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近下山, 池薏才终于捡回自己的思路。
不对,程云澈说的不对。
她喊停他的脚步。
你刚刚说的那两个问题,说的不对, 是在按头给我判刑, 我要申诉。
先说第一个,昨天晚上那种情形下, 那么尴尬, 躲起来更多是因为不想被人看到这些‘隐私’,觉得窘迫……我设想了一下,如果换成其他对象, 我也依然大概率会躲起来, 所以, 你的论断有误。
还有刚刚, 如果任由大家的思维往豪门联手谋夺家产方向发散,只会对你误解更深,那才是真正中了他们的算盘,所以,我当然要解释, 要澄清。
池薏说得很快很急,几乎句赶句,不经脑子思考,一连串就说了出来。
既是不想中途被程云澈打断, 也是害怕中间一停,就失去了眼下的理直气壮,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。
但待到她的话全部被风吹散, 过了五六分钟, 程云澈配合地站在远处, 却没有丝毫要回应的意思。
他眉眼涌上挣扎,但仍旧固执不开口。
那态度,不是被她说服,而是在等她冷静下来。
冷静下来,思考她这番话有没有半分道理可言。
没有。
因为和两人之前的困局相比,这两个小小的问题实在太无关紧要。
不值一提。
哪怕她能给出一百分的合理解释,也起不到丝毫作用。
池薏烦躁地薅了把头发,忽然觉得她好没用。
思路东跑一下西跑一下,一会儿觉得除了天各一方再无可解,一会儿又灵光一闪,抓取到一些模糊的漏洞,就像是攥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,死死抓住不放。
企图从深不见底的水下浮出海面。
可惜,还是没能蒙混过关。
反而因为挣扎反抗,耗尽了最后一寸力气,肉身被浪花席卷,水面彻底没过头顶,坠得更深。
程云澈似是想伸手帮她把眼泪擦掉。
几乎已经快要把手抬起来,最后却还是执意垂下,握拳耷拉在腿侧。
他那双曾经池薏最着迷的漂亮眼睛,汹涌的爱意又重新毫无遮挡地出现,病态又贪恋,一如既往。
如今在时光的折磨下,却多了数不尽的挣扎和自卑,以及放过和成全。
他矮下头,像是在赎罪,又像是在自白。
蓬松的发丝随风飘动,遮挡住他好看的眉毛,眼睫毛也垂下去,遮掩去所有内容,仿佛剧场落幕,关灭最后的灯光。
声音很轻很淡,虚幻又缥缈,但轻易击溃人心:我这种烂透了的人,姐姐还是不要沾身了,谁碰谁倒霉。
……池薏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来话,心脏好似被人为恶意用手攥紧,一同遏制住了她脆弱的喉颈,不许她发出声音。
池薏想,程云澈远没有他说的那么糟糕,世界上的其他人,包括她,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好。
人人虚伪,自顾不暇,把冷漠当自保,想要独善其身。
可是,无私的反面难道一定就要是自私吗,为什么不能给她提供一个折中的选择。
那样她也就不用再这么难受窒息。
姐姐不用觉得愧疚,你已经做到最好了。
就像医生说的,我天生情感缺陷,学不会正常人的社交,没有人能救得了我的。
或许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这番话,一墙之隔,忽然传来了两人男人的声音。
先开口的人那个声音听着陌生又熟悉,想了一下,池薏才分辨出,那是程度,程云澈的堂叔。
老周,你这就没意思了,说好的三天流水席,你要是就这么走了,回去跟易老先生怎么交代?周叔冷哼一声,不怵他的威胁:孰是孰非一目了然,我们家易先生,才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。
来之前可没有人提前告诉我一声,是被喊来围观你们重新分割家产。
周老哥,我这也是有苦衷的,你不知道程云澈那孩子,哎……别的不说,他一个学艺术的,程家这么一大摊产业全交他手里,等于全砸了啊,这么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,我是真不甘心,百年之后恐怕也无颜去见程伯伯。
