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心推向程云澈的那刻, 池薏的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,那就是不能让程云澈溺水。
但程云澈的行动比她更坚决,死死扣紧了她的手腕。
仿佛慢镜头, 一起坠水的过程被无限拖长。
随着后仰的动作, 池薏感觉自己的所有感官,正在一点点在被一种名叫程云澈的气息侵袭, 并逐步包围。
存在感过于强烈。
她的呼吸、她的视觉、她的听觉……依次被俘获占据, 彻底沦陷。
手腕上的大掌始终没有松开半分,他的一双黑眸牢牢锁定在她脸上,固执且坚定。
像是要把她的样貌再度深深刻进脑海里, 永不遗忘, 又像是在不停地传递给她勇气和力量, 以及流淌不尽的赤诚爱意。
程云澈眼睛里的光亮愈来愈浓, 亮得有些刺眼。
池薏忽然有点看不懂,看不透,不敢多看。
因为他的表情,看起来真的很想跟她一起去死,立刻现在, 无比期待。
但她的视线却不听话,做不到从他脸上移开,甚至深深地被光亮给吸了进去。
无法逃离,也不愿逃离。
心底有种莫名的欲*望和念头催促着, 池薏猛地抬头,不管不顾要去索吻他的唇。
姿势不合适,时间不合适, 脖子上的力度也不够, 但她统统都不管了。
她的牙齿磕到了他的锁骨, 最高只能送到他的下巴。
池薏努力抻着脖子,用各种办法,曾经羞耻放不开不愿尝试的技巧,去最大限度勾引挑/逗,逼他沉沦。
一边啄吻,一边紧紧追着他的眼睛不放,目露祈求,想让程云澈低下头。
只需矮五公分,她就能亲到他香香软软的唇。
程云澈表情难耐地享受了一会儿,才意识到池薏要做什么。
反应过来后,当即配合地低下头,主动含住她的粉唇。
动作比池薏还要疯狂激烈,不顾一切。
仿佛当做了人生的最后一次来亲吻。
投入,绵长,向更深处探索,品尝。
那力度,池薏是真感觉,自己几乎差一点就要被他拆吞入腹。
当后背接触到冰凉水面的刹那,池薏忽然下了狠力咬住他的唇。
那股子不计后果的劲头,比程云澈也不遑多让。
好像只有这样,才能确认他的存在,才觉得足够亲密。
血腥味在两人的口腔弥漫开,更加刺激挑动兴奋的神经。
水面一点点浸湿头发,没过额头、眉毛、眼睛,然后是鼻子嘴巴,还有下巴。
但两人好像完全感觉不到,就像是被下了降头,中了邪,脑子里只剩亲吻这一件事。
两人在水下不间断地反复亲吻,一直没停。
池薏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句歌词:世界在下沉,我们在恋爱。
换成他们现在的处境,那就是——世界在下沉,我们在热吻。
带着海腥味的河水开始漫进耳朵,鼻腔,几乎没办法呼吸。
池薏清晰地感知到意识一点点在离她远去,但奇异地,内心并没有想要挣扎求生的念头。
她想,或许她的心理也生病了。
因为她竟然也恍恍惚惚觉得,她和程云澈两人之间,处处是障碍,处处是困局,似乎没有比共同赴死更好的结局和出路。
最后陷入昏迷的阶段,池薏模模糊糊听到了闻一鸣和郑书好寻来的声音。
她抓紧最后的时间,和程云澈进行唇枪舌战,他似也持着和她同样的念头,两人用心专注地投入战争,没有人去回应不远处的呼唤。
甚至,两人内心深处竟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期待,那就是,希望他们找来的时间再晚一点。
最好不要找到。
-至于之后又发生了什么,池薏是真再也没有半分印象了。
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,发现自己好像在被移动,但她头好沉好晕,虚弱到睁不开眼,也没办法动弹手指半分。
只能老老实实地躺着,任人搬运。
没撑多久,又再次昏迷过去。
