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气一瞬间凝固了。
司机逃离战场一般, 火速悄无声息绕回驾驶座,没敢进车,假装犯了烟瘾, 猫去墙角燃上一支烟。
两人面对面站着, 池薏清晰地注意到,郑书好那张酿着甜美笑容的脸颊, 唇角僵硬扭曲了几分, 抱着书包傻愣在那儿,半天没有给出回应。
心底里忽然就有种舒快的畅意。
原来甜妹也不是永远不会变脸,对什么难堪境地都游刃有余。
诡异的平衡感得到满足, 池薏不自觉翘了翘唇角, 也没打算扮太久的恶毒女配, 害怕遭天谴。
她整理了一下表情, 正要出声,忽然,车内传来程云澈的声音。
可以。
接着是安全带卡扣解开的声音。
不知道故意还是真的理解有误,程云澈把那句话当成了对他说的,并做出了肯定答复。
池薏心头一梗, 有恼意在胸中翻滚。
没错,她那句话是对程云澈说的。
一方面确实没想太过分,准备气一气郑书好便见好就收;另一方面,万一郑书好真的抹不开面应了下来, 那她跟程云澈待在一辆车上,将近三个小时的独处时间,该怎么相处, 她还没想好。
所以, 池薏刚刚被程云澈打断, 没来得及做完的一系列动作,就是扭过头,面向窗内,把那句问话重新说一遍,并点名对象:程云澈,可以吗?但或许是因为被当事人半路接胡抢光了戏份,还顺道剧透一波,没达到她想要的戏剧效果。
也或许就是单纯的恶作剧心理发作,偏要不按照套路走,就要不如他意。
池薏清了清嗓子,声音柔和几分,止住程云澈的动作。
书书是吧,请问方便吗?池薏全程没看程云澈,只是目含期待地望着郑书好。
但明眼的人,都听得出她这句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。
除非程云澈真的那么不给面子,坚持和郑书好共进退。
池薏做好了自己一个人独霸一辆车的心理准备,但似乎,程云澈没真那么狠心绝情,不给面子。
安全带卡扣解开后,半晌没再听见下一步动作。
显然,某人是听出了话音,明白过来,这场无硝烟的战场上,他不是主要目标人物。
郑书好脸上的笑容彻底撑不下去,她抱着粉色的小书包,个子比池薏要矮上半头,面露为难:这……我跟一鸣哥也不熟,好尴尬……池薏姐是有什么事吗?能不能……你人这么好,我……她不知所措的语气,加上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,再搭配着两人的身高,活像是池薏在故意欺负小学生。
但池薏不吃这套。
当然更多的原因是,她今天心情不好,正巧郑书好撞枪口上了,只能算她倒霉。
池薏心里没有多少愧疚,又没人规定程云澈和郑书好一定要坐同一辆车。
换句话说,有本事,郑书好在程云澈脑门上贴个标签,写明郑书好所有,闲杂人等勿扰。
池薏保证她绝对做个识趣的人,火速退避三尺,不打扰小情侣恩爱。
可现在,大家公平竞——坐。
自然要各凭本事,如果小姑娘卖个委屈她就得爱幼,那凭什么对方不尊老?池薏感觉自己心理年龄在急速下跌,缩成了一个陌生的、幼稚的、丝毫不讲道理的小孩子。
等到确认对方一句话说完了,她才不好意思地笑笑:我有事情跟小澈说,比较着急,真的抱歉啦。
不就是装绿茶吗,谁还不会啦。
她主动为郑书好提供解决办法,一鸣人很好相处,也很会社交,你不用担心没话说,实在不行,我借你一副耳机?歌单需要吗?我也可以分享一份。
郑书好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,心气高,爱比较,必须永远处于人群中的焦点,其他人都要按她的想法行事。
绝不喜欢有人比她出风头。
尤其池薏长这么好看,早在第一眼看见时,她便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和敌意。