我看那小子还挺和善的,不像是会赶尽杀绝,一口饭不给你们留。
再者,以度老弟你的能力,离开程家集团,到哪里不能混口饭吃,何必给他安上一个弑亲的名头,你们心也太狠了点儿。
和善?呵,那不过都是他装出来的!能眼睁睁看着亲爹妈在跟前去世,无动于衷,还有闲心讨糖吃的人,连心都没有,更别说良心。
你这话怎么听着玄乎兮兮的,能不能说明白点?我老周是个粗人,别给我整故弄玄虚那套。
这事儿,随便在程家找个干得年份长的佣人都知道,老弟我没必要撒谎唬你。
而且,圈子里大家谁不知道,程云澈他爹程戎就是个疯子,遗传了程戎的基因,程云澈又能好到哪去。
当年,外界都在传,说是程云澈亲妈云潇潇,缠绵病榻三年多,最终还是药石罔效,撒手人寰。
A市首富之子程戎,痛失爱妻,选择服毒自杀殉情……这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,老哥你总听说过吧?没听过随便在网上一搜也能查出来。
要说,还得多亏了程戎立的这个好人设,老爷子找了那么多渠道压消息,最后还是流传那么广,至今还有网友在论坛发帖,讴歌赞美程戎这个深情富二代,夸他是这个世上唯一还能让人相信爱情的男人。
可实际上呢,深情吗?或许吧。
但殉情,那可就未必了。
周叔像是来了兴趣,什么意思?你详细展开讲讲。
这得从程戎大学时期讲起,当时他才上大一,通过你们家小夜莺的朋友圈子,看上了美术学院的院花云潇潇。
云潇潇比他大两岁,读大三,有一个校外男朋友,两人青梅竹马一路谈过来的,感情好得很,几乎已经要谈婚论嫁。
可最终,也不知道程戎使了什么手段,云潇潇毕业那年,竟然奉子成婚,嫁给了程戎,第二年生下程云澈。
两人也算过了一两年相敬如宾的生活,好像是后来,云潇潇无意间发现程戎出轨,两人彻底闹崩,程戎一怒之下,竟然把云潇潇囚禁在了家。
对外声称她一病不起,实际上,就关在崇安区的那栋别墅里,哪儿也不许她去。
程云澈也是个可怜的,刚出生时,程老爷子并不待见,才一直养在程云夫妇身边。
可云潇潇对亲儿子不管不问,程戎更绝,根本就当没这么一个人。
据保姆说,常常是两人在楼上吵吵闹闹大打出手,程云澈就乖乖坐在旁边,一边玩积木一边安静看着打盹。
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,能学到什么正常的感情观念……不择手段?还是得不到就毁掉?他不仅遗传了程戎的癫疯,还继承了云潇潇的心狠。
程老爷子下死令,不许任何人提程云夫妇两人去世那天的事儿,私下却把那天别墅内的录像,来回看了无数遍。
云潇潇亲手在粥里下的毒,三碗粥全部都放了。
当时,程云澈就躲在门后,把云潇潇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。
可等到吃饭时,他什么也没说,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,面上毫无波澜地,眼睁睁看程戎端起那碗粥一口一口喝完。
哦,也不是什么也没说,他一直问‘爸爸,有糖吗’,没有人理他。
最后,也就只有他眼前的那碗粥,一动没动。
一开始,程老爷子以为是他那碗粥是干净的,所以才没出事。
后来,经医生检验过,出了结果,老爷子才觉得不大对。
当时我也在,那会儿没想太多,反倒觉得说,这小孩还挺淡定的不是一般人,多嘴问了一句,问他为什么没喝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回我,声音奶声奶气的,但那双黑眼珠是空洞麻木的,我到现在都还记得,就是那种你在里面找不到任何情绪的双目无神,很认真地说‘因为粥里没有放糖’。
妈耶,刚听完我还搁心里庆幸,多亏这小孩足够挑剔,才救了他一命……直到后来看完录像,后知后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,太瘆人了。