待到池薏再一次醒来,鼻尖好似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,四肢还是没办法移动。
她抬了抬眼皮,只能勉强掀开一条细细的缝,漏进点儿光,除了能分辨出应该是白天,其余旁的什么也看不到。
耳朵似也能听到一点声音,但很微弱,需要集中全部心神,才能听清对方说了什么。
嗯,我来送个花就走……追人嘛,总要装装样子才行,前面已经投入那么多沉默成本,我怎么可能不甘心就此放手哦。
害怕?以前是挺怕的,特别是他大部分时候,根本不像个活人你懂吧,就像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一样,双眼空洞无神,瘆人得很。
后来摸透规律,好像也没那么怕了,反正,既然他当我不存在,那我就当他是手机上的乙女游戏好喽,我攻略我的,他冷漠他的。
现在?你都不知道,前两天在A市,差点给把我吓死,我真没见过他这么疯到丧心病狂、理智全失的人……我们不是一起去了广利寺吗,同行的有个姐,也看上他了,追得比我还紧,竟然把程云澈骗到小树林强吻……程云澈那个洁癖,怎么可能受得了哦,竟然直接和对方跳河同归于尽,也是够倔的。
那倒没嫌弃,反正我也不是初次,玩玩嘛,无所谓喽。
说心底话,我反倒觉得他这样更带感,清冷倔强的美少年,这不就是我青春期最花痴的理想型吗。
知道了,放心,如果不是替顾舅舅报仇,我才不会跟他接触。
医生说那个姐今晚就能醒,程云澈估计也快了?你看情况办吧,程家那边都准备差不多了,可以收网了,别忘了通知那个姓梅的一声……我管她什么打算,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嘛,只要最终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就行了。
我想要什么?当然是程云澈身败名裂,家财散尽,从云端坠落,像狗一样爬在地上求我帮他一把喽,前面在他身上收了多少冷眼,我可都要讨回来的。
哈哈哈你好坏哦,不过我也很期待,如果他知道了,我这个唯一能够给他提供帮助的人,也是幕后的黑手之一,会是什么样的崩溃表情……目前我好像有点想象不到。
池薏觉得她的笑声可真刺耳,真恶心。
以为自己是谁啊,就能把程云澈玩弄于鼓掌。
听到最后,才忽然警觉,这似乎是那个郑书好的声音。
印象太深,几乎没可能错认,就是她。
声音的甜度和嗲嗲的腔调,尾音上扬的弧度,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。
她想干什么?池薏火气冲脑,这是没追到人就恼羞成怒,得不到就毁掉?还有一些似乎很重要的关键词,大脑好像捕捉到了,她却又提不起精力分析,便被迫再度沉沉睡去。
彻底清醒过来是在晚上,似是又被转移到了一个新的地方。
池薏喉咙干涩如火烧,想喝水,动了动胳膊,挣扎着准备从床上撑起来。
手指刚蜷曲了几下,就被人给按住。
哎哎哎,正输着液呢,别乱动弹,有事儿您吩咐就行。
怎么样,池大女神,感觉还好吗?池薏眯着眼,勉强转动头部朝发声处看去,还真是朱颜,她怎么会在?顾不上深入思考,嘴边被递过来一只吸管,喝点水润润嗓?思绪立刻被转移,池薏点点头,咬住吸管,咕咚咕咚,跟多少年没喝过水似的,没多大会儿就喝完大半杯。
解决完生理需求,嘴巴从吸管上离开,她清了清嗓子,尝试发声:程云澈呢?你知道他在哪儿吗?双眼紧盯朱颜不放。
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在这儿,果然情淡了没爱了,我心碎了,绝交吧,以后咱们只需保持单纯的同事关系。
听到朱颜这股子戏精劲儿,池薏就知道程云澈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。
