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薏无法形容她这一刻的心情。
委屈, 太委屈了。
她没办法不替程云澈委屈。
小方说得对，明明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，却被逼得一步又一步退让。
已经逼至墙角, 还要让他往哪里退？从楼上一跃跳下去, 用粉身碎骨换得人间名声清白吗？池薏拿出平生都没有过的温柔语气，耐心地安慰了他许久许久, 程云澈脸上才终于露出几分真切的笑。
只是仍有些畏怯, 他忧心忡忡地目光紧紧追随着她：姐姐会讨厌我吗？不会。
池薏坚定摇头。
那姐姐会不要我吗？程云澈垂着头，像是浸泡在日光下的碎冰块，孤零零被整个世界遗弃, 不堪一击, 下一秒就会无声消融。
他低声自言自语：大家都排斥我不喜欢我, 除了姐姐这里, 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去了……池薏怎么能放任他一味陷进这种消极的情绪中。
心理医生都说了，要陪伴他，用爱意包围他，给他安全感。
还有最重要的，要对他负责, 不能无缘无故丢弃。
于是，她连忙保证：你忘啦？你现在已经是我组里的人了啊。
谁都没办法把你踢出去的……你放心，姐姐保证，以后工作室里没人敢再欺负你, 我也一定会保护好我们小澈，绝不会让小澈再受半点委屈了。
池薏说的以后，指的是在他实习期间, 仅仅是当下的就事论事。
落入程云澈耳里, 却自动忽略了组里两个字。
他脸颊慢慢晕染上霞色, 像是有些难为情，这么大人了居然还需要姐姐保护。
又像是有些喜不自胜，隐约害羞。
他终于不再自我怀疑，听话地乖乖点了点头。
池薏给他和小方安排上满满的工作，让两人在她回来前，务必把桌上的饭菜吃完。
然后，从身后合上门，收起全部笑容，脚步钪锵上了九楼梅姐办公室。
四菜一汤是小方按照池薏的嘱咐点的，全是南方的鲜甜清淡口，他又自作主张多叫了一份提拉米苏。
摆好碗筷，他喊程云澈过来吃。
这些都是我的吗？程云澈迷茫地问。
小方在职场混了半年，也摸出点生存门道。
见缝插针，赶紧替薏姐表功，顺便收拢下属的心：对啊，薏姐打听到你是A市人，特意让我点了几个A市的招牌菜。
还有甜点，也是薏姐知道你爱吃，有心叮嘱我买的。
程云澈目光扫视一圈这几个菜，兀自思考了一会儿。
糖醋小排、菠萝咕噜肉、清炒鲜笋山药片……终于点点头确认，这几个确实是他喜欢吃的。
但是……提拉米苏？姐姐难道忘记他吃不了提拉米苏了吗？程云澈迟疑地冥思苦想，半天，记了起来，姐姐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……彻底安下心来。
姐姐果然很在意很喜欢他。
既然如此，他就勉为其难地吃掉这份点错的提拉米苏好了。
程云澈洗了手坐在桌前，拿起筷子，抓紧时间吃饭。
姐姐刚说了要在她回来之前，必须吃完的。
这么多菜，他要吃快一点才行。
小方瞧着他狼吞虎咽的着急模样，摇头失笑，你吃慢点，又没人跟你抢。
说完，小方也跟着坐在了对面。
薏姐下午要出门一趟，约了洛美的沈教授，到时候直接在外面吃，所以他只点了两人的分量。
却没想到，他才刚坐下，程云澈忽然防备地抬起了头。
他警惕地望着他，仿佛有些困惑，我自己吃就可以了，你也去吃饭吧，不用管我。
小方抄筷子的手一顿，终究没真动手夹起来。
是他欠缺考虑，忘记分开订餐。
当然也是因为小程看起来随和又没什么主见，导致他一时也没想起，小程可能比较注重饮食卫生这回事。
在心底思忖一番，小程估计也是怕过了病气给他。
小方叹口气，忍着饥饿的肚子，重新站了起来。
等不及外卖，又懒得出去吃，最后，他从柜子里翻出桶泡面，又给自己加了个蛋。
-周四这天，池薏起了个大早，特意过去城郊接上程云澈一起去工作室。
一方面确实是真心实意想要践行保护好他的承诺。
至少在谣言澄清前，尽量不放任他独自去面对那些恶意相向的目光和言语。
另一方面，她有些事想同姬斯医生请教一下。
