宿,终于燃尽了。
傅明珠坐在冰冷的地上,觉得身上这舞衣会吸血,她的血流尽了,她的身体阵阵发冷。
若不是宋凝从来不踏足毓庆殿,她又何必效仿那些下贱的舞姬,只为讨得他半分的怜惜?太子妃,地上这么凉,您还是快起来罢。
青枝的声音随着门开声,小心翼翼响起,您这么作践自个的身子,老夫人若是知晓了,又该心疼了。
等了半晌,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,青枝无法,只得将自己刚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。
不。
屋子里终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,傅明珠盯着外面深沉的夜色,喃喃道,本宫不起来,本宫要在这里等着,殿下……会回来的。
直至天明,宋凝也没有再来。
从毓庆殿回到九华殿,宋凝又入了梦。
怀中温香软玉斟了一杯酒,递给他,绰态柔情,殿下,殿下……佳人似醉非醉,似醒非醒,痴痴唤了他几声。
宋凝低头,浓郁的香味不见,取而代之的,是一股清香扑鼻而来。
沈棠忍着羞意,褪去外面的薄衫,用眼神勾着他,在他怀中舞动。
宋凝抬手掐了掐喉结,脑海中恍然闪现傅明珠的脸。
随即整个人都被气笑。
傅明珠这张脸换成了她的,也不知怎的,倏然就变了滋味。
他将手中的杯盏狠狠一掷,一双铁钳似的手臂将她往肩上一扛。
沈棠被他甩到床上,本就没几片的舞衣被撕碎扔在地上。
殿下,殿下……莺啼婉转,声声入耳。
殿下!殿下!裴琰尖着嗓子,勾回了宋凝的魂。
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,床榻上的宋凝豁然睁开眸,猛然坐起,大口大口呼吸着。
裴琰躬身站于榻前,忧心忡忡的望着他。
宋凝调整了一下呼吸,坐在榻上,久久未动。
终于,他一掀被子,沉声道,孤要出去走走。
这一走,便走进了陶然居。
以金线绣着四爪九蟒的玄青靴子踩在落叶上,嘎吱嘎吱作响,一个不小心,一只脚踏进了泥坑里。
殿下当心!裴琰忙伸手扶住他。
宋凝将脚抽出来,眉宇微蹙,陶然居的落叶,难不成从入秋开始就没扫过吗?他闹出的动静虽不大,但也不小,理应有守夜宫人起床探看,但直至宋凝走到寝殿外,仍无一个人出来。
宋凝瞥了一眼裴琰,裴琰察言观色,立即道:殿下,这陶然居的人太没规矩了,待奴才明日将他们提来,好好……宋凝忽然一摆手,示意他噤声。
漆黑一片的陶然居,亮着一点光。
宋凝抬步跨过门槛,朝那丝亮光走去,走得近了,才发现是一星烛火,在烛台里微弱的摇曳着,莹莹微光打在破了一洞的窗纸上。
宋凝就站在窗外,透过那个洞,借着那一点微光,打量着窗内的沈棠。
陶然居没有杏雨这般欺主的奴才,却也没有伺候的人,就留了沈棠一人,孤零零的坐在烛火下,都已经三更半夜,还在绣着东西。
春寒料峭,丑时的寝殿带着一丝冷意。
沈棠时不时停下来一会,揉搓一下双手,又跺跺双脚,等手指恢复了些知觉,才重新拿起针线刺绣。
只是屋子里不但冷,还暗,许是为了让蜡烛能够烧久一些,沈棠拿起针,又将灯芯掐得极小极细,这样坐在一旁刺绣,绣一会便忍不住要揉揉眼睛。
如此潦倒之姿,连裴琰看了都有些心生不忍,更何况是……他小心瞥了宋凝一眼,果见他脸色铁青。
宋凝也不知道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。
他与沈棠年幼相识,即便不喜她为入东宫算计于他,他也只是刻意冷落,从未想过要在衣食上苛待她……整间屋子,只有她缝制时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宋凝偏头凝着她,心脏骤然发疼,他强忍着,握拳抵唇。
有些东西在他心头翻腾,却说不清、道不明。
呼——屋内的烛火忽然一跳。
沈棠忙放下针线,伸手护住烛火,四处张望,想看着是从哪灌进来的风。
姑娘。
绿芜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内室出来,天色已晚,仔细伤着您的眼睛,不如由奴婢替您绣罢。
绿芜过来时又带了一阵风,烛火剧烈摇曳了一阵,沈棠小心翼翼护着,好不容易稳定下来,方才松了口气,目光不自觉的朝窗牖望去。
纵是宋凝这般最是擅长面不改色的人,眼下都忍不住心下一虚,急急避开,还不忘把裴琰也扯到一边。