放了心,又忆及昏迷,啊不溺水前发生的事情,虽然已经有了决定,但她还是有点难为情,暂时不太好意思见他。
任由朱颜插科打诨,调节下心情,多拖延拖延时间也挺好。
于是配合道:那你怎么在这儿?池薏真问了,朱颜反而又扭捏了,扣着小手指,就过来旅游呗,还能是干嘛。
但脸上的娇羞早就出卖了她。
有情况?看你这架势,该不会是泡到零零后的小男生了吧?以朱颜对年下的执着程度,池薏这么猜测倒也符合常规。
只是这一回,却莫名其妙戳到了朱颜的跳脚点。
她老羞成怒:好了好了,知道你泡到了零零后小仙男,能别这样拐弯抹角炫耀了吗!!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,能消受得了这种顶级艳福啊!!池薏也是老脸一红,难得头一回竟没想隐藏她和程云澈的关系:你怎么知道?你俩跳河殉情都上热搜了,我倒是想捂着眼睛装瞎,可消息总往耳朵里跑,由不得我装聋啊。
这几天整个医院都在讨论你们这件事,你真行,算是在整个A市都出名了。
什么热搜?池大女神,请发挥你聪明的大脑想一想,你们跳河的地点在哪儿行吗,用不用我给你科普一下,澄河最显著的特点?澄河,纯天然内陆河,位居A市广利寺,呈回字型结构,水源自广利寺而生,又汇聚入广利寺水井,千年来从未发生过干涸现象。
而最奇特、最令人惊叹的是,澄河水位极浅,平均70cm深,最深处不足百米,水清而……等等,池薏停止脑内的百度百科内容背诵。
平均70cm深,最深处不足百米,也就是说,最深处也才刚淹没大腿根……朱颜刚说的什么来着,跳什么殉情?不用怀疑,是真的。
朱颜敲敲床头显示屏上的电子病历单,一字一句念给她听,患者池薏,女,24岁,溺水40分钟后,呼叫120送入急诊室……患者意识涣散,口唇发绀,结膜充血,呼吸浅快,肢体冰冷,双肺局部湿啰音……池薏的眼睛也跟着落在屏幕上,看清内容后,面色渐渐僵硬,心底更是复杂难喻。
不是吧。
当时她是脑抽了吗,为什么……联想一下情急时分,她双手把程云澈往岸上推的决然,还有昏迷前两人在下沉中不顾一切的热吻。
简直没脸回忆了。
似是觉得池薏社死得还不够彻底,朱颜直接把ipad扔到她面前:唔,你自己看喽。
屏幕上,社会热点搜索栏,排行榜置顶是一个大大的爆。
前面是一个更醒目的震惊体标题——【惊爆!年轻情侣跳河殉情,水深不足大腿,双双休克就医】点进去,评论区讨论最多的是:【我数学不好,到大腿是多深?有一米吗?】【如果是小澄河的话,应该没有一米,刚翻高中地理课本看了一下,小澄河平均水深70cm。
】【我不懂,请问这是一对小学鸡情侣吗?刚升一年级的那种。
】【恕我孤陋寡闻,现在人类已经进化到,呼吸器官长在腿部以下了吗?我们村今早刚接网线,还请见多识广的城里人科普一下。
】【不是我吹,我三岁的时候,身高已经超过一米了,这俩人小儿国来的吧?】【不知道大家看到视频里第12秒一闪而过的当事人背影没有,我怎么看起来这两人平均身高得超过一米七……】【以我浸淫模特圈多年经验目测,或许,小哥哥的身高有190cm也说不定】【真假?一米九的人在七十厘米深的河里溺水?这可以入围本年度奇葩新闻之最决赛圈了吧?】后面那些更不堪入目的评语,池薏实在没脸继续往下翻。
从话题页面中退出去,她正要手机还给朱颜,却无意间瞥见了最下方,有一个洛城本地新闻的热度正在往上涨。
而那条新闻的标题是:【象遇洛城冰雕展疑似涉嫌抄袭】而池薏正在负责的这个冰雕展的名字,就叫做象遇洛城。
她神色一凝,忙点进去看。
一个三无小号爆的料。
三天前,博主发了条微博,大意是指近期路过即将竣工的冰雕展场地看了眼,发现象群的概念,和她导师数月前的一副稿件有些相似。
于是发微博吐槽了一句:别说什么原创已死,只需看看现在的抄袭者多么嚣张、光明正大,直接照搬,就知道原创的生存空间有多难了。