直到后来知道池薏年纪比程云澈大,才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毕竟,现下姐弟恋只能算少数群体,白幼瘦才是市场主流。
郑书好在平时生活中习惯了享受年龄优势,也尝过不少实惠和甜头,自然下意识没把年长些的池薏放在眼里,也不觉得程云澈会看得上她。
却没成想,竟然遇到了高段位选手。
郑书好眼睫毛簌簌颤抖几下,仿佛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样,有点无助又有点茫然,本能地向熟悉的人寻求依赖:云澈……她露出姣好角度的侧颜,可怜兮兮巴望着车窗内,不知所措地小声喊程云澈的名字。
想让他参与进来评评理,帮她解个围。
程云澈事不关己地双眼紧闭,后脑勺贴在靠枕上,像是睡着了。
但是绷紧泛白的指骨,暴露了他的情绪不稳,分明是在尽最大努力地隐忍怒意。
他在对谁发怒?心脏好似中了一枪,池薏后撤半步,迅速意识到,这滔天怒意的忍耐对象是她。
他在气她故意针对郑书好?明知大概率不会是这个原因,但池薏已经无法理性思考,他这微动作仿佛兜头一盆冷水,泼醒了她,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。
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?!不是吧,都多大岁数的人了,她竟然还在玩儿这些小女生争风吃醋的把戏?真是得了失心疯了。
脸一下就涨红了,是窘的,觉得太丢份儿,青天白日、朗朗乾坤,众目睽睽之下,她居然明目张胆欺负一个小姑娘?传出去都没脸做人,还不如找一块豆腐撞死算了。
池薏扯了扯唇角,想干笑两声,胡乱说两句什么圆过去。
不然,万一真把小姑娘气哭,她罪过可就大了。
呃,不好意……恶毒人设已然立下,池薏也不希求小姑娘还能原谅她,只想赶紧把眼下的尴尬场景给糊弄过去。
还没刚起了个头,程云澈却忽然睁开眼,冷冷看向郑书好,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:滚。
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外泄的情绪,眼底目光是一片死寂,甚至语气也并无多么冷硬,却莫名给人一种后脊背发凉的毛骨悚然之感。
郑书像是没听清,吓住了,云澈你、你在说池薏姐吗?她慌张地拼命用眼神往池薏那个方向暗示,既是安慰自己听错了,也是想提醒程云澈,该走的那个人是谁。
池薏犹在状况外,还没反应过来,程云澈忽然勾起唇,再度冰凉地将那个字丢了出来:滚。
在他空洞无神的双眸映衬下,那笑容只让人觉得不寒而栗。
郑书好打了个哆嗦,抱着书包,逃命似的哭哭啼啼上了后面那辆车。
池薏也被程云澈这幅状态搞得有点木。
倒不是吓住了,但也是真第一次见识这样子的程云澈。
脸上是毫无遮掩的,对人类这个群体的漠视。
黑色的眼珠深不见底,没有任何活人的生气,肤色白得仿佛常年不见阳光,就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玉面修罗。
这感觉,有点像两人初见那天的模样了,但比那天还要多了股狠戾,全身浸满了犯我者死的弑杀血腥气。
当年,池薏是知道几分他的阴暗面的,也知道他骨子里有多么淡漠,缺乏许多普通人应有的情感,不喜与外人接触。
但那时候,她自我逃避,他也竭力伪装,两人心知肚明地在中间竖起一张窗户纸,雾里看花,共同营造他无限接近正常人的假象。
偶尔清醒时,或许会脑补一下,他整个人处于阴暗面全面统治下的状态。
但很快又被脑补出来的东西给吓到,不敢细想。
池薏唯一最接近他阴暗面的时刻,就是在床上。
贪婪不知节制地索取,对她身体的探索欲没有终点和尽头,甚至经常会听不见她带着哭音的叫停。