两个人贴在墙上,那毫无温度的宫墙,冰得裴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。
宋凝一双黑瞳瞬间轧过他。
裴琰忙双手捂嘴,无辜地垂下头颅。
等了一会,便听到绿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又由近及远,应当是未发现外头的异常。
里头传来沈棠的声音,殿下的生辰快到了,我亲自替他绣一个香囊,方显心意。
绿芜不满地嘟囔,便是姑娘亲手绣了香囊给殿下,又有什么用,他那么多女人,才不会珍惜姑娘。
沈棠坐在榻上,不言不语,纵然在东宫中受尽磋磨,可她满心满眼,还是宋凝啊。
等了半晌,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殿下。
裴琰探到宋凝身旁,轻声道,不进去吗?宋凝怔了半晌,冷冷瞥了裴琰一眼,骤然转身离去。
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,他烦躁地拽了下领口,坐起身皱眉盯着裴琰。
裴琰被他吓得一个激灵,小心问道:殿下有何吩咐?宋凝闭了闭眼,脑海里一时是她护住烛火的模样,一时是她单薄纤细的身影。
半晌,宋凝面目肃然,嗤笑一声,东宫难道还缺了烛火不成?裴琰看他一眼,过了好半晌,悟了。
……是,奴才立刻就差人,不,奴才这就亲自送去。
等等。
宋凝喊住他:记住,不是孤送去的!是……是内务府办事不利,如今要弥补过失,奴才明白,请殿下放心。
裴琰正要出去,宋凝敲了敲桌子,又道:等等,就将孤这一盏琉璃灯送去。
烛火跳跃忽明忽暗,自然不及琉璃灯。
……是。
裴琰应完,迟疑了半晌,问他,殿下,您既然舍不得沈承徽,怎么不亲自去见她?见他面色阴沉,裴琰立刻往自己脸上甩了一个巴掌:奴才多嘴!宋凝心中不快,神色也跟着冷了许多。
他侧过身,目光扫向裴琰,带了几分恼,也不知是恼他自己,还是恼裴琰。
孤不是关心她,只是不愿东宫有人受到苛待,就算她再不受宠,孤看在皇后的面上,也容不得他们作践。
沈棠永远不会知晓,这一盏琉璃宫灯,并不是内务府拨来,而是宋凝特意命裴琰送到了陶然居。
沈棠站在九华殿中,目光落在琉璃宫灯上,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侧,将药碗递了上去。
平日里这些个奉茶端药的事儿,都是裴琰做,宋凝也习惯了他的伺候,今日倏地换了双白皙纤嫩的手,男人下意识愣怔。
一抬眸,便瞧见沈棠。
殿下请用药。
沈棠低声道。
怎么是你?宋凝缓缓抬起眼,冷声道,出去!沈棠正为如何伺候宋凝而发愁,闻言心里登时松了口气,将药碗搁在桌上,脆声应道:是。
这会儿瞧着她迫不及待想退出去的模样,宋凝险些气笑,又改了主意,回来。
沈棠步子一顿。
二人隔得近,宋凝能看到她长睫微垂,纤长浓密的似鸦羽一般一颤一颤,隐约还有一股馨香伴随着她的呼吸浅浅袭来。
能感觉到头顶的注目,沈棠紧紧咬着唇,手心沁出一层薄汗。
宋凝轻嗤一声,出息。
药。
言简意赅。
沈棠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,便见男人脸上神情似笑非笑,唇角还勾起一抹讥诮。
她呆怔一瞬,一时间竟忘记将药碗呈到他面前。
见她磨蹭,宋凝冷声道,你就是这么侍疾的吗?沈棠听出他口气中的隐隐不耐,顿觉这书斋的地上似乎是布满了钉子。
她咬着下唇,硬着头皮端起药碗,上前两步。
殿下请用药。
宋凝扫了她一眼,伸手端过,一饮而尽。
会研墨吗?将碗搁下,宋凝居高临下地望着她。
他姿容清冷,身姿如松,便是着一身玄黑云纹绣金常服,也是贵气逼人。
沈棠咬了咬唇,刚想答不会,宋凝推了推案前的砚台,气势凌人,一副由不得她拒绝的模样。
那一手簪花小字工整娟秀,怎么可能不会研磨。
宋凝道。
沈棠心下一惊,宋凝怎会知晓她擅长写簪花小字?来不及多想,沈棠垂首接过墨锭,又偷偷抬睫瞥了他一眼,见他一副高高在上,颐指气使的模样,心头没来由的便生了股暗气。
她不着痕迹的退后几步,恰巧遮挡住外头的光线。
宋凝蹙眉,抬头看她,却见她装个没事人似的站立在那。
作弄别人向来都是他干的事情,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作弄他了?宋凝暗嗤一声,立起笔沾墨。
这一落笔,便是整整一个时辰。
须臾,九华殿内只听得翻阅奏折的声音,偶尔还有狼毫笔挥落的沙沙声。