并讽刺:政府牵头的项目,难道都不提前做背景调查的吗?然后评论区有人反驳,让她有证据放证据,别阴阳怪气发一些暧昧不清的文字,随意抹黑政府,影响政府公信力。
也有人支持博主,两边吵了起来,博主始终一言不发。
今天下午,该博主忽然发了一条图文并茂的博文,直接点名梅真工作室挂人。
不仅加了抄袭字样话题,还买了本地头条,一看就是有备而来。
池薏点进她编辑的内容看。
【大家好,我是洛美大二学生,造型学院油画方向,师从著名油画大师顾云天。
春节当天,我从会展中心经过,想抄近路,无意间误入了冰雕展场地(这点是我做错了,我诚恳道歉,没素质不讲公德我先说,大家不要学我)。
路过中间区域的象群时,觉得眼熟,便拍了下来。
下面附了几张图,正是池薏忙了一周多才完成的作品。
回到家后,越想越觉得眼熟得不可思议,便私戳了几个同门师姐,问她们要了顾导去年十月份创作的那副油画图,并咨询了她们(在未告知具体事件的情况下),这副冰雕作品跟油画的概念是否相似。
大家可以看她们的反应(见下图),全部都觉得一模一样。
甚至还有师姐误以为是顾导在旧作翻新,还夸赞道:果然顾导的风格一如既往的独特,哪怕换了个赛道,依然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他的作品。
紧跟着是几张顾云天的油画图,以及她跟几个不同学姐的聊天记录截图。
因顾导最近在断网闭关创作,我们不欲打扰,本想等顾导出关,经过他本人的鉴定后,再进一步探讨如何维权。
却在无意间得知,该冰雕展将于元宵节展出。
这种抄袭的作品,如果真的公开展览给全市人民观看,那将会是整个美术界的耻辱,尤其是我听闻,该冰雕项目的主创团队,基本上百分之八十是洛美校友。
他们甚至还有可能上过顾导的课。
就更觉得难以接受。
在几个同门师姐的支持下,我决定站出来,主动替顾导维权。
洛城政府公开网站上,有冰雕展的招标时间。
最早的一份征求意见稿是在十一月底,正式招标文件发布时间是在12月26日。
我不知道对方的具体创作时间,依据公告时间推测,最早也要在一月初。
远远晚于我导师的创作时间。
希望@梅真工作室拿出个合理的说法,谢谢!】大概是在两个小时前发的,现在已经有了一万多的评论。
大部分都是在支持该博主维权,甚至还有不少圈内人士下场转发,为顾云天大师声援。
其中就有好几个,池薏当年上过他们课的业内大牛。
当然也有人质疑:【既然冰雕展现在还处于布展阶段,谢绝围观,为什么博主要废那么大劲儿从中间穿过,又刚刚好路过最中间的主展作品,而不是走旁边的行署路。
】不必博主亲自下场,就有正义路人帮忙回击:【你不会是那个工作室买的水军吧?想看看你这话有没有逻辑,博主是在维权欸,那么多专业问题你不问,偏刨根究底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。
】【只能说是天意,上天都看不过去,不忍心让抄袭者风光、原创者蒙尘,才有了博主的撞破。
】更有不少知情人趁机爆料:【噢,是那个梅真工作室啊,那估计没跑了,这个工作室在行业间名气臭得很。
】若要有人问其内幕,那可说都说不完,评论区的知情人能装满一节火车,争先恐后抢着爆料。
【那个梅真工作室,专门收拢奇葩,有博猎奇心理出位的,有靠潜规则拿项目的,也有后台走美女明星画家路线的……反正没几个钻研艺术的。
】【就是他们工作室,有个姓秦的,是工作室的台柱子,一姐,她的作品那叫一个丑得不忍直视,就这也能得奖?或许是我不懂艺术吧,发出来让大家品鉴一下[图]】【你的消息已经out了,那个姓秦的早被挤走了,现在的一姐换人了,如果我没记错,正是该冰雕展的负责人。
】【是我想的那个吗?她才刚毕业没两年吧,竟然都能独自负责一整个项目了?】【你也不想想人家背后是谁,把一姐的拼音默读一下,算了不多说了,怕被封号】后面的那些难听话,池薏看不下去了。