双眸充血,癫狂且病态。
池薏感觉她就像是粘板上的鱼肉,任他摆弄,随时都有可能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,然后分毫不剩地被他饱餐一顿,吞食进腹中。
于是越发不敢脑补,其他正常情形下会是怎么个状态。
她认定自己会害怕,不能接受。
但奇怪的,看着面前的程云澈,或许因为地点不是在床上,少了那种受制于人的羞耻感,池薏反倒还挺镇定。
心底里甚至隐隐有种莫名的认知。
那就是,哪怕他忽然变成了这幅吓人的状态,也绝不会真正出手伤害她。
如同受到某种吸引和召唤。
她不仅没有尽快离开,反而主动靠近些许,忍不住探了过去,想摸他的脸。
小澈……池薏半跪在皮质椅面上,拨拉几下他蓬松的头发,露出好看的眉眼,指腹沿着眉毛的纹路一路下滑。
依次经过略深的双眼皮褶皱,卷翘浓密的眼睫毛。
程云澈全程没有闭眼,像个局外人一样,对她的动作视若无睹。
直到,指腹沾上一点湿润的触感,池薏像是被烫了一下,猛一下曲回手指。
同一时刻,程云澈的声音清晰掉落在耳边。
姐姐,你满意了吗?看到这样丑陋的我,如此难堪地出现在你面前,窗户纸全部撕开,面目全非。
你满意了吗?他这句话这是淡淡的陈述,几乎没掺任何私人情绪,但池薏却像是听到了他满到要溢出来的受伤。
她没听懂这句话。
应该说,大脑早已宕机罢工,脑海里全是一片黑白雪花呲啦呲啦的声音,伴随着一个致命的疑问。
程云澈哭了?他哭了?池薏想再度看个仔细,程云澈却已经用双手捂上脸,你走吧。
吐出的字符几乎接近气音,他看起来好累好疲惫,是那种近似虚脱,无力挣扎,不得不屈服和投降的认命妥协。
你这话……什么意思?她努力扬了扬唇角,可惜没能成功翘上去。
姐姐,不要再假装镇定了,我这副鬼样子,你真的没有被吓到吗?他忽然睁开眼,眸底是毫无遮挡的恨意。
恨她明明已经被放过,却为什么不肯放过他,还要继续纠缠上来,害他在她面前如此狼狈。
为什么。
为什么连留下最后一个好印象的机会都不肯给他。
难道她打算以后想起他时,脑袋里出现的都是这幅丑陋不堪的鬼模样吗?池薏承受不住他的恨意,匆匆移开眼,有点难过地问:为什么会忽然……变成这样?可能是因为最近没有吃药,很难控制情绪。
想到了姬斯所说的药物副作用,又想到了他提到的人体自我调节。
池薏故作轻松地安慰:不一定非要靠药物控制情绪,让情绪自然发泄,想哭就哭出来,哭不出来就让它放在那里,慢慢自我消化……每个人对情绪的处理方式和处理能力都不一样,按照自己的节奏来,总会变好的。
变好?什么是好?什么又是坏?程云澈有一瞬茫然,像是迷路的小狗。
但还不等他纯真懵懂的一面重现在脸上,旋即恢复成冷淡。
他非常坦诚,平视着她,无波无澜,如果说我这种状态,才是实际情况下的最真实反应,姐姐会害怕吗?池薏嘴巴张了张,没能发出半分声音。
她想说不害怕,但确实眼前的这个程云澈突破了她的认知。
哪怕是多年前,她也从没见过他这幅满身煞气的模样,双目空洞,散发着活人勿近的气息,内心还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和消化。
但是害怕吗?好像也没有。
至少面前的程云澈,比她脑补出来的攻击性要小太多。
两人无声对峙。
忍耐片刻,程云澈忽然有点濒临崩溃地闭了闭眼,猛地一把掐住了池薏的腰。
力度之大,像是要把她嵌进怀里,揉进骨血里,合二为一,与他彻底融为一体。
他尖锐的齿尖贴在她柔软的耳垂上,细细地磨。
温热的呼吸有一搭没一搭在耳畔刮蹭,手腕被固定住,向下牵。
毛衣下摆推高,凉津津的触感,轻易带起一片鸡皮疙瘩。
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癫狂劲儿,完全不顾及场合,就像是要开启一场虐爱的前奏。
但与他掠夺式的野蛮人动作相反的,他脸上的神色脆弱又易碎。