这根本就是网上报道的反社会人格,天生麻木不仁,没有正常道德观念,对周围一切都视若无睹……我观察了许久,发现程云澈明显要比一般的反社会人格患者聪明,会伪装,装出一副懵懂无知、纯真可爱的样子。
程老爷子年纪大了,又中年丧子,对他这个独孙多有包容,自我蒙蔽,也能理解。
但是把整个程家交给他?嘁,我不信程老爷子会压上整个程家企业,继续装聋作哑。
要不是我当时在欧洲出差,赶不回来,能这么轻易让那小子得手?……池薏在这边也起了一身的薄汗。
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程云澈的脸,寻找想看到的表情,可他脸上没有一丝被人胡乱攀扯诬陷的恼意。
更像是在一边听别人讲述他小时候的童年囧事,一边努力在脑海中回忆。
他似是明白池薏要问什么,轻声开口:有些我有印象,有些没有,他讲的或许是真的。
在程云澈稀碎的记忆中,云潇潇下毒一事被程戎发现,到后来并没能得手,但程戎已经被激怒,理智全失,不管不顾直接当着云潇潇的面,在三人碗里下毒。
小小的程云澈并不知道那是什么,黑黑的颗粒,密密麻麻铺在冷掉的粥面上,看起来很苦很难吃。
云潇潇边喝边流泪,脸上表情异常痛楚,更让程云澈觉得这毒药难以下咽。
他喜欢吃甜的。
小保姆给他打饭时,总是会在表面洒上一层的糖霜,透明的白色结晶体,好漂亮。
含在嘴里,还会在他舌尖上跳舞,甜丝丝地融化开,那是他每天最幸福的时刻。
可一大早小保姆就被两人随便找借口支走,没人记得给他在粥里铺上满满的糖。
毒是什么?大脑不是特别理解,听起来也不是很好吃。
但死是什么,小保姆在睡前故事里给他讲过——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之后,立刻就昏死了过去。
他当时很好奇:死了是什么样子,好玩儿吗?小保姆说:人死了就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。
但是,程云澈也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太阳。
别墅的窗帘一拉,落地灯一开,二十四小时都有太阳。
听起来。
死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。
小保姆可不敢让他留下这印象,忙换做他能够理解的方式,解释给他听:死了之后,你就再也没机会吃糖了。
程云澈很恐慌:小澈不要,小澈乖乖的,每天都可以吃满满一大勺糖。
他干净的黑色瞳仁,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小保姆,分明是在责怪她不遵守承诺。
小保姆被萌了一脸,赶紧哄他说:我是说人死了之后就不能吃,小澈还能活好多好多年,当然可以吃好多好多个每天的糖。
程云澈放了心。
虽然仍旧没完全明白,但死掉了就没办法吃糖这件事,深深刻在了他脑子里。
程戎说:不是想死吗?要死一起死。
云潇潇回:谁怕死谁是狗。
程云澈想,他是人不是狗,所以不可以怕死。
他对其他的也没什么所谓,但是在死之前,他还想尝最后一口,他以后再也吃不到的糖。
……没有人理会他的要求,程云澈习惯了不被注意,坐在座椅上默默等着,等小保姆回来,给他在粥里放上满满的糖,然后他吃完再去死。
可惜,他再也没有等到小保姆。
被接去程家老宅,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,在检查了他的牙齿之后,严令禁止他吃糖。
其他人也都很听他的话。
每天喂他一些白白的圆圆的药片,不仅没有糖霜漂亮,还特别得苦,苦得小澈直皱鼻。
不哭不哭,小澈要坚强,等小保姆回来就好了。
等啊等。
糖是什么东西,在他记忆力越来越遥远,几乎都要快忘了它的存在。
直到之后的之后,他遇见池薏。
-程云澈居然承认,池薏下意识找着借口:你那时候还小,说不是他们故意不停在你脑边这样灌输,让你以为那是真的。
就算是真的发生过,你那么小什么都不懂,又没人好好照顾,怎么会知道毒是什么。
也不知道是在安慰程云澈,还是在欺骗自己。