从小到大,只要听到她和易女士的关系,似乎是个人,都会若有所思地啊一声,一副了然的语气,轻飘飘地留下三个字。
怪不得。
读幼儿园时,她在易女士的耳濡目染下,还蛮喜欢画画。
虽然基本没怎么遗传到易女士的天赋,下笔就能惊为天人,但也是经常被老师当着全班表扬,张贴在宣传板上展览的程度。
那个时候的小池薏多么骄傲、意气风发啊,全班的小朋友都好崇拜她,主动过来跟她玩,她们的家长们也都好喜欢她。
小池薏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,长大后一定要成为小夜莺一样有才气的大画家。
可很快,大家的态度就都变了。
原因是易女士出席了她的家长会。
再之后,宣传栏上再张贴她的画,开始出现了一些不满的声音。
甚至有人举手大胆提出迟疑:老师,是不是只有画家的孩子,才能够成为老师心目中的小画家?宣传栏展览区的名字就叫做老师心目中的小画家。
多么童言稚语的困惑,却也折射出家长们对规则的不服气。
老师一脸尴尬地耐心解释:这个是经过老师们一致评选的,跟小朋友们爸爸妈妈的职业无关。
但在家长的熏陶下,大家对他们所从事的领域更了解、更擅长,这是很有可能的。
就好比律师的孩子,对法律条文懂得就多一点,医生的孩子,对各种医学小妙招也会说起来头头是道……就好比上周体育课上,路柯同学流鼻血,大家都慌得不行,就是冰冰同学淡定地帮他用冷水拍额头,止住了鼻血。
老师这番举例论证,看似消除了同学们的质疑。
但等放学家长来接孩子时,路过宣传栏,总免不了有人指指点点,说些意味深长别有所指的话。
再后来,宣传板上的老师二字换成了大家,推选标准也改成了让全体小朋友参与进来。
老师不再是唯一的裁判。
最初那几周,池薏还兴致勃勃地画过两次,但几乎没多少人选她。
问起来大家说法都差不多:小薏画得那么好,我以为别的人会选她,也不差我这一票,就把机会留给其他同学了。
那种被人排挤孤立的感觉,池薏到现在都还很难释怀。
也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她对画画这件事一度产生心理阴影,提起笔来就十分抗拒排斥。
从此钻研跳舞,再也没有动过笔。
直到后来长大后,在易女士无意间的一句夸奖下,重新考虑捡起对画画的兴趣。
当年,池薏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不碰画笔就可以。
可还不行,易家在洛城盘根错节,哪个行业都听过易家大名。
就算仅仅是普通的学科成绩,得知她得了期末三好学生,也会有人私下传播闲言碎语,认定老师是看在易家的面子上,对她的评分标准比其他人宽松。
仿佛只要沾上易家二字,在旁人眼里,她取得的成绩就需要打好几个折扣。
而她的所有努力,都抵不过那三个字——怪不得。
如果说池薏真的借过易家的东风也好,或者就算没靠过易家的关系,易家人真正拿她当外孙女也行。
可惜统统没有。
泥人也受不了这种无名的窝囊气。
池薏放下ipad,拿手机给梅姐打电话。
喂,梅姐,网络上的那个抄袭风波你看到了吗?我想以工作室的名义发个律师函澄清一下,具体内容我来拟,到时候可能需要您出面……对,我现在还在A市,出了点意外,估计得明天才能回去。
鉴定?当然也要请专家鉴定,但鉴定结果至少也得一周才能出结果,我认为还是应该先回应一下,以免引发舆论发酵。
时间线我可以解释,不用私下协商……我看那个博主说,顾导现在还在闭关创作,等他出来有点晚了吧?行吧,我先编辑一份回应声明,等下发给您,您也慎重考虑考虑,毕竟这不仅仅影响我本人,对工作室的名声也有很大影响。
好的,再见。
在池薏浏览那条热搜时,朱颜也在旁边跟着一起围观,是亲眼看见了网友们说得有多难听的。
等池薏挂了电话,她立马问。
