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云澈避开了她的眼。
池薏胸口起伏几下, 极力克制，情绪渐渐转为平静。
既然决定抽身，当然要干干脆脆、利利落落地断干净, 程云澈这么做似乎也没错。
她只是有点意外罢了。
嗯, 一点点。
真的。
池薏咬紧舌尖，尖锐细密的痛感传递到大脑, 才算勉强清明几分。
蜷了蜷手指, 这次，她没有再因气恼转身离开，而是假装什么也没看见——包括聊天背景, 包括那些对话——通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。
继续扮笑脸, 故作轻松, 语气随意地问：年初三云梦寺开门吗？如果云梦寺不开门, 那不然去广利寺？到这会儿，她似乎也有点理解了，朱颜哭到眼泪汪汪，熬夜通宵看的那些追妻火葬场小说里，最常见的恶俗剧情套路——明明女主都已经再三说明不想看见男主, 满脸写满了不耐，男主为什么还要那么死皮赖脸、恬不知耻，继续往跟前凑。
记得当时，她表示无法理解：这逻辑也太别扭了, 男主高冷人设都崩塌，感觉就像是作者故意捏造机会，硬生生让男女主产生交集一样。
朱颜则哭唧唧地擤鼻涕：你不懂, 爱一个人就是会不由自主、情不自禁啊, 明知不可为却偏要飞蛾扑火, 言情小说的爽点，就在于那种失控感。
池薏想到了程云澈。
如果按照朱颜的说法，那她大学时期应该是没有爱过程云澈的，因为她似乎并没有为他失控过。
可平平淡淡就不是爱情了吗。
如果程云澈少一点占有欲，对情感方面的需求接近正常水平，不那么偏执疯狂，池薏想，她是愿意和他简简单单过一辈子的。
池薏认为朱颜说得不对：你太夸张了，普通人的爱情，哪来那么多的轰轰烈烈、惊天动地，两个人能安安稳稳、健健康康地一路互相扶持下去，就已经很不错了。
你这爱情观怎么跟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似的，好歹也是半个艺术家吧，能不能有点浪漫细胞？这么说吧，如果你遇见那么一个人，愿意为他放弃一切原则和自尊，底线也一降再降，那你一定就是爱惨了他。
爱这个字，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环境里，不像西方文学中那种，一个眼神就天雷勾地火，单纯出于最纯粹原始的情*欲吸引。
一般情况下，国人很难脱离奉献和牺牲精神去诠释爱情。
爱一个人，通常而言，就是不断迷失和丢掉自我的过程，忍不住想要对他好，为他付出，满足他的各种心愿……当我爱上你，我也将不再是我。
不知道为什么，池薏看着如此对爱情大抒己见的朱颜，忽然觉得她一定是很有切身体会，才会这般有感而发、怅然若失。
当然，池薏也并没有完全觉得，朱颜说得就一定是对的。
爱情有千百种模样，每个人的爱情都是独一无二。
遇见了，心动了，爱情也就来了。
简单得很，没那么复杂。
反而，池薏对朱颜描述的爱情，有几分敬而远之的态度，至少，她理想中的爱情不是这样。
或许是打小家庭环境的影响，让池薏觉得人生来孤独。
她从来都是赤条条的什么也没有，只有自己。
她不可能也绝不会把唯一仅有的自己给丢掉。
现在呢，她的想法似乎也没有变，但好像，有点能明白朱颜追求的爱情模样了。
追妻火葬场的男主之所以穷追不舍，大概是因为，如果不舍下脸皮，直接甩脸离开，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挽回女主的可能了。
这剧情，和眼下她的心境有点相似，但又不太像。