就像是跪地卑微乞怜的小狗,在极夜世界里,苦苦追寻一道不可能出现的太阳光。
面孔还是那么的无辜懵懂,纯净到透明。
嘴巴里无意识地低喃:姐姐,不要离开我。
直到肌肤触及冬日阴凉的空气,冷得一个瑟缩,池薏才终于反应过来,程云澈干了什么。
并迅速意识到,两人双手放置的部位有多么尴尬……脸颊顷刻变色,她猛地伸手推开了他。
车门都还没完全关上,他怎么能……明明刚才说话时还是好好的,一副性冷淡无欲无求的模样,怎么会下一秒就……程云澈并没有反抗,轻易被她推开,后脑勺撞上车窗玻璃,发出砰地一声闷响。
也不起来,就着这个姿势倒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略长的黑色发丝,凌乱地铺散在额头上,他眼睛虚空落向池薏身后,轻声自语。
姐姐还是看到了,是不是很后悔,跟我这样一个疯子在一起过?我副丑样子,好难看,好吓人,程度叔叔说的没错,我就是个没有正常感情的怪物。
姐姐不该过来的。
姐姐不喜欢她,那我以后都不跟她说话了好不好……不要为了一个座位跟别人吵架,闹得不开心,小澈不值得。
姐姐想坐这里,那就由小澈来当坏人,把她赶走。
……小澈不是疯子,姐姐说的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,跟别人不一样也没关系……所以,一定是小澈还不够好,我愿意变好的,姐姐你教教我,我会用心学的,小澈很聪明,一学就会……可是姐姐不喜欢我装模作样。
小澈怎么这么笨,连变成正常人都做不到。
姐姐说要开开心心每一天,可是没有了姐姐,小澈一点都开心不起来,怎么办?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开心了。
……既然不喜欢我,不想要我,为什么还要对小澈这么好?或许是被情绪掏空了精力,程云澈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。
池薏慢慢把他脑袋挪到她的腿上,放平他的上半身,让他睡得更舒服些,又给司机打了个手势,示意他进来开车。
车子一路平稳地行驶在山路上,池薏不停地发着呆。
好像想了很多,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想,难道……是她做错了吗?不该非要强行保持联系。
君知天地中宽窄,雕鹗鸾凤各自飞。
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
有时候执念太深,被心魔所缚,只会伤人伤己,难得善终。
脑子里忽然蹦出来第一次去云梦寺,大师解签时说的这些满含深意的话。
这些年来,直到上一秒,池薏都一直以为是在暗示程云澈,让他学会放手。
程云澈怕是也一直这样认为。
但如果,这段话其实说给她听的呢?池薏被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给吓住了。
所以,都是她优柔寡断,当断不断,才导致了如今这幅难以收场的局面吗?四年前从决定分手到真正离开,拖了那么久犹豫不决,才会把感情越拖越深,害程云澈难以放下。
现在又是这样,好不容易程云澈决定放过,她却又要执意纠缠不休。
在程云澈太阳穴轻轻揉捏按摩的手停住了,池薏忽然不敢再分析下去。
与此同时,躺在她腿上的程云澈悠悠转醒。
不是自然醒来,也不是察觉到池薏的手上动作停了,而是被隐形耳机里,姬斯冷静的提示声唤醒。
作者有话说:不是说不装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(╯‵□′)╯︵┻━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