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头里, 程云澈不满地白了姬斯一眼。
似嫌弃他太啰嗦，说个没完没了，打扰他和姐姐视频, 也像是在鄙视他, 小澈当然对姐姐知无不言，什么都可以告诉姐姐, 还用你多说？池薏被他这活灵活现的小模样逗得又是一乐。
重逢以来, 程云澈一直在她面前扮乖巧，扮懂事体贴，她是真有一阵儿没见过, 他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灵动地展现这种作作的劲儿了。
有些唏嘘, 也有点怀念。
要说有什么要从他这儿套话的, 乍一想貌似是有不少, 可话到嘴边了，那些纠结困惑，似乎也没那么重要。
目前，还是顾云天的事为重。
池薏组织了一下语言，用循循善诱的语气, 温声问：小澈，你还记得顾云天顾大师吗？程云澈正在调整镜头，一张俊俏红润的脸离屏幕越来越近，那架势, 仿佛怎么调整离姐姐都不够近，恨不得直接钻进去。
她说完后两三秒，他才迟钝地听清了其中内容。
浓密纤长的眼睫毛向上翻, 黑色玻璃眼珠里透着股茫然。
终于在脑子里搜索出这号人物后, 他迅速自责地垂下头, 是小澈没用，没把他送进牢里。
就这么情绪低落地自我检讨几秒，程云澈又猛然意识到什么，一脸紧张地盯着池薏，焦虑得转眼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。
他不是被停课了吗？这么快就又回来了？怎么办？怎么办？没关系，小澈再想其他办法，一定有办法的，姐姐不要怕……看他情绪这么紧绷，池薏赶紧先稳住他的状态。
现在已经是四年后，姐姐已经毕业了，小澈你忘记啦？程云澈如梦初醒般连连点头，拍着胸脯，一脸心有余悸：对、对对……姐姐毕业了，毕业就不需要再上他的课了。
看他这反应，对于心中的猜测，池薏已经基本能确定百分之九十。
顾云天真的有问题。
当年，程云澈变/态的占有欲初露端倪，不仅背地里偷偷翻阅她的手机，还时不时查岗，掌握她的行踪。
池薏本就觉得压抑，透不过气，他竟然还要干涉她的选课。
暑假期间，池薏跟室友一起去旁听过顾云天大师的课，觉得很有收获，约好了大二开学要选他的选修课。
程云澈最初对此并不知情，直到有天，他提前去画室外等她下课，发现了在里面上课的人是顾云天。
便开始使出各种手段，阻拦她去上顾大师的课。
头一个月，池薏并没察觉他的意图，程云澈很心机，手段没那么生硬直接，比较润物无声。
比如说，选修课一周一节，在周四晚上。
程云澈大概从周二起，就会在她面前表现出头晕不舒服的迹象，然后一直强撑到周四傍晚，忽然晕过去，需要她陪着送医。
每次用的招数还都不太一样，让人很难第一时间察觉不对。
池薏也怀疑过他的体质怎么忽然变弱这么多，但很快念头又被对他身体的担忧盖过去。
一直到十月底，室友忽然问她：怎么好久都没见你去上顾大师的课了？马上要组织去比南山进行小组作业了，你报名吗？池薏赶紧应下：我报名。
也是这会儿，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，程云澈每次的生病时间也太巧了点。
她过去跟他当面对质，他倒也不隐瞒，坦白说：我不想让姐姐去上他的课。
再问原因，死活不开口。
池薏当然要自己分析。
记得大一下学期期末考时，他拿着她和室友的聊天记录，问她备考的某天晚上在干嘛。
池薏说的就是去参观顾大师的画展，还在院领导的组织下，跟室友一起去陪了餐。
在她的印象里，能惹得程云澈对顾云天大师反感的，也就只有这么芝麻大一桩事。
但程云澈的心眼更小，指不定还真把这芝麻看进眼里，记了仇。
以他的性格，这么做的可能还不小。
两人没明面上吵架，但也闹了冷战。
又一个周四，池薏没理在医务室打点滴的程云澈，直接去画室上了课。
课上到一半，忽然有同学尖叫一声，指着窗外：有、有鬼！！教室里很安静，大家都在认真构图，哪怕崩溃到了极点，女生也还记得要尽量降低影响，不打扰到其他人作画。
她声线绷紧，音量极其克制，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见她崩溃的喊声。