至少现在，她是没底气撒脸扭头就走的，因为程云澈大概率不会再出声喊住她。
可也不能说她是在挽回程云澈……池薏心底很乱，只知道她现在还不想跟程云澈失去联系，至于为什么，她自己有点退缩，不敢细想。
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，她得赖在这儿，不能走。
最终还是去了广利寺。
云梦寺倒也开门，但程云澈坚持不想去。
池薏只是张了张嘴，还没开口吐出一个字，程云澈就用那种隐忍的、决绝的眼神看着她，眼眶撑大，里面爬满红血丝。
明明自己都是需要独自默默舔舐伤口的幼兽，却还要龇牙咧嘴地瞪向她，目光里充斥着劝退的威胁和警告。
仿佛在说：你真的确定要去云梦寺吗？那里代表着什么，有什么样意义，你知道的。
要是去了，就等于接受来自恶魔的条约——接受他的汹涌爱意，他的病态偏执，他的失控掠夺和极端占有。
姐姐，你敢吗？池薏当然不敢。
狼狈地撤开眼，秒怂：去广利寺吧。
她也妥协了。
既然琢磨不透自个儿的真实想法，那就随心所欲，破罐子破摔，走一步算一步吧。
不过，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。
等到出门时，忽然有一个打扮精致时尚，但又不失俏皮的漂亮女孩跳出来，挡在程云澈面前。
你不是生病了嘛？这么大的风，要出门去哪儿？也不知道提前跟我说一声……女孩的语气，是对非常熟悉的人才会有的嗔恼，声音很甜，是嗲嗲的南方口音。
尤其最后一句，从喉咙绕舌尖咕哝出来似的，让人听了心尖也似被猫爪挠了一下，酥酥麻麻的颤。
池薏下意识抬眼看向程云澈的脸。
他攒着眉，满脸写满了不耐烦，吐出的字也很生硬冰冷：跟你无关。
他这反应，池薏不仅没有松一口气，反而心下一沉。
两人这相处模式，不像是才刚认识，倒像是程云澈已被女孩纠缠了很久。
能看出，程云澈讨厌这个女孩不假，但并不是极度反感的那种讨厌，不然，他的面部表情会比现在稀缺匮乏。
就像是当初遇到陈女士，任对方做什么都视若无睹，我自岿然不动。
根本不会做出任何回应。
但既然，这个女孩纠缠了这么久都没退缩，能说明她是从程云澈那里，得到了一些反馈和回应的。
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，池薏冷静地站在一旁，等着两人交涉。
什么叫跟我无关，既然陈阿姨说了让我照顾你，那我就要对你负责的呀，万一你被什么人拐跑了，弄丢了，那我岂不是哭都没地方哭，要冤枉死了。
女孩撒娇卖着惨，故意用余光示意几眼一旁站着的池薏，生怕大家没听出，她话里的什么人指的是谁。
那表情，一看就是家里很受宠的娇娇女，以自我中心惯了，不怵他人脸色，生气也要生得坦坦荡荡，让所有人都明白她生气的点在哪儿。
程云澈似是不想牵扯上池薏，给她惹去麻烦，眉头动了动。
虽然从表情能看出，他忍耐女孩的无理取闹已经到了极限，但还是启唇开口为她介绍道：这是池薏姐，莺姨的女儿，这个是闻一鸣，莺姨的徒弟。
喔……亲戚呀，那好吧……女孩嘟嘟嘴，立刻改了脸色，春风拂面，亲亲热热过来挽池薏的胳膊。
池薏姐姐好，我叫郑书好，跟着陈阿姨来程家做客，是程云澈的……飞快瞟他一眼，害羞低下头，同班同学。
沉默片刻，池薏点点头：郑小姐你好。
她不确定她脸上的表情得不得体，只能尽可能自然地扯出个笑。
喊我书书就行啦，那我就我跟……云澈一样，喊您池薏姐了。
郑书好晃晃池薏的胳膊，冲她眨了眨眼，仿佛在传递什么女儿家之间独有的暗语，说完，再度低头娇羞一笑，又转去找闻一鸣互相自我介绍。
池薏的脑袋嗡嗡直响，看懂了好像又没懂郑书好给出的那一眼暗示。
