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华殿内寂静无声, 沈棠失神的盯着躺在床榻上的宋凝,心里乱成一团麻线。
郑院判替宋凝把了脉, 解开里衣替他敷药包扎, 做完这一切,才恭恭敬敬起身道:回陛下,簪子上沾了毒,不过幸好伤在手臂处, 微臣已给殿下服下解毒丸, 殿下很快能好起来的。
昭帝朝床榻看去, 见宋凝脸色虽然仍是煞白, 但呼吸平稳绵长,应当是没有大碍, 一颗提着的心落了下来。
沈棠也是缓过一口气,还好宋凝无事,否则整个忠勇伯府怕是都会被牵连进去。
昭帝的目光也在此时落在沈棠身上,他眉头皱起,正欲说话, 便听皇后在一旁道,陛下, 宣平侯府实在是胆大妄为, 居然派人进宫行刺殿下。
似傅明珠这等心胸狭窄、手段毒辣的女子,简直是令人发指。
臣妾斗胆, 恳求陛下细查此事,也好杀鸡儆, 叫他们知道谋害皇嗣, 罪不容赦!安贵妃面色一白。
她听闻傅明珠进宫刺伤宋凝, 心中顿感不妙, 当即寻了温宪追问此事。
起先温宪支支吾吾多方隐瞒,后来在安贵妃的一再追问下,方才承认傅明珠是她偷带进宫来。
昭帝眼角余光瞥向跪在地上的温宪,事关皇家之事,沈棠不宜待在此处,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,方才告退。
人走后,温宪膝行几步到昭帝跟前,哭道,父皇,是温宪一时糊涂,带了傅明珠进宫,都怪儿臣无知,平白害了皇兄,一切都是温宪的错,还请父皇责罚。
昭帝虽然疼爱温宪,然太子宋凝更是他从小亲自养大的,且是一国储君,在他心中孰轻孰重,于他自有定夺。
你是有罪,身为大魏公主,藐视国法宫规,做出如此糊涂事,简直是愚不可及!昭帝冷笑。
安贵妃扑通一声跪下,陛下,都怪臣妾平日里将温宪宠坏了,这才造成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!今日是她一时心软,才带了傅明珠进宫,可若说谋害兄长,藐视国法宫规矩,她是万万不敢的!温宪是没这样的胆子,但宣平侯府有,傅嵘意图谋反,傅明珠刺杀太子,既然安贵妃说这一切都与温宪无关,莫不都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?这段时日,安贵妃受宣平侯府一事牵连,协理六宫的职权被收回,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嫔妃更是翻脸无情,人人都可以来踩上一脚。
她如今已无路可走,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在深宫中安然度过余生,又怎会助傅明珠进宫刺杀太子?惶惶然间,安贵妃只想摘清与宣平侯府的关系,平日里端庄的安贵妃抱着昭帝的腿,低声哭泣,陛下,臣妾深受皇恩,怎敢指使温宪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,还请陛下明察,还臣妾一个清白!苏皇后还要开口,忽然听见裴琰道,殿下!只见原本正在昏睡的宋凝睁开了眼,昭帝快步走到他身边,醒了?怎么样,可有哪里不适?父皇。
宋凝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,情况不算坏,也算不上好,但他仍强迫自己坐起来,狭长凤眸轻轻扫视一圈,喉结滚动。
她呢?宋凝哑声问。
裴琰慌忙上前扶住宋凝,顿了半息,才明白殿下口中的她指的是谁。
回殿下,沈姑娘安然无恙。
裴琰小声道。
见他醒过来第一个问的居然是沈棠,昭帝眼中闪过一丝异色,同样的,有一抹喜色在皇后眼中掠过。
得知沈棠安然无恙,宋凝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,只觉得悬在半空的那颗心突然尘埃落定。
他的目光落在温宪与安贵妃身上,问,安贵妃和温宪跪在这里做什么?苏皇后道,温宪胆大妄为,偷偷将傅明珠带进宫,意欲行刺殿下。
见她字字将罪名往温宪与安贵妃身上引,宋凝皱眉道,母后怕是搞错了,傅明珠的目标不是孤。
宋凝将目光定在温宪面上,见她一张小脸煞白,肩膀微微颤抖,显然是吓得不轻。
他和这个妹妹相处的时日并不多,却也知道她的性子,温宪是胆大妄为,却还没胆大到勾结宣平侯府的地步。
苏皇后脸色一变,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能狠狠踩一脚安贵妃,她岂能轻易放过,道:太子当时受了伤,恐怕不知其中关节……儿臣清醒的很。
宋凝看向昭帝,父皇,一码事归一码,温宪带傅明珠进宫是要罚,但是勾结一事,儿臣看的清清楚楚,绝无此事。
苏皇后脸色难堪,便见安贵妃重重磕了个头,陛下,臣妾以人头担保,臣妾母女一心向着大魏与陛下,断然不会因为傅家去做叛逆之事。