程云澈再次提起:姐姐,我就是这样一个烂透了的人,堂叔说的没错,或许我天生基因缺陷,没办法拥有正常人该有的情绪,根本就不该尝试跟其他人接触。
池薏心说,他真是瞎胡扯。
明明现在眼神流露的情绪,多传神饱满,那种浓浓的无力感,挣扎、痛楚、爱慕、自我厌恶,难道这些也都是装出来骗她的?程云澈像是读懂了她的想法,苦涩一笑:姬斯哥说,可能是因为我对旁人调动不起来情绪,所以只能把全部情绪都附加反馈到姐姐身上,因此,情感会比较强烈偏激,远高于正常人对于恋人的情感需求……就像是一团过盛的火焰,迟早有一天,不是自我燃烧,就是灼伤别人。
情绪频繁失控,强烈的占有欲,好比昨晚那样,明明想好了要躲着姐姐,不要伤害你,却还是无法克制冲动,忍不住……如果不是后来姐姐把我推开,我可能又要犯错。
扪心自问,姐姐真的能接受,这样的小澈吗?又拐回了最初的问题。
她能接受吗?她应该接受吗?她有勇气接受吗?池薏退缩了。
程云澈默默转身离开,留池薏一人独自消化。
经过隐匿在角落的姬斯时,两人无波无澜对视一眼,各自收回目光。
任务圆满完成。
姬斯的心彻底放回肚中。
原本他以为程云澈撑不过,在池薏第一次喊住他的时候,就会缴械投降,放弃计划,所以特意跑过来,以便能够及时救急。
没想到,程云澈这次的决心这么大,如此配合,竟然一分不动地全部按照计划走。
无论是情绪的自然流泻,还是问话的力度深度,都那么恰到好处。
在他们的计划中,这将会是最后一次,掺了虚假成分的伪装。
退缩演够了,下面该是挣扎中的失控,失控下的隐忍。
装乖这条路已然走到尽头,进退维谷,前面是绝路,后面是悬崖。
但也不是全然不能拼出第三条路。
极致的伪装是坦诚。
是包裹在各种套路下的真情流露。
挣扎吗,痛苦吗,爱她恨她吗。
那就大咧咧地把真实面目都撕开了,赤~裸裸地呈现给她看。
他的卑微,他的偏执,他的不忍,他的爱慕,他的不择手段,他的病态沉迷……然后,除此之外,别的什么都不用做。
程云澈只需要在计划里,按部就班,等待着一件事。
那就是。
赌池薏还爱他。
-程云澈生病了,病得很严重,池薏听周叔说的。
周叔接到易老先生的通知,年初四一大早返程,于是,特意在饭间提到了这件事。
可惜了,真是可惜啊。
怎么?他病得很厉害吗?池薏一颗心提起来。
可能吧,我没亲眼看到,周叔的关注点不在这儿,听说分家产的事儿,又要往后拖了,恐怕不能当面看热闹了,可惜呀。
医生怎么说?医生,没请医生吧?程度说这小子是在装病,都快气炸了,你是没看到他那跳脚的样子,真是滑稽。
花这么大功夫,请来这么多围观群众,结果主演不登场,戏唱不下去了,丢人呐。
池薏见在周叔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了,坐不出,放下筷子起身出了门,准备去亲眼看看。
闻一鸣追了上去,小薏姐,我也想去看看小程哥。
池薏扭身看过去,闻一鸣今天穿了一身运动短袖,很简洁的款式,清新的青草绿。
在萧条冷清的大冬天里,乍一眼看见,清爽*逼人,少年感十足。
可她看着却很不舒服。
粉色、白色、绿色、蓝色、红色……这是程云澈最喜欢几种颜色,这身短袖,也是他最常穿的款式。
闻一鸣也不是自己没有衣服,干嘛非要从小澈那里讨衣服穿?程云澈以前就小气巴拉的,最讨厌别人跟他穿的一样。
现在生着病,闻一鸣这么穿,这不是故意碍他眼吗?记得多年前有一次,两人去小吃街买吃的。
下午放学时间,学生全一窝蜂涌出来吃饭,整条街道人挤人。
池薏知道程云澈有洁癖,不喜欢跟人群多接触,于是尽可能地把他护在身后。
也是凑巧,买完两份冰粉打包好,旁边有个卖手工小糖人的,程云澈站在跟前不动,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她,分明是想要。
池薏无奈上前,选了一只小老虎,一条盘旋的龙,刚好是两人的属相。
做糖人的师傅还兼职算命,一边翻搅糖浆一边说着:婚配上,人们都喜欢用老话儿‘龙虎相争必有一伤’,来证明龙虎不合,我反倒觉得,属虎女跟属龙男,两个人不能再般配。
池薏想起了去年冬天在云梦寺算过的那一卦——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。