但前面程云澈的那句介绍，她是听清楚了的。
他直接说莺姨，郑书好也默契地没多问，分明是两人之前互相就此展开过讨论，对这个称呼的归属权达成了共识。
女孩说的陈阿姨应该是市长夫人，不知两人是什么关系。
同班同学，那就是至少认识半年了，怪不得这么熟稔，连云澈都喊上了。
池薏也不想要胡乱联想，但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的，是她才刚看过不久的聊天记录。
高大师恭喜他放下执念，脱离苦海，还说，他的正缘就在不远处——不远处，指的难道是郑书好？池薏偏头看过去，郑书好跟闻一鸣打完招呼，得知了他们要去广利寺后，立刻又绕去程云澈身前，撒娇耍赖磨他：带我一起去嘛，刚好我也想去给顾舅舅求个平安符，好不好嘛，好不好？两人中间隔了四五十厘米的距离，没有任何肢体接触，显然郑书好也是知道程云澈的洁癖和禁忌，在努力迎合他的习惯。
她长得本就甜，又天生一双弯弯的月牙眼，笑意盈盈，看起来仿佛永远都不会真正生气的样子。
就像是小说里最爱描述的那款女主，阳光向上小太阳，甜心治愈系。
池薏脑补了一下，不考虑其他，只谈性格，郑书好跟程云澈似乎还真挺般配的。
那边，郑书好又换了个说服方式，努力自我推销，描述她的价值体现：而且，我去了之后还可以照顾你啊，我可以帮你拿药拿保温杯，还可以当免费靠枕，让你靠着休息……你发着烧，病都还没好全，万一拖累了池薏姐和一鸣哥怎么办？池薏的心跳陡然踏空一个拍子，身体也像是跟着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似的，产生剧烈反应，大脑供血不足头晕眼花。
心脏也失重悬空，没着没落，一阵阵悸动。
或许。
那两人比她想象的还要亲密。
就在这时，程云澈忽然朝她看了过来。
池薏心跳顿停，脑袋的晕眩感还没完全消失，她强撑着维持姿势不变，站在原地，微微昂头跟他对视。
他这一眼不带私人情绪，什么多余的内容都没有，就像只是单纯地为了判断，她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拖累。
池薏不知道他从她脸上读出了什么，又收回目光。
对郑书好的态度还是强忍不耐，却明显产生迟疑，有些犹豫。
见势，郑书好继续添柴加火，而且，两男一女出去算什么啊，走在路上谁站在中间？三人旅行最难办了，很容易就会有人被忽略……加上我就不一样了，可以随意两两搭配，正好还能中和一下性别比例，打车也划算了呢，多好。
也说不好是哪句话说服了程云澈。
他眉头紧蹙，语气也勉强，硬邦邦的不近人情：我约了车，两点十分出发。
却终归还是同意了。
郑书好迅速get其中之意，一边向院内跑一边答话。
甜软的腔调随风挟来，似夹带着玫瑰香：我很快，等我十分钟，马上！！如果是以前两人感情还甜蜜的时候，看到程云澈这种态度，池薏或许会忍不住私下提点教导几句，让他稍微收敛下情绪，别旁人那么生硬冷漠。
甚至还会生闷气，觉得他太自我封闭，根本不是她想象中，能够跟她互相扶持的男友模样。
但程云澈才不管那么多。
他估计会满不在乎地偷偷翻个白眼，然后埋进她肩上，来回磨蹭，把一头黑发拱得乱糟糟的。
他的态度也很明显，才不要搭理其他无关紧要的陌生人，他只在乎姐姐，只关注姐姐，其他人都是透明的空气。
还故意捂住眼睛和耳朵给她示范，看不见，听不见，不存在，略略略。
然后，池薏就会又气又忍不住破涕为笑，被他的无理取闹给可爱到，忍不住想给他更多宠溺和纵容。