昨天小方委婉地给她提了提，午间吃饭时发生的事儿：薏姐，我真不是告状或者针对小程，我就是觉得……四菜一汤加一份甜点，一个人，怎么能一下子就吃完了呢？小方当时就震惊了，哪怕他那会儿饥肠辘辘，却也忍不住胃里冒酸水，替他撑得慌。
闻言，池薏沉默良久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她叹息一声，语调滞涩：这事我知道了，以后要是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，你多帮我留意一下，谢了。
我懂，薏姐你放心，有什么异常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。
小方郑重点头。
小仙男这种心理疾病，确实很容易走极端，万一出点什么意外，薏姐这个顶头上级绝对脱不了干系。
为了薏姐的事业和名声着想，他也一定会把小程看牢了的。
池薏心里惦记着这出事，却并未在程云澈面前露出半分。
等晚上回到家。
她给网上找的那个心理医生发了句您这会儿方便语音电话吗，对方半天没回。
池薏等不及，直接给姬斯医生去了电话。
隔着音筒，姬斯闪烁其词，像是眼下不方便接电话。
您说的我了解了，等回头找机会，我们再详细谈一下行吗？今天太晚了，我这边还有点事，先挂了。
等等，池薏喊住他，是小澈怎么了吗？既然她问，姬斯也不隐瞒：他确实状态不太好，不过也不严重，估计是中午吃多了……你们现在在哪儿？池薏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，一边说一边朝玄关方向走。
西郊这边，姬斯不动声色把地址报给她，临山别墅群，96号。
阳台上的窗没关，冬夜的凉风穿堂而过吹在她脸上，迅速帮脑袋降温。
池薏紧了紧攥住钥匙的手，冷静了些，在原地站定：今天有点晚了，您看明早方便我过去一趟吗？顺便一道接了小澈去工作室。
姬斯从容地应了个好字，两人商定好具体时间，挂了电话。
-池薏一边打着方向盘，一边观察四周景色。
从易家老宅搬出来后，她和易女士的第一个家，就是在西郊附近。
不过要比这块儿近主城些，没那么偏。
但她却也不是第一次过来。
临山别墅坐落在鼎鼎有名的比南山山脚下，空气清幽，风景独美。
在洛美读书时，池薏这些学生崽们没少被组织来这边写生，对这片路熟得很。
不过自从出国后，她倒是再也没回西郊看过。
记得之前，她是真的蛮喜欢比南山这边的环境的。
甚至戏言等老了要来山脚下定居，每天喝喝茶种种花，守在悬山瀑布跟前，惬意享受人生。
一别经年，乍一下再次就近观赏，景还是好景，只是——这两年房地产商大肆开发周边，虽说道路两旁的花草整洁干净许多，生活了便捷许多，却也少了几分野趣和自在。
只能说有得必有失吧。
跟门卫打了招呼，池薏轻踩油门，朝向程云澈的家。
96号是离山脚最近的一套房，跟95号之间直线距离两公里多，中间用人工湖隔开，再架桥连接。
一路开上桥，两侧花坛里，栽满了各类品种的花树。
大冬天里，居然还能见到如此多鲜艳的颜色堆簇，错落有致。
真真是大饱眼福，稀罕极了。
池薏不由在心底暗赞，这房地产商经商头脑绝了，一定是有几分艺术细胞，才能想出这创意。
等易女士住腻了现在这套，下次换房的时候，她定要建议易女士好好考虑下郊区的选址。
程云澈许是从姬斯医生那里，先一步得知了池薏要来，早早守在门口的腊梅树等她。
少年黑发明眸红唇，肤色白得晃人眼，整套的浅色系运动衣，白色运动鞋，看起来阳光又朝气蓬勃。
池薏的车一驶入视线，他双眼便蓦地放光，连忙小跑两步上前。
到了车窗边，却又故作矜持乖乖站直：姐姐你怎么来了？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傻笑。
不等池薏回话，他自顾自拉开后车门，爬上去，系好安全带，动作一气呵成。
然后朝前排探头：我们走吧！！……他这行为，可以解释成孩子气的可爱，因为太过兴奋期待，早早收拾好了等池薏来。
但也有点像是，不想池薏和这里的一切过多接触，所以急不可耐想要带她离开。