碰巧，池薏就坐在她附近，落完手下那笔，才顺着女同学的指尖看过去。
——程云澈竟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，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室里面看。
走廊的顶灯是声控系统，这会儿正值上课期间，无人外出走动，声控灯乖觉地全部熄灭，走廊也在沉寂中无声无息陷入黑暗。
程云澈那天穿了件黑白拼接款毛衣，上黑下白。
画室窗沿设的比较高，透过窗户看过去，只能看得见黑色，与周围的暗夜融为一体。
如果不是他皮肤白得扎眼，几乎很难发现他的存在。
但也因为他皮肤太白，恍惚抬眼一看，第一时间只能注意到他的脸，悬空在窗户外，那感觉，真的很像灵异鬼怪故事里，飞来飞去的阿飘。
也怪不得那个女同学会被吓到。
程云澈就这么守在窗外，站着陪她上了大半节课，池薏被分了神，一张图画得乱七八糟。
程云澈越来越苍白的脸色，不受控地止不住她往脑子里跑，池薏再也画不下去，最后还是跟顾云天请了假，陪他去了医务室。
但也不意味着池薏要就此妥协。
周末的比南山小组活动，她还是如期参加了。
到了山顶上，才发现程云澈也尾随了过来。
山是荒山，也确实没人规定他不能来，池薏没理由赶他走，只能假装无视他的存在。
当时，池薏一方面是有点受不了程云澈的过盛占有欲，无孔不入地侵占她的所有时间和空间，有点想躲几天放松透透气；一方面也是两人冷战还没结束，她想晾他一晾，好好调/教他一番，改掉这些臭毛病。
池薏找地方取景时，也尽可能挑偏僻的地方，想方设法避开他。
最后选了东南角一片平坦的岩石处，程云澈所在位置的对角线。
脚下的岩石有些年头，生了裂缝。
池薏支起画架，反复调整位置，只顾着想千万不能把画笔工具掉到缝隙中，却忘记了，蛇最喜欢在岩石缝隙中冬眠。
等池薏意识过来，已经晚了。
小花蛇被她制造出的动静闹醒，吐着蛇信子盘旋着游了上来，迅速在她离蛇的头部距离最近的左手上咬了一口。
池薏没认出来那条蛇的品种，但脑子里模糊有印象，像是某种毒性很强的毒蛇。
她也不敢动，就跌坐在那儿，吓傻了似的，半晌才想起来要捞手机求救。
但还不等她从包中挖出手机，最不抱希望的那个人，竟然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。
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一脸，池薏还在强装淡定：你刚不是在西北角吗，怎么怎么快就找了过来？完全没意识到她这句话暴露了，自己在故意躲着他。
程云澈也不说话，劲瘦有力的大长腿没两步就移至她跟前。
他半跪在地上，小心翼翼捉住她的手。
先摘掉她的发带绑在手腕上固定，然后，捏着她向外渗紫色血珠的食指捧在掌心，仿若对待易碎的珍宝。
黑色头颅低下，一言不发要帮她吸血。
池薏半条胳膊都是麻的，早就失了知觉，更加怀疑蛇的毒性，连忙拿手推他的脑袋：别，有毒。
可程云澈像是听不见，神情专注，目光如吻，仍在不管不顾地帮她吸着。
被蛇咬过的伤口，被他放在唇边来回反复含吮，有好多次，池薏都发现他并没有把吸出来的血吐掉。
那神色，就像是一点也不怕被蛇毒侵体，中毒身亡。
没多久，也不知道是惊吓过度，还是毒性真的发挥了作用，池薏渐渐意识全失，彻底昏了过去。
虽然后来被证实，那条蛇只是跟毒蛇长得有点像，但其实并没有毒性，池薏还是被程云澈那副一点都不怕跟她一起死掉的模样感动到了。
两人重新和好。
也是在这时，学校里开始传出顾云天利用职务之便，性骚扰女学生的流言。
几个女学生的联名举报信，就张贴在艺术大厅的宣传板上。
一开始，池薏并没有把这件事跟程云澈联系在一起。
是后来，顾云天主动找到她，一脸无奈又饱受困扰地恳求她。
后面的课你都不用来上了，期末我也可以给你满分，能不能让你的小男友停止对我名誉的抹黑和造谣？顾云天言辞恳切，态度良好，姿态放得很低，说的话听起来自然就很有说服力。
尤其是，他并没有强行要求池薏必须怎样怎样，就像是老实人被逼到绝路，实在没了办法，才来找她诉苦几句。