梅姐什么意思?她不想发澄清稿?疯了吧她,这老女人不会把工作室给卖了,不想管了吧?应该不会。
池薏摇摇头。
梅真是事业型女强人,为了事业可以拼了命的那种,工作室又是她一手创办,十几年心血都耗在上面。
几年前工作室最困难的时候,宁肯把大部分股份抵押给出价最低的洛可艺术做交换,也要保持她在工作室的绝对话语权。
这几年工作室发展越来越好,怎么想也没理由卖掉。
先不想这个事儿了,你知道程云澈在哪个病房吗?他醒了没,我先去看看他。
朱颜正在疯狂颅内风暴,打了鸡血似的帮池薏想办法出谋划策,度过眼前的抄袭危机。
猛一下被她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天外来语,敲得脑袋一懵:谁?愣了几秒才对上号,哦,你说小仙男啊,就在隔壁,还没醒呢,听医生说,估计得明早才能醒。
池薏拔掉针管,我过去看看。
说风就是雨,朱颜还没反应过来,她人已经出了门。
诶诶诶,池大女神我们这么夜闯仙闺真的好吗?你等等我啊,我要一线嗑糖的!!!-池薏推开门。
程云澈房间内竟然人还不少,陈家姐妹,程家那一群旁系,闻一鸣,郑书好,周叔,还有姬斯,一圈人围在他病床前,正在热切讨论着什么。
她的开门声打断了大家的争吵,齐齐扭头朝门口瞧了过来。
周叔先迎了上来:薏丫头,你醒了,感觉怎么样,好点没?我还好,周叔,你们这么多人在说什么啊?看起来好热闹。
周叔目光闪了闪,没什么,老周我就是来跟他们讨个说法,没谈妥罢了。
池薏没听懂:什么说法?他们程家继承人害你跌水,差点……要不是一鸣及时赶到,老周我都没办法回去跟小夜莺交代,怎么能不让他们给个说法。
池薏不太信,但也没揭穿:我没事了,害您折腾一天,后面的我来处理,您早点回去休息休息,有什么明天再说。
行,老周我也累了,那我先撤,你们看着办。
最后一句话是给那些人说的。
程家的那群、陈家姐妹和郑书好依次离开。
闻一鸣犹豫几秒,似是准备给池薏打招呼,张了张嘴,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,耷拉着脑袋,也跟着一起离开了。
房间内很快只剩下池薏和姬斯,还有朱颜,以及床上躺着不省人事的程云澈。
醒着的三人面面相觑。
过了几秒,姬斯先动了唇:你先出去,池小姐和我有话说。
他给朱颜使了个眼色,朱颜听话得不像她本人,一句话也没反驳,直接关上门出去了。
池薏敏感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,却也没工夫细究,直接问:你们刚是真的在讨论赔偿的事儿?大半夜的,这么多人?当然。
姬斯眼睛眨也不眨给出肯定答案,不然池小姐以为?他说的也算实话,一开始有些人确实是拿这个话题当的噱头,聚来了这么多人,只不过后来大部分时间,争辩的重心都在其他方向罢了。
不过,现在还不够火候,暂时没必要对大病初愈的池小姐说那么详细。
池薏见问不出什么,也不执着,你能也先出去一下吗?我想单独跟小澈待一会儿。
姬斯脚步没动,蓦地挑眉一笑。
池小姐不怕这又是一场骗局,全部都是程云澈的伪装吗?池薏不上钩,表情淡淡:你什么意思?只是给池小姐打个善意提醒,当然更多的是从我的病人病情角度考虑,万一这会儿池小姐信念坚定,要跟小程在一起。
等之后,忽然清醒改了主意,又一次逃离,那无疑会对他造成致命打击。
二十年的工期还没到,我可不想当白白‘吃空饷’的小人。
这简直是明晃晃地在诅咒程云澈早逝了。
池薏本不想多搭理姬斯,时间宝贵,她等明早要赶飞机回洛城,去冰雕展会场亲眼看一看,除了有人误闯,还有没有其他意外发生。
顺便也跟梅姐当面再谈一谈。
如果梅姐执意要等鉴定结果出来才肯相信她,那池薏也只能自己另想别的办法了。
所以,她想在临行前,单独陪小澈多待会儿。