池薏跟车窗外的姬斯医生交换了个眼色，表情不变，淡笑着问程云澈：你吃过早饭了吗？程云澈轻轻摇摇头，继而拍了拍腿上的背包，开心地说：我带了好多好多，到工作室跟姐姐一起吃。
他眼睛眯成条缝，笑得像只偷腥的猫。
池薏征询他的意见：可以在这儿吃吗？吃完我有些事想……她用余光打量着后视镜内，程云澈脸上的表情，不紧不慢把后半句话补充完整。
想咨询一下姬斯医生。
哦。
程云澈点点头，也不过多好奇，看起来依旧兴高采烈，没有一丝不情愿。
甚至开始催促，似是迫不及待：那我们快去吃饭吧，吃饭完如果有时间，我带姐姐去看看我在后院喂的兔子……他这反应，又让池薏觉得是她想多。
三人各怀心思进了门。
可能是因为程云澈刚搬进来没多久的原因，里面的家具都很新，空气中有淡淡幽香，很普通的格局，没什么特殊。
客厅和餐桌上都摆了插花，最初池薏以为是真花，因为花瓣上喷过水的痕迹。
可她等坐下来凑近一看，却发现是逼真的假花。
她笑着夸了句：花很漂亮。
程云澈立刻高兴地邀功：是我打理的。
她又顺着夸了他一句。
直到吃饭结束，池薏都没发现半点异常。
她找借口把程云澈支去厨房帮她切水果拼盘。
池薏抓紧时间，正色了脸，看向姬斯：小澈他……您能告诉我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吗？池小姐是发现了什么吗？姬斯不答反问。
池薏到嘴边的话顿住，她打量着对面这个过分淡定的男人，神秘莫测。
忽然不确定他是不是个好人。
没时间拐弯抹角，她直接问：姬斯医生，请问我可以相信你吗？男人蓦地勾起唇笑了：池小姐有意思，我不可信，难道说，网上随便找的医生更值得你信任？池薏愣住，坐直了上半身：你什么意思？池小姐别戒备心这么强，我没恶意。
姬斯避而不谈，转而说：程云澈十八岁的时候，有一段时间状态非常糟糕，差点自杀……程老先生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，并提前支付了二十年的薪酬。
我没打算违约，所以，池小姐大可放心。
为什么是二十年？池薏知道重点不是这个，可她就是莫名觉得可疑。
程老爷子生前是个非常睿智的人，做出的任何决定，背后都自有他的深意，需要旁人花费许多倍去体悟。
正因如此，她才感到奇怪。
可能是，姬斯挑眉：认为自家孙子活不过二十年？池薏面色冷凝：你把话说清楚。
池小姐应该知道，程云澈长期在服用药物控制情绪。
你是指药物的副作用？池薏眉头紧锁，我在网上搜索过，那款药对身体应该……没这么大损伤？可他不仅仅用药，还在用香。
……香？池薏下意识用鼻子嗅了嗅空气。
是了，她就说有什么不对，原来是插瓶里的花朵散发的香味。
假花怎么可能自带花香，只能是后天人为赋予。
这是安神香，姬斯见池薏面露恼意，耐心解释：有平心静气的作用，纯天然无添加，可以常年使用，对人体几乎没有伤害。
那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？人的身体生来具备自我调节能力，一般而言，并不太需要外部干预，尤其是多种药效叠加，会使人体机能产生紊乱，甚至功能退化，进而越来越依赖外部效能……姬斯一边打量池薏的表情，一边引出下一句重点。
不知道池小姐有没有察觉，程云澈的记忆力似乎有些退化？他这话掺有水分。
程云澈的大脑记忆确实有些错乱，不过也就是最近。
是从那次使用完迷幻香后，程云澈强行冲击开大脑记忆门闸，才导致的记忆力受损。
且并非不可逆。
程云澈眼下最严重的根本不是这点，而是他这几天在施展计划的时候，越发显得急功近利，不计后果，甚至几近走火入魔。
为了避免他哪天不小心露馅，吓跑了池小姐，导致一切前功尽弃。
他不得不为他兜底，提前打好预防针。
作者有话说：澈小狗威胁我必须把某一点澄清下：人体只有偷懒缺乏肌肉记忆训练时才会出现功能退化，wuli澈在某不可说方面一直有自我反复训练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