池薏嘴上说着一定是顾大师误会了，但心里也存了疑云。
她本是去找程云澈询问原委，却无意间不小心看到了，程云澈在手机备忘录编辑的数条内容。
【2018.11.01 19:06 姐姐被蛇咬了，在病床上昏睡的样子好安静，香香的，躺在姐姐身边，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。
】【2018.11.01 19:24 忽然有点遗憾，那条蛇不是毒蛇。
】【2018.11.01 19:37 如果姐姐永远不醒来，一直睡下去，是不是就不会对小澈露出那种很……冷淡的表情，就像是随时要转身离开。
】【2018.11.01 19:51 可是这样的姐姐，也不理小澈了，房间内好空荡好冷清，小澈好想听姐姐说话，说什么都可以。
】【2018.11.01 20:07 好难忍受姐姐闭着眼睛，脸上再也露不出任何表情，看不到小澈，眼睛里也不会再有小澈。
】【2018.11.01 20:10 姐姐怎么还不醒来？】【2018.11.01 20:12 想要姐姐喊小澈的名字，高兴地喊，生气地喊，平静地喊……随便什么态度都可以，只要姐姐还愿意看小澈……】【2018.11.01 20:13 小澈不要阻止姐姐去上课了，也不要跟姐姐闹别扭，不喜欢那个人，那就想办法把他的课停掉好了，换个方法一样行得通，不应该浪费时间惹姐姐不开心。
】到了这儿，池薏没有再看下去。
她也没有精力再去逐一分析，在她昏迷的那两个小时内，程云澈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活动。
眼睛里只剩那就想办法把他的课停掉好了几个字。
所以真的是程云澈做的？还有上面那句竟然有点遗憾，那条蛇不是毒蛇。
这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吗？对，他本来就跟正常人不太一样，但也不该这么……变态和偏激。
池薏承认她被接二连三的巨大信息量吓到了，当年她下定决心要跟程云澈分手，跟这次事件有90%的关系。
可如果说，程云澈是因为不想让她被顾云天……才故意费尽心机，不让她去上他的课，那……？她平复了一下情绪，才哑声问：小澈，你实话告诉姐姐，当初举报顾云天的那些女生，是你找来的吗？程云澈拼命摇着脑袋，语气急切，却答非所问。
姐姐才不会喜欢他，他撒谎，他说的不对，他骗人，他是大坏人！！！姐姐当然没有喜欢他，小澈不要急，你好好跟姐姐说说，他撒什么谎了？池薏想稳住他的情绪，但程云澈明显深深陷在那段记忆的恐慌里，没办法走出来。
姐姐才不是要选他，我知道的。
姐姐想离开是小澈做的还不够好，没有让姐姐满意，达不到姐姐的要求，是小澈自己的问题。
不是姐姐朝三暮四，不是姐姐为了前途为了事业要甩掉小澈，不是他比小澈有魅力……不是不是，统统不是，他太坏了，他故意要气死小澈。
池薏一边顺着他的话说，平复他濒临崩溃的心态，一边心里涌上复杂的情愫，很不是滋味。
看来当年还发生了不少她不知道的事情。
小澈为什么……没有把这些告诉姐姐？姐姐走了，不回来了，电话打不通，小澈到处找不到姐姐，小澈没有姐姐了，小澈生病了，病得好严重，快死掉了……说这话时，程云澈的情绪已经比刚才要稳定多了，他的眼睛虚空落在屏幕上，声音听起来有些稚气。
就好似只是单纯地从脑子里翻出这段记忆，茫然地复述给她，不带任何语气用词，也不添加任何感情色彩。
可越是这样，池薏的心脏就越是揪得慌，难受得说不出半句话。
但经过刚才的过激反应，程云澈消耗了许多情绪，脸上的潮红也褪了几分，反而渐渐找回理智，重新捡起池薏刚才的问题，认认真真回答给她。
是小澈找的人举报。
小澈给了钱，让她们去举报，可大坏蛋威胁，不撤掉举报就让她们混不下去，她们把钱还给小澈，最后，大坏蛋也没有坐牢。
那她们都是真实的受害人吗？只有一个是，但她怕被人指点，宁可忍气吞声、咽下委屈，也不要去举报，小澈没办法，只好找了好多人陪她一起。
那你还有她的联系方式吗？没有了。
就知道会是这样，池薏也不强求，又换了个问题。