但姬斯如此不知所谓地纠缠,池薏也被他激怒:姬先生这么说,看样子,是有什么内幕要给我透露?何必拐弯抹角,我随时洗耳恭听。
池小姐请坐。
姬斯比了个手势,池薏也从善如流,坐在了他对面。
不知道池小姐想没想过一个问题,明明是一同坠水,甚至池小姐还是在下方,肺部进水最多的那个,可程云澈却情况比你严重得多。
甚至差一点就没抢救过来,到现在什么时候能醒,还是个未知数。
什么叫‘什么时候能醒还是个未知数’?朱颜不是说明天早上就能醒吗?池薏从座位上弹起来,扭头看向病床,快走两步上前。
程云澈双眸紧闭,乖巧地躺在病床上,头发软软的,模样纯真而无害。
他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,眉头完全舒展,眼睫毛安静地耷拉着,眼皮一动不动,没有任何情绪外泄,鼻子上插着呼吸管道。
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脆弱而易碎的玻璃娃娃。
只有近距离探过去,感受他鼻翼散出来的稀薄微弱热气,能证明他还活着。
那是我骗她的。
姬斯不紧不慢地说。
他声音不大,但房间内太安静,衬得他这句话像是一个响雷炸开在耳边。
剧烈的爆*炸音震破耳膜,反而听不太清其中内容。
池薏下意识揉了一下耳朵,想分辨得更清晰些。
但轰轰雷声持续输出,愈演愈烈,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。
不可否认,程云澈体质确实不太好,受伤严重些也是难免。
但更多还是因为,他的情绪过度透支,大脑紧张度也过高,颅内频频缺氧,个人免疫力急剧下降,才会出现这种极端情况。
为什么会这样?她下意识发问。
情绪透支?颅内缺氧?免疫力下降?池薏觉得她理解能力变差了。
明明每个字都认识,但组合在一起,反倒有点听不懂姬斯话里的意思。
在解答池小姐的问题之前,不知池小姐能否思考一下,你对‘伪装’两个字的理解,以及你内心深处对程云澈产生抗拒的根源?停顿了三分钟,没管池薏是不是真的沉下心来思考,又得出了什么结论。
姬斯按照自己的节奏,继续有条不紊地陈述:我认为只要是个人,都不可能觉得自己十全十美。
在重要的场合,在在意的人面前,都会下意识地自我包装,尽可能多的展现自己的优点。
程云澈对池小姐也是如此,害怕你不能接受他的真实面孔,所以努力伪装良善,扮演正常人……我想,这点池小姐应该有所察觉,毕竟程云澈他不同于旁人,对情绪的自我控制能力很有限。
而出于生物的天性和本能,又极其容易在亲近的人面前放松,不知不觉间卸掉所有假象,所以,他迟早会暴露,根本就是意料之中的必然结果。
说到这儿,池小姐是不是很好奇,既然我明知道他会露馅,为什么还要纵容他以这样‘不完美’的状态来接近你,而不是为他提供一些更妥帖更周全的计策?池薏平静地回视他一眼,没吭声。
姬斯耸肩笑了笑,才再度沉吟道。
事实上,我提供过,但程云澈统统拒绝了,在如何接近‘他的姐姐’这件事情上,他从来都很有自己的主意。
无论是自曝病情,还是策划绯闻传言,又或是痴情蛊事件……池小姐别这么惊讶,我不信你丝毫不知情。
池薏默了默,忽然扬起唇,我只是没想到,姬斯先生会对我如此毫无保留。
不是我对池小姐毫无保留,姬斯摇摇头,是程云澈,他从来就没有想要瞒过你。
你以为他是努力想要不被你识破他的伪装?错了,他其实根本就是恨不得自曝,迫不及待想让你早点发现。
这么说吧,以他的心智和反侦察手段,能在瑞士瞒天过海,将计就计,自导自演一场痊愈大戏,如果真的想要彻底伪装,多得是办法和技巧。
可他却偏偏用了最低级,甚至称不上手段的手段,来接近你,池小姐想过为什么吗?池薏静静地等他给出答案。
我也是最近才琢磨明白,某种程度上,程云澈跟池小姐倒是一类人,都一样的‘虚伪透顶’,也足够‘心狠手辣’,连对自己都不肯诚实。
