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薏却被姬斯的这句话唬住, 兀自沉思起来。
她还真没太留意,有关程云澈的记忆力方面。
当下重新回想,也没能从那些相处片段中, 翻找出可疑的细枝末节。
唯独小方昨天给她口头转播的那些画面, 有那么几分不同寻常。
再结合姬斯医生刚才的话。
你是说小澈记忆力出现了问题?忘记自己吃过东西,所以……池薏这明显是被巨大的信息量震撼住了, 大脑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分析判断能力。
……姬斯先生没有接茬。
他该怎么说?总不能说, 那其实不过是程云澈真实面目的其中一面吧?在姬斯看来,程云澈的阴暗面——那个想方设法把池薏抢夺回身边的恶魔,至少还是有血有肉的人类。
无论是思维模式和行事动机都有迹可循, 符合常人推理判断的一贯逻辑。
但他纯真的一面。
那个打心底里从不认为自己有病, 仿佛得了受害妄想症, 以为所有人都在迫害他, 针对他,要拆散他和姐姐,而他自己却是全世界最柔弱可怜的小白花的天使。
才是最恐怖的。
姬斯曾怀疑过程云澈患有精神分裂。
甚至设想过,是否可以采取某种技术手段,彻底封印住他的其中一个人格, 降低大脑皮层的活跃度,从而进一步稳定住他的情绪。
但在长达两年的测试中,种种迹象都充分证明。
这两面都是他本人。
这也就导致,程云澈的很多行为看起来非常割裂, 令人毛骨悚然。
他可能上一秒才刚做了残暴极致的事情,下一秒,转头看见他心爱的姐姐, 就能无缝切换成无辜模式。
撒着娇, 埋进池薏怀里求抱抱, 埋怨打人时对方骨头太硬,弄痛了他的手。
经过姬斯的分析研究。
程云澈前二十余年的精神状态,大致分为几个阶段。
童年的经历不可考,当时他脑部因子兴奋度还很低——甚至远低于正常水平。
姬斯猜测,那些年的他,对周遭的一切外部环境都是漠视的。
事不关己,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无论什么事都无法调动起他任何情绪。
在他七八岁时,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——姬斯一开始猜测是因为父母双双离世,但后来,经过他各种细究考据,大概率是遇见了小时候的池薏。
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他的大脑活跃度骤然提升到一个可怕的高度。
小小年纪的程云澈,显然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过度亢奋的神经。
姬斯单凭想象就能猜测,那个时候的他,行为和表情在外人看来有多么撕裂和扭曲。
为了很好地适应生存下去,程云澈开始摸索着走上了他的伪装乖巧道路。
甚至为了让情绪更稳定可控,还滋生出了幻觉——通过幻想池薏,来达到某种心理补偿和满足,进而有动力和理由继续伪装下去。
然后就是他十七岁来洛城集训,两人相遇。
姬斯没分析出这场重逢是来自偶然,还是程云澈的处心积虑。
他猜度是后者。
之后将近一年多的时间里,大概是得偿所愿,一切事态发展都在他运筹帷幄之中,内心不需要什么冲突和挣扎。
那段时间,几乎是程云澈大脑皮层最接近平和的时刻。
偶有的小小起伏,也都会很快平复,基本没出现过特别激烈难以自控的场面。
直到程云澈放松警惕,得意忘形。
两人大闹分手,无论他怎么挽回,池薏都无动于衷,执意要走。
哪怕他以死相逼,也没能换得她的半分回头。
颅内的抗争加剧,自厌自恨情绪一路高涨,他开始了长期的自我折磨之路。
不肯见外人,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连房间门都出不去,固执地把自己封闭在地下室仓库房,严重畏光。
姬斯被程老爷子请回家的时候,程云澈是真的只剩一口气。
姬斯毫不怀疑,如果再晚几天,又或者他没那么果断,采取那样极端的手段,程云澈可能就真的活不过一个星期。
当时,束手无策之下,姬斯用他们伊南族特制的催眠药,帮助程云澈重新唤醒了幻像。
再之后,每日的催眠让程云澈越发沉溺在他和姐姐相亲相爱的假想中。
人体自救本能抓住最后一线之机,在很短的时间内,迅速不药而愈。
短暂恢复清醒后,姬斯曾委婉提议,让程云澈去到池薏身边会好一点。
程老先生病得只剩一口气,自然表示同意。
程云澈本人却激烈反抗,情绪极不稳定,隐隐有复发前兆。
万般无奈,姬斯问他:为什么?大病初愈,程云澈整个人状态非常糟糕,面色蜡黄,形销骨立,看起来萎靡又落魄。