那你针对他，不想让姐姐去上他的课，是因为他对姐姐也……这样吗？老实讲，池薏不觉得她是这么迟钝不敏感的人，但当初上课时，她也确实没觉得自己被肢体骚扰或者被冒犯。
难道说，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事情？程云澈沉默了。
程云澈摇头了。
程云澈拒绝回答这个问题。
他举着屏幕强调：姐姐不要怕，都过去了，一切都会好的。
有小澈陪着，姐姐当然不怕。
池薏翘起唇角。
程云澈立刻倒在床上，屏幕也砸在脸上，被她的笑瞬间戳中心巴。
强撑的理智消失，人又糊涂回去，开始犯傻：真的吗，小澈有这么厉害，这么重要？那当然啦。
池薏顺着他哄，把他哄开心了，得意忘形了，才不紧不慢地问：小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？可以告诉姐姐吗，这对姐姐很重要。
程云澈正心花怒放着，姐姐好爱他，他什么都愿意给姐姐，姐姐说什么他都愿意听，愿意照做。
小澈看到他在偷拍姐姐，拍了姐姐好多照片和视频，还有莺姨，还故意剪辑成那样的……对着姐姐的照片……他不配，所以，小澈把照片和视频全偷了过来，然后把他储存的那些一个不落地全删掉了。
全删了……池薏面色微凝：那有办法可以证明，那些图还有视频，是从他那里复制过来的吗？理论上可以，只要有入侵就会留痕。
程云澈一本正经地安慰池薏，让姐姐不要担心他的人身安全。
不过小澈很小心很小心，一般人估计很难查到小澈身上，图片和视频可以看出来源，但是这些都在小澈这里，设了密，没人能盗走。
池薏舒了口气，有证据就行。
那你现在手机上有图片和视频吗？她就是随口一问，并没报什么希望，毕竟时隔多年。
没想到程云澈迟疑地点点头，老实巴交地答：有一小部分。
说着，他动手切换页面开始翻私密空间，翻着翻着，不知不觉间，一张脸连耳朵带脖子全红了。
他目光渐渐发痴发愣，眸底似有什么东西翻腾着，手上翻阅的动作也停下了。
倒是难得没流鼻血。
程云澈难耐地在床上扭动了一下，扯了扯被单，一只手不受控地钻了下去，嘴巴无意识地喃喃重复了两遍姐姐两个字。
呼吸蓦地急促起来。
哪怕隔了屏幕，池薏也能猜到，他在做什么坏事儿。
没戴耳机，她怕被朱颜两人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，忙清了清嗓子，打断程云澈的动作：你先把图片发我看看。
如果仔细分辨，大概能听出她的嗓音也有点哑。
程云澈看懂了她的眼神暗示，对着摄像头做出姐姐，小澈好难受几个字的口型。
浑身上下，连头发丝都在传神地表达着他的欲求不满。
池薏倒是也读懂了他想玩儿视频play的暗示，但她要脸，强行无视他的撒娇，你先发我，姐姐先处理正事，有什么等晚上了再说。
哦。
程云澈闷闷地说。
但是没办法，再郁闷不快也要执行姐姐的命令，姐姐永远是第一位。
照片很快传输过来，池薏惊呆了，也瞬间理解了程云澈为什么会有那样剧烈的反应。
这尺度……她胸口剧烈起伏几下，拳头握紧。
小澈说得没错，顾云天果真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。
原本她还在担心，如果其实是程云澈小题大做，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偷拍，会不会没办法定性顾云天的罪名。
但现在，她只觉得，必须得亲手把顾云天送进牢里方才能解恨。
可是，脑袋忽然又蹦出一个问题。
明明程云澈手里有这么实锤的证据，为什么还要雇人去举报顾云天。
紧接着，不必过问他本人，池薏自己就在心底给出了答案。
因为程云澈不想。
他不想他干干净净的姐姐，卷入这种丑闻，甚至连让池薏这个当事人，知道有这件事存在，都不愿意。
他只想她永远生活在善的一面，然后由他来背负全部的负面和阴暗。
作者有话说：小薏：必须得亲手把顾云天送进牢里方才能解恨。
澈心里开始慌了：如果姐姐看到我的那间理疗室，也会送小澈坐牢吗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