昭帝心中左右横斜,几人静静等着,最后一端落下,一端举起,昭帝沉道:滚回毓秀宫,面壁思过!安贵妃心中舒了口气,看了一眼温宪,还不快谢过你父皇!温宪如蒙大赦,跪在地上重重的磕头谢恩,见昭帝摆摆手,急急忙忙退了出去。
温宪和安贵妃走后,昭帝又嘱咐了宋凝几句,方才和皇后一道离去。
这一夜间发生了那么多事,沈棠回到漪澜苑后是真的辗转难眠了。
想到宋凝又救她一次,姨母怕是又要忍不住多想,她感到既害怕又疲惫。
而九华殿内,宋凝的目光透过菱格支摘窗,眺望远方。
空荡荡的九华殿内,回荡着他的自言自语,孤一定是魔怔了,因着那一个又一个的梦……沈棠的所作所为,让他真真实实的感受到,梦中那个沈棠已经消失殆尽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裴琰端了汤药过来,宋凝服下后很快又昏昏欲睡。
半梦半醒中,他仿若又陷入梦境中。
他铲除晋王与定国公府的势力,终于下定决心,要坦然面对自己对沈棠的情感。
一直横亘在宋凝心间的那座大山苏皇后,也已经被他用慢性毒药了结。
大仇已报,他应该试着放下对她的迁怒。
其实他早就不应该责怪她,皇后对她有养育之恩,她会投桃报李也实属人之常情。
可是,等他赶回东宫时,看到的却是那样骇然的一幕。
宋凝颤抖摸着她冰冷的躯体,任凭他怎么呼唤,沈棠了无声息的躺在那儿,没有半点生机。
宋凝低下头看着手臂上缠绕的纱布,心口似缠着一条细细密密的丝线,轻轻一拉,便让他喘不过气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了九华殿,又一路不停的来到漪澜苑。
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,也不知自己有什么话要和她说。
沈棠也立在院中,一抬眸,两人四目相对片刻。
不知为何,宋凝头一回狼狈的挪开视线。
沈棠犹豫了半晌,上前向他行了一礼,殿下万福金安。
宋凝的视线落在她面上,小姑娘垂着眉眼,鸦羽似的睫毛一颤一颤,小脸白生生的,只鼻尖泛着一些红。
是鲜活灵动的气息。
也不知为何,宋凝突然松了口气,收回目光,不必多礼。
沈棠缓缓站直身子,垂着头问,殿下的伤怎么样了?无碍。
一阵沉默。
沈棠站立不安,只想远离他,可宋凝到底是为救她而受得伤。
她反复思量,干巴巴道:殿下伤还未好,还是不宜多出来走动。
见宋凝还是没有出声,沈棠正想着要退下,却听他道:沈承徽。
沈棠一愣,霍然抬头,一颗心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。
她听到了什么?宋凝喊她……沈承徽?沈棠咬着唇,疑心自己听错了,勉强笑道:殿下说什么?宋凝慢慢走到她面前,独属于他的淡淡松木香传来。
如果今天之前他只有五成把握,现在却有了九成。
沈棠和自己一样,也拥有窥探那个梦境的能力。
所以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,为什么她突然见了他避如蛇蝎,是因为从梦境里她得知进入东宫的命运是什么,所以她选择了逃离。
为什么她能预知沈淮的危险?也是因为她做了一个和他一样的梦。
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和孤说吗?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孔,却不知为何,透出一点略显孩子气的恼怒,一字一句,咬牙切齿,沈、承、徽。
沈棠骇然后退,脑中一片空白,这次她听的清清楚楚。
宋凝喊得是沈承徽,前世她入东宫后的封号。
一时之间,空气似乎凝滞。
她想过千百种方法避开前世的轨迹,便是和姨母闹翻,她也不会再嫁给宋凝。
她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,却怎么也没想到,宋凝也如她一样。
沈棠有些不知所措。
臣女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。
沈棠颤声道。
……不是第一次了。
宋凝沉默半晌,才缓缓开口,孤做了好多关于你的梦,昨晚,前晚,每一晚,都是与你在一起。
孤每做一次有关你的梦,心悸就愈发不受控制,孤不喜欢这样的自己。
在遇到沈棠之前,他一直是个严格自律的人。
食不言寝不语,再喜欢的菜至多也吃两口,不会动第三下。
卯时起,亥时睡,办理公务也都尽力一碗水端平。
但沈棠来了,一把锤子一样,把他的坚持,甚至把他自己,全都打碎了。
便是连血海深仇,他都可以为了她,放下。
只要她平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