但心底却还是有个声音在叹气，清醒理智地反问她，现在感情深厚，她或许不介意迁就照顾，但等感情消磨到只剩亲情的时候呢？她真的不会不耐烦，觉得他是拖累吗——他的思维模式、他的情感需求、他的生活态度都跟正常人不一样，别装傻，你知道的。
程云澈可以不需要跟外界接触，整个世界都围着池薏打转，但池薏不能。
人是社交群居动物，她要生活，要工作，要交际，就免不了需要跟外界相处，可程云澈又接受不了。
他想她的全部心神都被他占据。
但显然，她不可能答应。
根本就是个解不开的死循环。
池薏心底太明白这点，想得太透彻，才会及时抽身，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但似乎，这个世界上，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么自私，对自我的要求那么高，吝啬地不愿为爱情妥协和奉献。
比如，郑书好。
她可以不在意程云澈的冷脸，甚至只要程云澈给点反馈，就心情好到起飞。
看起来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他，如果程云澈要求她的世界重心只能绕着他转，她大概也是会同意的吧？还有程云澈。
虽然不耐烦，但应该也没有很厌恶对方的纠缠。
不然不可能同意她一起去。
所以，他是什么意思？是不想成为她的拖累，但却不怕拖累郑书好？池薏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旁观者，在围观一部女追男的爱情电影。
女主热情活泼，勇敢追爱，男主表面拒人千里之外，实则对感情迟钝懵懂，没搞清楚自己真实的心意。
两人你追我躲，在发生一系列的故事后，渐渐擦出火花，男主也终于看透内心，两人互诉衷情，圆满结局。
这是校园电影。
如果换成是狗血生活剧，她这个女配就要光荣登场。
估计还会是以观众们最讨厌的身份——男主的前女友兼白月光。
而故事的纠葛和看点，就在于女配怎么作妖，把男主对她的最后一丝留恋也消耗殆尽，男主又怎样认清心意，狠狠推开女配，追妻火葬场。
池薏忽然有点想笑。
她是不是应该给朱颜发给微信，让朱颜推荐几本经典破镜重圆小说给她看，也好供她参谋一下，怎么饰演好一个优秀的白月光。
司机准备了两辆越野车，广利寺在山上，山路崎岖，七座的SUV开不进去，选了两辆短小精悍的吉姆尼。
但这就有个问题，四个人，到时候怎么坐。
池薏不想做选择的那个人，免得尴尬，等远远看见郑书好跑过来，便提前随意开了辆车门坐进去。
系安全带的工夫，另一侧的车门也打开了。
——闻一鸣坐了进来。
嘴上说着毫无意义的话：小薏姐，你晕车吗，我这里有晕车药，你吃不吃？池薏没空回应。
她的视线顺着前车窗一路向前看。
程云澈刚才就站在前头那辆车旁边，乌黑的发，宽松的卫衣，高高瘦瘦，逆着光，五官隐匿在光线里，看不真切。
他直接拉开手边的车门，坐了进去。
而毫无意外地。
郑书好背了只粉色的小书包，鼓鼓囊囊的里面塞满了东西，她先是把包摘下来，抱在怀里，然后让司机师傅帮她开门，看架势，是准备坐到程云澈的另一侧。
等待司机开门的工夫，她也不得闲，朝内勾着头，笑意盎然地跟程云澈说着话。
车门封闭性太好，说了什么，池薏没听清。
但玻璃的透光性不错，她可以清楚看见郑书好脸上的一颦一笑，笑容灿烂得扎人眼。
忽然就坐不住。
池薏猝不及防开门下了车，绕过车屁股，一路往前走，站在司机和郑书好中间，挡住她上车的动作。
方便换一下车吗？脸上挂着适宜的笑，池薏听见自己说。
作者有话说：薏姐——冲！！！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