经过一个暑假,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暗示,她觉得和程云澈确实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。
性格上,爱好上,生活习惯上。
她是个贪图安稳的人,自我保护心较强,不喜欢挑战激烈的争吵和磨合。
所以,哪怕两人如今正如胶似漆,只是稍微露出一点儿不太合适的苗头,再结合云梦寺的卦象相互印证。
逃避之心已然悄声无息生了根。
乍一听见有其他不同观点,池薏心下一动,好奇地问:为什么?虎女龙男是典型的女强男弱搭配,虽然表面看起来,平时生活中虎女对龙男照顾颇多,需要不停地去妥协、去包容他的强势和占有欲,但这些小缺点,恰恰满足了虎女的缺爱心理,构成了她的安全感。
师傅把糖人递给池薏:小姑娘,好好珍惜身边人吧,老孙我眼力准得很,你俩绝对分不了。
池薏若有所思,出神放空。
余光瞥见旁边站了个身高和穿着都跟程云澈差不多的,想也没想,下意识以为是他,便把小飞龙递过去。
结果一抬眼,撞上一张陌生的脸。
那人可能也没想到,会有美女突然给他投喂糖吃,犹豫了犹豫,还是伸手准备接过来。
池薏发现不对,讪讪一笑,赶紧把手撤开,连声道歉:对不起,我认错人了。
眼睛四下寻找,终于找见站在她视觉盲区的程云澈。
鼓着眼嘟着嘴,目光一对视上就忙忙撇开眼,满脸写满了不高兴,一看便知是生她气了。
池薏不想为这种小事闹别扭,急忙承认错误,我刚看他衣服穿的和你有点像,不小心认错了。
可程云澈大朋友显然不觉得这是小事,针尖大的心眼,分外斤斤计较。
回到家第一件事,就是把衣服脱下来,扔进垃圾桶。
自那以后,池薏也没见他再穿过类似款式的衣服。
从思绪中抽回神,池薏想,做糖人的师傅估计是为了招揽生意,顺嘴说的好听话。
他眼力要真那么准,她和程云澈又怎么会走到现在这步。
不过,想这些也都没用了。
池薏打量几眼跟前的闻一鸣,还是觉得别扭,犹豫了几秒,她委婉建议。
那你先去换身衣服?为什么?闻一鸣现在终于找到了最适合他这款长相的风格,自信心正膨胀着呢,也不觉得池薏姐是嫌弃他,只当是有什么禁忌。
他猜测着:是不是探望病人不能穿绿色?池薏笑笑也没否认。
闻一鸣很快换了身柠檬黄的颜色出来,风格还是程云澈偏爱的那几款类型,但至少颜色不是他常穿的那几种。
池薏皱着眉,勉强接受了他的这身打扮。
-程老爷子不喜热闹,老宅这边不常请客人,老宅常年安静。
待他去世后,这里改成陈丽艳的太太们会客厅,人气才旺起来。
今年更是多了各路不相干的旁系过来凑热闹,还没进门,就听见各种嘈杂的声音。
池薏报上名字,倒是没被挡在门外。
但或许是受了在墓园那场闹剧的影响,佣人听到易家二字也没了平时的热络,客客气气把她请了进去。
池薏不在意他们的态度,她现在只迫切想看到程云澈的状况。
佣人却推三阻四。
小少爷估计还在睡,你们……池薏没时间听她啰里吧嗦,直接打断:我过去看看。
反正也知道程云澈的房间,池薏也没等她引导,直接抬步朝记忆中的方向走了过去。
她自己是没察觉到她眼下这着急上火的状态,闻一鸣却看得清清楚楚。
甜心姐姐这气场全开的架势简直酷炸了,他亦步亦趋,深深又被征服美晕了。
什么时候,甜心姐姐也能为他这样硬闯一次门。
唉,还是小程哥手段高,要不要他也假装生一次病?闻一鸣想,还是说小程哥这是故意装病避开,给他腾出接近甜心姐姐的空间?那他是不是得做点什么,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?来不及想更多了。
池薏的脚步太快,闻一鸣一米二长的腿,差点被她甩丢,只得加快速度,继续步步紧跟。
推开门,房间内没开灯,只床头点了个橘黄色的小夜灯。
照在程云澈的睡颜上,衬得他小脸蜡黄,嘴唇也干裂着,过分憔悴。
旁边的桌上隔着碗白粥,早已没了热气,也不知道程云澈多久没吃饭。
关门声很轻,但可能程云澈睡得并不踏实,蓦地睁开了眼。
他视线混沌,刚开始看起来有些呆,但等视线恢复清晰,却猛地迸射出亮光,像是异常惊喜,紧紧盯着池薏。
一字未发,池薏却像是听到了他喊姐姐的声音。