程云澈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都好像是,在尽最大努力伪装成你能接受的模样,甚至如果条件允许,他不介意伪装一辈子。
但如果真的用心,把他的行为抽丝剥茧逐一分析,就会发现,其实不然。
姬斯用目光逼池薏和他对视,确认她在认真听,才悠悠把最后一句话奉上。
他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结果,那就是你完全地、彻底地、义无反顾地,接受他的所有真实面孔,并且爱他。
你说的这些,跟他现在的病情有什么关系?声音哑了哑,直到一句话说完,池薏才找回正常的发音区域。
这要回到我最开头的那个问题,池小姐对伪装的定义是什么。
姬斯皱了皱眉。
从心理学的角度,以我姬某人的个人见解,程云澈之前的那些,都算不上伪装,只能说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,在以他自己独特的方式,向外界最亲密的人发出求救信号……直到他被你从工作室赶走后,他才真正走上了伪装之路。
池小姐一定很困惑,认为自己感受到的和我说的恰恰相反,从你的角度来看,反而从这个时候起,才真正地开始接触到他的‘真情流露’,但如果我说,这些才全部都是他的伪装呢?池薏下意识想反驳,但大脑深处有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告诉她,或许姬斯说的是对的。
我说的这个伪装,没那么心机,换成自我包装似乎更合适。
和普通人去面试、上台演讲、毕业答辩没什么区别,都是为了更好地自我展示,以求赢得更高的印象分。
所以,他自然也跟其他人一样,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工作,比如提前排练和预演情绪。
池薏怔住,大脑又开始发懵。
但不同的是,怯场的人,或许是能够通过一系列训练,变得更自信大方。
天生情感缺陷的人,短时间内,经过训练确实也能够取得一定的效果,但这些都是表象,事实上,只会严重情绪内耗,把整个人的能量掏空,直至变成一个真正的行尸走肉。
我说这些不是让池小姐可怜他,反而是在善意劝告——以目前的科学技术,程云澈的精神状态,不可能有好转迹象。
换句话说,如果池小姐真的要跟他在一起,就要做好了接受他真实面孔的准备。
见池薏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,姬斯也不再多说。
下次有机会再跟池小姐探讨,关于你对程云澈的抗拒根源的问题,时间不早了,把空间还给你们,姬某先走一步。
姬斯说得对,时间真的很紧迫。
等门掩上后,池薏坐在程云澈的床头,默默地欣赏他的睡颜,什么也没有思考。
懒得思考,也不想思考。
她探头过去听他的呼吸,感受他的存在,目光情不自禁在他的五官依次逗留,仿佛怎么也看不够。
渐渐的,用嘴巴代替眼睛,继续细致描摹。
柔软的黑发,纤长浓密的眼睫毛,小巧挺直的鼻梁,然后是苍白不见血色的唇。
就像是王子亲吻睡美人的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,在两唇相触的瞬间,程云澈眼皮动了动,竟然奇异地醒了过来。
他黝黑的眼珠干净单纯,在初醒的迷茫下,瞳孔旋涡里本能地盛满了对池薏浓浓的眷恋。
两人无声对视片刻。
默契地共同加深了这个吻。
作者有话说:以吻开始以吻结束。
这几章会走一下剧情,收一收前面埋的线~~蓝后,后面和姬斯的这段对话有点绕,我读了几遍感觉应该是说明白了,要是有没看懂的宝,麻烦给我说一下嘿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