沉默许久,他才僵硬地开口。
我现在这幅模样,太丑陋了,不想让她看见。
姬斯松了口气,那等你养好……说到一半,他忽然反应过来,程云澈口中的丑陋,指的并非是样貌外表。
我怕我会伤害到姐姐。
程云澈睫毛轻颤,眸底一片黯然,看起来无助又脆弱。
他肩膀塌下去,薄薄的两片肩胛骨把衣服支起来,瘦得让人心疼。
弱不禁风又茫然失措。
只这一句,姬斯就懂了他的意思。
眼下,程云澈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情绪控制能力,都是负数级别,如同不可控的爆炸因子,连自己都伤害,更妄说其他人。
姬斯问他:我博士时的老师现在瑞士游学,他对这方面很有研究,如果你愿意的话,我们可以找他求助。
良久,程云澈极轻地点了点头。
于是两人去了瑞士求医,一去就是三年。
治疗之路非常痛苦而且漫长,他的精神状态频繁反复,时而自我厌恶过度消沉负面,时而陷入幻想兴奋过头……程云澈并不是一个好好配合的病人。
或者说,他表面上甚至心理上,也是很想积极配合的。
但实际内心深处,他对外人充满了浓浓的不信任,甚至敌意。
而且,他极其聪明,哪怕根本没系统学过心理学,但他反侦察能力非常强。
仅仅通过判断姬斯他们的微表情和用药剂量,就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状态去应对两人,达到测试过关。
但显然,如此配合只会扰乱正常的问诊进度,难以有效治疗,真正痊愈。
姬斯和老师迫于无奈,想出了个招数。
两人假借一次对话,无意间泄露出程云澈一度回避的某个事实——池薏当交换生的学校地址——就在瑞士附近,几小时的航班,来往非常方便。
姬斯永远记得当时程云澈听完他们的对话后,扫向他的那个眼神。
充斥着鄙视和轻蔑,明显是一眼识破两人的计谋,根本不屑揭穿他们这点小伎俩有多么低级无趣。
可当天晚上,没撑过午夜十二点,姬斯支着耳朵躺在床面上,清晰地听见了隔壁开窗翻墙的声音。
十分钟后,他假借喝水,端着杯子经过程云澈门口,打开一看,果然空荡荡的一片,房间内找不到半只人影。
次日早上十点,程云澈跟往常一般,如期出现在治疗室。
看似和平时没什么差别,可他的情绪分明不对。
郁沉低落,带着股迫切感,对各种治疗手段都无比乖巧配合。
就这样,两边正式打起了心理战。
姬斯和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对程云澈频繁的夜行生活故作不知情。
为了更快攻破他的心理防线,甚至提议把治疗时间合理提前了两个小时。
不仅大大减少了程云澈在那边滞留的时间,而且,后半夜这个时间段,让他几乎很难见到池薏本人。
就像是吊在眼前的胡萝卜,看得见吃不着,偶尔胡萝卜还跑到视线盲区,连看都看不见,只是单纯知道它的存在。
在眼前晃的次数越多,追逐的时间越长,想得到的欲望只会越强。
但程云澈的情绪沉疴不是凡常可比,这场心理战一打就是两年。
直到池薏学业结束回国,程云澈也基本恢复了以前的状态,能自如地把控情绪,基本痊愈。
当然,这是老师判断得出的结论。
就姬斯对程云澈的了解程度而言,这不过是程云澈的障眼法。
他不想再继续拖延浪费时间,所以主动痊愈给他们看。
再然后,就是戒催眠减药半年,他们制定了周详的重逢2.0计划,回国结束休学,主动去梅真工作室实习。
程云澈心里有鬼,自知痊愈是假,怕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,把姐姐越推越远,只能不停用香用药,通过外部力量克制冲动和脾气。
可这样,却严重破坏掉了他身体刚建立的平衡机制。
果然还没刚一两个月,就搞成这幅狼狈模样。
之前还尚能在公开场合扮演好人模人样的小仙男角色,差点精神分裂那天之后,只怕越来越疯,不管不顾。
池薏一消失在眼前,他连伪装的精力都支配不出,直接主动恢复真实面目了。
-姬斯沉默的时间太久,池薏不禁有些着急:没关系,不用考虑我的接受能力,你说吧,再糟糕我也承受得住。
池小姐多虑了,姬斯目光诚笃,摇头失笑,昨天只是因为程云澈他好几天没吃饭,饿着了,跟记忆力无关。
……池薏有点气闷。
她分不清对方究竟是在故弄玄虚,还是刻意对她有所保留,不愿意说。
池薏忍下性子,耐心解释她和程云澈的关系。
姬斯医生您可能不清楚,我除了是小澈的同事,还算得上他半个姐姐,我外公和程老爷子是多年战友,两家颇有交情,只不过转业后各自回了家乡,才渐渐疏于联系……她顿了顿,又接着坦白:而且,我和小澈曾交往过……后来分手,因为当时年纪轻,思想不成熟,闹得不太愉快,给他造成蛮大伤害,我一直也很愧疚……我想,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,都是希望小澈尽快好起来,所以,还请您不要对我有所隐瞒。