听起来好雀跃好开心,难以置信她竟然会过来看他。
沉重了几天的心,也迅速被这一眼暂时挪开压在上面的大石,得以浮出水面,呼吸几口新鲜空气。
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,快走两步到了床头,想把程云澈这幅惊喜的表情,近距离看得更真切些。
可没过两秒,程云澈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,有些崩溃地撇开眼,光亮熄灭,他脸上的抗拒和挣扎明显,目露恳求,让池薏走:姐姐,你走吧,不要再来了。
池薏读懂他的全部意思。
既然没办法答应和他在一起,那就拒绝得更坚持些,不要给他希望。
像他这种过分贪婪、不知满足的人,执念太重,哪怕只有一点虚幻的泡沫,宁死也要抓住不放。
最好趁他现在还清醒,愿意放手,用冷水把火焰余烬彻底浇透,抓紧时间逃离。
不然,一旦失控,会伤害她到什么地步,他自己也没能力把握,无法自持。
当不再装模作样、隐藏情绪的程云澈,这么突然地,坦诚把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念头告诉她,决策权也赋予她。
池薏猛地有点慌了。
程云澈一贯会演。
从两人最初认识开始,他就装成乖乖好学生模样,安静沉默,骗取她春心萌动。
池薏不肯承认,但其实真正吸引她的,并不是他的听话懂事,而是他无意间眉眼流露出来的几分天真气。
乖巧中透着点儿娇憨,装装傻卖卖萌,偶尔还有点黏人小作精。
等两人真正在一起后,渐渐露出尾巴,她逐步识破了他性格中的真实两面——除了掩藏在乖巧之下的纯真可爱,竟然还有变态的占有。
这吓到了她。
但显然,程云澈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,还是照样撒娇卖萌信手拈来。
有一次,池薏刚亲眼看见他面无表情地捏碎她的某个追求者的腕骨,转过头,就脸红红地看着她,娇羞地垂下眼睫毛:姐姐,你来啦!池薏偶尔沉迷于他的娇憨可爱,但更多时刻,都被他越发不加掩饰的病态偏执给吓退。
她能够接受他伪装良善,但不能接受他不像个正常人,霸道蛮横地,不给她任何私人空间。
太窒息,太压抑。
重逢初始,池薏一开始确实有被他的伪装给骗到。
毕竟中间隔了四年的空当,按照人体细胞更新速度,七年就能全部蜕变一次,隔了四年,在两人激烈分手后,他因受情伤,性格大变,也不是没有可能。
但终归完美得不真实。
直到那次在洛美校医院,他在朦胧睡意中泄出了一丝脆弱,对当年两人分手仍不能介怀。
池薏才是真的有几分相信了他的伪装。
可是很快就产生信任危机。
他太心急,绯闻事件和那天晚上的误打误撞,接连把池薏从自我蒙蔽中震醒过来。
不得不重新分析,重逢以来,她接收到的程云澈的所有情绪反馈。
女人一旦不再装傻,保持理智和清醒,可以轻易分辨出男人真真假假的情绪流露。
就算分辨不出来,强烈的第六感也会及时给出提醒,告诉她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。
但程云澈更狡猾,他总是在伪装的情绪上添上一些真的东西,让她难以分辨。
或者,就算分辨出来了,也会被那星末的真实情绪,迅速击中心脏最柔软的部分,再度主动蒙蔽上双眼,难以自拔。
无论是在易家老宅聚会,还是昨天在山顶墓园,那些无伤大雅的伪装和矫饰,故作躲闪,都不影响她判断出。
他是真的动过放手的念头。
但那会儿虽然觉得烦躁,却也心存侥幸,是不是这些都是程云澈的计谋,故意把曾经产生的放手心理露出一点儿,演给她看,逼她向他靠近。
可是现在,他猛一下不装了。
池薏确信。
虽然每当程云澈真正站在她跟前,她的判断力都会立即下降,但她对他的了解程度更深,熟悉他的每一个微表情。
她无比确信,至少这次,半坐在病床上,极度抗拒和她对视的程云澈。
他想让她离开的念头,没有半分作伪。
因为这是第一次,池薏在他眼睛里找到了,直白不加掩饰的,对她浓烈的恨意。
他恨她。
池薏指尖猛地一瑟缩,收回探向程云澈额头的手,无力垂下来。
内心的矛盾和挣扎不比程云澈少。
