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凝收剑, 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般落在沈棠身上,只一瞬便收回。
有东宫侍卫贯入, 那群蒙面人很快便束手就擒。
先他一步抵达大理寺诏狱的纪瞻面色凝重, 上前一步,拱手道:殿下,微臣已安排下去,命人暗中跟踪普慧。
他视线一转, 见了陆云昭, 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, 陆大人……你怎么会在此?转而目光又落在沈棠身上, 纪瞻下意识的瞧向宋凝,神情顿时微妙。
电光火石之间, 他倏然想起前段日子,老妻张氏在他耳旁絮叨的那番话。
定国公府的那位三公子长得一表人才,无论人品才学皆是上上品,我原先还打算待阿容及笄后去说和此事,如今看来倒是希望渺茫了。
张氏与定国公府的二房夫人是手帕交, 纪瞻随口问了一句, 方才知晓定国公府竟然在和忠勇伯府议亲。
纪瞻出神只是一瞬, 那厢宋凝对着陆云昭浅淡颔首, 转身便走出了诏狱。
只是临走前,沈棠觉着他的目光又落在自个身上, 似乎还笑了一下,那笑容如此怪异, 让她忍不住背上一寒。
*宋凝为何会出现在大理寺诏狱, 沈棠不得而知, 江弦死前的那番话, 却是在她心头蒙上一片阴翳。
她回想江弦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中,双唇微翕吐出定国公府四字,字字击中心扉。
她拢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紧紧攥着帕子,眼睫始终低垂着。
明明是陆云昭一次又一次救她于水火,也是他将阿父从诏狱救出。
江弦却说,一切的幕后黑手是定国公府。
那么,陆云昭知道此事吗?马车缓缓停在忠勇伯府门前。
陆云昭见沈棠低垂着眼睫,脸色白的煞人,只当她是被诏狱中的一幕吓到,心中顿生怜惜之情,又隐隐带着一丝后悔,早知如此,他说什么也不会带沈棠进大理寺诏狱。
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在沈棠面前失去生机,换做旁的姑娘,恐怕早已吓得昏死过去。
陆云昭斟酌着语气道:沈姑娘,今日之事……一时之间,陆云昭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沈棠,犹豫了半晌,轻轻握住她的手,回去好好睡一觉,睡醒了,就会忘记这些事。
被他握住的手一颤,沈棠神色复杂地望着陆云昭。
她张了张嘴,我……沈棠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
她不敢问出口,因为害怕陆云昭的答案,害怕定国公府真的是陷害忠勇伯府的凶手。
嗯。
沈棠轻轻应了声,一只手慢慢从陆云昭手中抽出,牵了牵嘴角道,陆公子,告辞了。
*风壑辗转,淡月微云。
一线月光,透过门缝,落在宋凝脸上。
裴琰目光往宋凝身上一瞟,见他单手支颊,正在走神,眼睛虽看着奏章,心却不知飞去了哪里。
殿下,纪瞻大人来了。
宋凝回过神来,便见纪瞻神色匆匆的赶来。
作为大理寺卿,纪瞻审问了劫狱的蒙面人,很快进了九华殿。
书斋内墨香四溢,待处理的奏折一本本累在桌上,宋凝掀了掀眸,裴琰,将韩莫八百里加急送的匣子带来。
是!裴琰立刻退下,回来时,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匣。
宋凝:打开。
裴琰打开了匣子,里面是一套老旧的孩童衣裳,一只如意金项圈。
明明是稀疏平常之物,纪瞻见了,却一下子变了脸色。
纪瞻震惊:殿下,这是——宋凝:孤命韩莫暗察,第一件便是去查普慧的往事。
寒山寺的僧人说他曾经在广陵做过和尚,虽寥寥数日,但孤还是查到了端倪。
他每多说一字,纪瞻脸上的表情就沉了一分,等他说完,纪瞻脊背上的汗滚滚而下,再也不是那个沉着冷静的大理寺卿。
宋凝看向纪瞻,纪瞻,先帝当初下广陵时,你也一道去了。
纪瞻神色凝重,宋凝一步一步踱到他身旁,居高临下看着他。
纪瞻,他到底是谁?纪瞻面色肃然,目光落在木匣上,沉沉叹了口气。
先帝为皇子时,曾在广陵遭人追杀,身受重伤,后来藏身于一户农户家中。