沈棠昨儿个一整夜都辗转难眠,如此这般机械的磨墨,没过多久,她的眼皮子就愈发沉重,小脑袋一冲一冲。
宋凝撂下笔,抬眸觑了她一眼。
在九华殿当差能睡着的人,怕是只有她沈棠一人。
宋凝嗤了嗤,探出手来,用狼毫笔触了下她的额头。
沈棠被凉意惊醒,顿时一个激灵。
她的肌肤细腻白皙,便是凑的这样近,也瞧不出任何瑕疵,睫毛纤细浓密,杏眸眼尾泛红,有股说不出的媚态。
沈棠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,额头因着宋凝方才的那一点墨,而印了黑乎乎的一大团。
他瞥了一眼,伸手去捏她的下巴,准备拿帕子给她擦干净,却见沈棠下意识躲避,惊恐地看着他。
宋凝的手落了个空,眼神也变得冷飕飕的,索性不再管她,任由她脏着脸,总归出丑的人不是他。
沈棠不知道宋凝的这些想法,继续抬着酸软的手砚着墨。
屋门一开,裴琰走了进来。
殿下,该上药了。
裴琰硬着头皮道。
宋凝掀了掀眼皮子,将奏折合上,伸出肌理分明的小臂。
裴琰替他拆了臂上缠绕的绷带,动作虽然小心,却还是弄疼了他胳膊上的伤口。
距离宋凝疔疮发作已过去好几日,喝药的时候他脾气还算好,可上药的时候却是愈发难伺候,稍不留意就要横挑鼻子竖挑眼,叫伺候他的裴琰苦不堪言。
宋凝吸了口气,恼怒的睨着他,滚出去,叫别人来!裴琰小心翼翼道:殿下,九华殿撤出大半宫人,剩下的心腹多半是内侍,这群人粗手笨脚,比奴才也好不了多少,如今您要再叫别人……。
他觑了一眼沈棠,那便只剩下沈姑娘了……蓦然被裴琰点到名字,沈棠一个激灵,忍不住偷偷剜了他一眼。
宋凝居高临下地睨着沈棠,正巧将她的小动作收进眼中。
他心头无端涌出几分怒意,不想替他抹药,他偏不让她如愿。
宋凝也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怪异感觉是什么,只似笑非笑道:她就不粗手笨脚了?沈姑娘是姑娘家,姑娘家的手每日精心养护,自然比奴才这些粗人要精细。
沈棠并不想接近这个脾气差劲的男人,奈何裴琰已将药塞到她手中。
沈姑娘,请罢。
沈棠沉默片刻,在两道视线的注视下,不情不愿的净了手,随后,纤细的手指沾了少许药膏,轻轻落在宋凝的伤处。
宋凝只觉伤口冰凉,分不清是药膏的温度,还是她手指的温度。
身为东宫储君,平日里身旁也不是没有婢女伺候,可不知怎地,他就是有些不习惯她的碰触。
如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,在他手臂上点起一团火。
他端坐在黄花梨木雕花椅上,就着琉璃宫灯的光线看着她的脸。
沈棠的小脸白生生的,杏眸雾蒙蒙的,鼻尖还泛着一些红,这可怜见的模样,倒是无端令人生出几分怜惜。
他的目光上移,又落在她额上那一团墨迹上,唇角忍不住又翘了一翘。
沈棠一抬头,就撞见了对方若有似无的笑容中。
沈棠不知宋凝为何对她露出这样的笑容,慌得垂下了眸,勉强挤出一丝笑容。
殿、殿下莫急,臣女马上就好了。
宋凝怔了一怔,后知后觉的发现,由沈棠替他涂药,他竟然丝毫都未感觉到疼痛。
半晌,他撩起眼皮子,缓缓道:出去,让裴琰上药。
这话音刚落,沈棠如释重负,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出了九华殿。
见她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,宋凝原本就淡漠的脸上,更添了几分冷意。
裴琰。
裴琰一个激灵,心中暗暗叫苦,沈姑娘不在,他又要受苦了。
……正如裴琰所说,东宫的宫人散了一大半,走在殿内的只有寥寥几名内侍。
沈棠发现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带着古怪,似乎在竭力掩饰笑意。
她不由自主往停住了脚步,上下前后仔细打量了自个好几遍,发现没有任何不妥之处,方才回到了偏殿。
用了晚膳过后,沈棠又去花园散了会步,却见那些内侍的脸色仍旧如同白日里一般带着古怪。
沈棠愈发觉得不对,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,也没摸出个什么来。
转念一想,她又赶忙回到偏殿,终于在粼粼的铜镜中,看到了自己一团墨迹的脸。
九华殿内,只闻男人的浅笑声,低低传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