她清醒地看透自己的自私。
既想以姐姐的身份出现在他的身边,对他关心,保持一定的联系;但又不肯付诸真心,真正伸手救他出泥潭。
池薏不能再清楚,她可以把程云澈从这副糟糕的状态中唤醒回来,让那个会撒娇会卖萌的小澈重新出现,只要她愿意。
但前提是,以她的人身自由和完整人格做交换。
池薏做不到。
闻一鸣是个调动气氛小能手,虽然不知道两人因为什么僵持在这儿,但甜心姐姐好伤心,小程哥也不说哄上一句。
他只能当做,是小程哥在给他机会,让他表现。
你们想去云梦寺吗?闻一鸣蹦到两人中间,吸引他们的注意力。
池薏心情郁郁。
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,她现在见到程云澈,再也不会快乐了,有的只是难过。
对于闻一鸣无厘头的插科打诨,根本无心搭理。
程云澈友好地回了话:我不去了,想休息,想了想又说,我有住持大师的微信,你们要想去,可以提前跟他联系。
竟然连这点也不隐瞒了。
池薏抿了抿唇,忍着没接腔。
小程哥你也一起去嘛,不是有个词叫‘缠绵病榻’吗,我看人的病都是躺出来的,越躺越病,越病越缠绵,去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,说不定自然而然就好了。
他这歪理邪说,竟然还说出几分哲理的意味。
池薏故不经意扫了程云澈一眼。
他眼底的淡淡潮红已经褪去,应该是不烧了,但脸色依然苍白虚弱、他这心病不一定是躺出来的,但人在床上无所事事,越想越多,是一定会心态越来越消极的。
闻一鸣还在继续怂恿:而且,你们这儿的人,逢病逢灾的,不都喜欢找间寺庙拜一拜,求佛祖保佑,驱散霉运吗?我看这房子到处都是阴险小人,不然,我们一起去云梦寺求个护身符保佑怎么样?说着他冲程云澈眨眨眼。
意思很明显,让程云澈别端架子了,他都勉为其难愿意带上他了,还请他识趣点见好就收。
这建议没说动程云澈,但说动了池薏。
你的手机呢,我们给住持说一下,问问他方不方便下午过去。
她比闻一鸣更绝,竟然连征求程云澈意见这一步都免了,直接下了命令。
见程云澈手不动,池薏索性自个儿从床头柜上捉起他的手机。
点亮,锁屏是很多年前她的照片,唇角几不可查地翘了翘,又压下,池薏平静问他:密码?程云澈倔强不吭声。
行。
她自己试。
输入他的生日,不对;输入她的生日,还不对;只剩只剩一次机会,池薏问:9669,还是6996。
语气笃定,仿佛必定是这两者中的一个。
程云澈目光闪了闪,挪开脸,背对着她,没答。
池薏了然垂眼,手指灵活地在屏幕上点了几下,9669,成功开启。
没有意外。
果然是她的生日在前。
就像云梦寺那些红丝带上的字母:cycsycy——程云澈属于池薏。
而不是cysycyc——池薏属于程云澈。
程云澈的目标和追求是那么的渺小。
哪怕他费劲心机想要得到池薏,为的也不是拥有池薏,而是希望能够被她收留,永远跟在她身后,被她宠护,无条件偏爱。
他的占有也从来不是单纯的占有,而是想要谋取完整的归属——她的心里眼里,全部都是他。
这也是为什么,他选择伪装,而不是强取豪夺。
里面的壁纸又换了一张,竟然是两人的合影。
看衣服,是夏季拍的,那么只会是四年前。
在池薏的印象中,真不记得两人拍过合影。
仔细看了又看,应该是两张单人图拼接到一块儿的,肩膀处的线条不是很流畅,两侧光线的角度也不太对。
心里有淡淡的酸涩,也怪不得程云澈恨她。
除了恨她狠心离开,应该也恨在那段关系中,她并没有完全坦诚无保留地付出吧。
隐瞒他的身份,坚持地下恋情,想要自由空间——现在想想,似乎那个时候,她不是在把他藏起来,就是在把他推开。
明明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,但竟然从未好好体验过一次,纯粹的校园恋爱。
连张合照都没有留下。
似乎也没有真正去直面两人之间的冲突和矛盾,只是一味退缩。
她想要自我,想要放松,想要自在呼吸,于是对他提出要求,去争取,去激烈抗争。
不许他查阅她的手机,不许他在上课时间无缘无故打扰,不许他在易女士面前暴露两人奸*情……全部都是不许。