伤好后,先帝便带着农户家的姑娘回京,不巧路上又遭遇劫匪,那名姑娘被掳走……先帝以为她定然香消玉殒,没成想,几年后,农女千里迢迢寻到王府,自称她的孩子身上流着皇家的血。
纪瞻继续道,一个弱女子被山匪掳走,等待她的是什么,哪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。
她已是不洁之人,生下的孩子也无从查证到底是皇室血脉。
彼时先帝正和六皇子争储,未免节外生枝,将农女赐死,而那个男孩则送到了广陵的寺庙中。
宋凝点了点头,面上波澜不惊,似是一点也不意外。
他从一名小小的烧火僧,处心积虑得了寒山寺前任住持了空大师的欢心,又为登上住持之位,将这些人残忍杀害,抛尸放生池。
而后与衮州知州勾结,教唆定国公府谋反,步步逼迫宣平侯府。
这一切,全是为了报仇雪恨。
此事之荒谬,简直如同一出戏文。
纪瞻好久才回过神来,道:臣实在未想到,普慧竟是……宋凝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,缓缓道:先帝到底有没有流落在外的私生子,孤不得而知,但是普慧与定国公府勾结一事,已然证据确凿。
纪瞻心中一凛,知道宋凝怕是要出手了。
脑海中蓦然想到陆云昭与沈棠在一起的画面,又想起得月楼那一幕。
踟蹰半晌,纪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,殿下,微臣听内子说起,定国公府正与忠勇伯府议亲……宋凝霍然盯着纪瞻,你说什么?若是定国公府与普慧勾结,那忠勇伯府……纪瞻后来又说了什么,宋凝记不清了,他的脑海只充斥着纪瞻的那句话。
定国公府正与忠勇伯府议亲。
宋凝今日本就无心政务,纪瞻走后,他更加看不进东西,勉强看了几行字,忽然一挥手,累了满桌的奏折尽数被他扫落在地。
殿下息怒。
裴琰忙跪下来替他拾捡奏折。
宋凝忽然从座位上站起,冷笑一声,裴琰,你说,她又在搞什么鬼?裴琰反应了半晌,才明白宋凝口中的她是谁。
裴琰一边思量着如何开口,一边小心打量他的神色,见他面色愈发阴沉,便体察上意道,殿下,沈姑娘毕竟是女子,您三番四次不给她好脸色瞧,许是……许是心灰意冷,便…… 转而投向定国公公子的怀中。
宋凝望向黑黢黢的窗外,书殿内,一根松木香静静燃烧,悠远绵长的香气中,他的呼吸却无法与香气一样趋于平缓。
他沉沉看了裴琰一会,看的他差点脚一软,跪倒在地。
便见宋凝抿着薄唇,似经历过一番天人交战,咬牙道:就寝。
烛火在寝殿摇曳跃动,却带不来任何温度。
宋凝再一次入了梦。
江州府治下的吴州堤坝决堤,殃及颍州、宁州二府,受灾百姓伤亡无数。
此事由江州地方监察御史直接报至京都督查御史周晗面前。
周晗受皇命赴江南督察水患治理,却发现水患的背后牵涉到朝廷大内。
经查,忠勇伯沈钧鸿曾时任江州知州,负责修建水利堤坝,涉贪赃枉法,徇私舞弊,是江州府蒙受巨灾,百姓流离失所,苦不堪言的原罪之一。
圣上震怒,忠勇伯府原就根基浅薄,一夕间墙倒众人推,沈钧鸿锒铛入狱。
殿下,微臣查过,忠勇伯沈钧鸿被派去赈灾,一切皆是定国公府从中作梗,所谓的贪墨赈灾食粮,以次充好,皆是无稽之谈,定国公残害忠臣,推他出去,只为替自己顶罪。
宋凝沉默不语,半晌,才挥退纪瞻,然后转头问裴琰,她还跪着吗?裴琰小心翼翼禀报:回殿下,沈承徽还跪在外头,已经……一天了。
沈棠摇摇欲坠的身影跪在地上,额头贴于地面,保持这样的姿态,许久许久了。
殿下……她忍不住落下泪来,惨然哀求,妾身求您,给忠勇伯沈钧鸿一次机会,他是冤枉的啊!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宋凝坐在九华殿内,目光沉沉。
裴琰小心翼翼地望着他,殿下,既然纪大人已经查明忠勇伯是定国公的替罪羊,那为何不与沈承徽说明,好让她安心?铁证如山。
宋凝拧眉道,定国公连同刑部多番查访,证据确凿,光凭纪瞻那点证据,不足以翻案。
咔嚓一声,宋凝折断一支狼豪笔,极冷静道:忠勇伯忠正有余,能力不足,江南连年水患,需要赈灾的不止江洲。
堤坝修建数百,偏偏只有他的出了事。
若人人都和他一般无能,大魏要乱成何等模样?宋凝蹙眉,可他又毕竟是沈棠的父亲。
明面上不能救,但……随手将断成两截的狼豪笔弃到一边,宋凝缓缓站起来,冷冷吩咐,裴琰,今日,就由沈承徽侍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