不然,在您伸手无法顾及的地方——比如说工作室里,万一发生什么突发状况。
倘若因我不知全貌,一时疏忽大意,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,那后果,应该都不是我们想看到的。
池薏的这番话,不得不说,确实非常具有诚意,发自肺腑。
至少在姬斯听来,内心都有几分动摇。
尤其是最后那句威胁,不软不硬,不仅没让人心生反感,反而还忍不住点头附和,觉得她考虑得很是周全。
可惜,她有一句话说错了。
他们的目的从来就不一致。
我也只是猜测,姬斯说,这几天,我频繁发现他经常会忘记一些做过的事,有时候甚至以前的事情,也要回忆一会儿才能想起来……姬斯这段没撒谎,确有其事。
他接着举了几个例子,也都是真事,且在描述时尽量平铺直叙,不带个人感情色彩和主观臆测,任由池薏自行判断。
你是说小澈他不能吃提拉米苏?池薏震惊。
但仔细想想,还真符合程云澈乖张不走寻常路的行事风格。
为了讨好迎合,他什么做不出来。
是。
姬斯点头,这也是导致他昨晚胃部不舒服的原因之一。
姬斯面上淡定,语气也肯定坚决,但其实,他心底里正不住打鼓。
关于能否告知池薏这件事,他还没征求程云澈的意见。
事实上,在得知程云澈不能吃提拉米苏的真实原因后,姬斯一度到现在都没想明白。
他为什么要在池薏面前假意装作喜欢吃,而没有借取这点来博取同情,进一步攻陷池薏的心防?或许程云澈还有其他计划,没来得及跟他通气。
但眼下提起这件事,也是姬斯不得以而为之。
那些有说服力的场景画面,都是禁忌,暂时不可能在池薏面前提,但他若只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,又不足以使池薏信服。
也只有这件事,既真实,还是池薏亲身见证经历,而且还能……——等等。
姬斯忽然又萌生了另一个念头。
或许程云澈一直瞒而不谈,不过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,借由别人之手揭开这层面纱。
而他自己独善其身,清清白白一朵心地善良的小白花。
不欲让姐姐心生愧疚,才会撒出如此善意的谎言,哪怕将来事发,一切阴谋也都和他无关。
姬斯在心底轻笑了声。
真有他的啊。
池薏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,程云澈为什么会吃不了提拉米苏。
甚至还举一反三,想通了为什么以前对百合无感的人,会忽然变得过敏。
我……满腹的后悔和难过几乎将她淹没,语不成声。
姬斯余光窥见程云澈穿着樱桃小丸子的围裙,在厨房口忙忙碌碌,像是即将要出来。
忙用眼神止住池薏的泪意,做收尾陈词。
所以,还希望池小姐在工作室多多关照一下他,如果发现他做了什么不合理的操作,也一定要放个心眼,多问他几句。
也免得他因为记忆力缺失考虑不周,造成什么不太好的后果。
姬斯把到嘴边的不合法硬生生改成了不合理,丧尽天良也不得已换成了不太好,以求最大限度减弱杀伤力。
可即便这样,还是把池薏给惹恼了。
她下意识回护程云澈:这点我倒不担心,小澈他本性不坏……您说的我也都记住了,但也有一点,我想恳请您,不要下意识往不好的方向揣测小澈,这会对他心理造成伤害。
池薏一向不愿得罪人,尤其这人是小澈的心理医生,后续的治疗也还要仰仗他来进行。
说完这句后,旋即收起浑身的刺。
当然,您是专家,虑事肯定要比我全面透彻,我这番话也并非质疑您的能力,如有得罪之处,还请您多多包涵。
姬斯还能怎么说,难道他能说,池小姐你说得对,我就是考虑得太全面了,所以才会特意对你进行提醒。
还请你务必把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放在心上?他当然不能。
唯有笑笑表示理解。
不过,池薏的这番话也提醒了他。
眼见程云澈等得不耐,开始做出催促暗示,姬斯假意趁着喝水的工夫,微微倾身压低声音,给池薏做暗示。
并匆匆留下一句。
古话都讲,一事不烦二主,还请池小姐给予我姬某人足够信任,最好不要随便在网上找一些庸医问诊。
姬斯收回上半身。
镇静地把杯里的水喝完。
如果说,上面的提拉米苏事件暴露,还确在程云澈的掌控范围。
那么这句话,是真的,完全没提前经过他同意。
作者有话说:澈:我要出场!!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