那么多的具体条件,他也全部乖乖答应。
那么,他的需求呢,池薏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正视过,大概是没有。
因为他的要求从来都很简单,只有一个,那就是希望她眼睛里只能看得到他。
但这一条,和她的想要全部相冲,所以,她选择性无视。
根本办不到。
再点进微信,池薏在最顶端看到了程云澈对她的备注——A【桃子】姐姐【害羞】【可爱】【两个小人亲亲】。
还挺花里胡哨。
池薏眼周骤然温度上升,烫得洇出些许水分,连忙眨眼将水分逼回。
指尖在置顶会话栏上隔空摩挲两下,然后绕到搜索栏,输入云梦寺三个字。
大师的账号很快跳了出来。
池薏点进去。
刚巧闻一鸣这个时候也探过来头,想要看,但池薏眼睛更尖,先一步扫见聊天背景。
池薏猜测程云澈的所有聊天背景应该都是统一设置的。
因为这张背景图是他的手绘,内容也不太清白——两人侧躺在床上,如勺子般严丝合缝搂在一起,被单一直覆盖到肩上。
程云澈害羞地往下缩,只露出一张乖乖的娃娃脸,脸颊处泛着红晕,有点忍不住的小开心,又有点小嘚瑟。
池薏左侧的胳膊肘支在枕头上,撑起脑袋,伸出一根手指,正来回拨弄他的头发玩儿。
只有半张侧脸,目光落在睡着的程云澈脸上,眉眼的温柔和笑意明显。
结合程云澈的表情,或许他根本就是在装睡。
池薏迷迷糊糊想起来,看背景,这好像是两人分手的当天早上。
两人跟小孩子似的,幼稚地你玩玩我的头发,我研究研究你的眼睫毛,等恢复过来力气了,又开始胡天胡地一通折腾。
到了中午头,池薏实在吃不消,使劲儿推开他的脑袋,借口说自己饿了。
在池薏的记忆里,那天原本她下定决心要提分手。
但是看到双眼放光、期待那么明显的程云澈后,却又始终说不出口,整个人矛盾又烦躁。
程云澈还不知收敛,霸道地连她的手机都没收。
两人从周五胡闹到周日,池薏是真感觉自己快被榨干了。
有一阵儿摩~擦得生疼,她怀疑那处破了皮。
见程云澈一点体谅之心都没有,只顾自己,便冷冷提出:要么用润*滑剂,要么滚出去。
程云澈显然比她要对她的身体更了解,知道怎么去抚慰缓解。
退出去,用温水清洗,再用唇和舌耐心挑拨。
或含,或吮,或用牙~尖轻轻地磨。
肆意玩弄,没一会儿,燥热难耐,潺潺流出水意。
池薏受不了,拉他上来。
可程云澈像是玩出了乐趣,不想更换其他姿势,硬生生把她送上几个顶点,他自己也喝饱了才罢休。
坐起来,下半张脸水光粼粼的,沿着下颌骨慢慢淌。
眼睛里是干净无辜如稚童的纯黑色,但做出的事情,简直比变*态还病态。
池薏害怕了,终于下定决心。
她冷静地提出要去吃午饭。
虽然这些年很少敢回忆,但在池薏印象中,这天她对程云澈的态度,一直都是反感和强忍惊惧。
偶尔的不忍,也是怕提出分手,他会发疯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。
完全没想过,原来在这天早上,她的脸上,竟然也出现过这样温柔甜蜜的笑容,爱意浓浓。
分手之后,程云澈是以怎样的心情,画出来这幅画的。
池薏无从得知。
在闻一鸣探头过来前,她急急侧过身,将屏幕上的内容藏起来。
不知道是真的双标还是其他,前几天看见闻一鸣的那副画时,她感觉到的只有恶心。
但程云澈的这张,却让她心脏软软塌陷,又酸又涩,还包裹着一丝不细品根本回味不出来的甜。
好不容易躲开了闻一鸣,稍不察觉,机身竟又被程云澈本人给抽走。
他猛地挺起上半身,那架势,似是也忽然想到了背景图片的不堪入目。
屏幕从眼前撤离的一瞬,池薏不经意一瞥,这才注意到了对话内容。
程云澈:【高大师您好,麻烦帮忙把老槐树上的红丝带全部撤了吧,谢谢。
】云梦寺高住持:【阿弥陀佛,恭喜施主放下执念,回头是岸。
红尘滚滚,皆有定数,施主的正缘就在前方,不妨退后一步,多些耐心等等看,正缘会主动向你靠近。
】而对话时间显示,分明就是在昨天。
这是什么意思?程云澈竟然真的,把满树的丝带全撤了?池薏难以置信地将目光从屏幕移到他的脸上。
——所以。
程云澈不需要再属于池薏了,是吗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