◉ 第 23 章

2025-04-03 04:16:10

回到祝府, 孟氏一切如常,不见病态。

祝满更是一反常态,嘘寒问暖, 无微不至,耐心询问她伤势如何、房中需添置什么……诸如此类,做足了慈父姿态。

事出反常必有妖, 清嘉觉得不对,却又寻不出漏洞。

往后几日,无波无澜,转眼便到祝满四十的寿辰。

早提前几日, 张氏便格外大方地, 让绸缎庄上门, 替他们一家三口量体, 裁新衣,说怕他们衣着简陋,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。

送到清嘉手上的, 是六破的花间裙,轻软的绸丝,娇嫩侬丽。

竟真是费了银钱的,与从前那些款式过时的有着天壤之别。

张氏亲自见了清嘉穿上,眸中既有怨恨又有满意, 她将一道送来的胭脂钗鬟递给观潮,嘱咐道:明日替小姐梳个飞仙髻, 叫众人好好瞧瞧。

清嘉冷眼瞧着,她知道张氏必然心怀不轨, 却挑不出毛病, 心中气闷, 只说:我累了,夫人请吧。

张氏吃瘪,表情变了变,终究将骂声憋在心里,假笑道:大小姐好生歇息。

她离开后,观潮面带余悸道:小姐,奴婢替你换衣裳。

那日遭难,听雪挨了刀伤,被寻回时已奄奄一息,如今还在医馆中养着,如今她房中服侍的,只剩下个十岁的小丫头观潮。

张氏倒是想塞人过来,清嘉怕是陷阱,皆拒了,想观潮怯生生的,虽胆小,但绝生不出坏心思,便也将就着用了。

观潮见新衣裳贵重,小心翼翼地收着。

清嘉觉得胸闷,捂着伤口咳了几声,亲力亲为地倒了杯水,发现早已放凉了,灌入喉管是凉飕飕的,激得打了个冷栗。

观潮年纪小,总有照顾不周之处,更遑论清嘉是病人,在家里住了几日,伤口是不见好的,反倒被折腾得虚乏不少。

清嘉叹了口气:莫收拾了,随意放在箱笼里便可。

观潮愣了愣:这……皱了可怎么好?清嘉根本不打算穿,若真有什么好东西,张氏岂有不紧着祝清萍之理?又哪里轮得到自己分一杯羹。

虽猜不出张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反正不可依她所言。

祝满四十大寿,筹办得颇为隆重,说是宴请了不少官僚,更砸重金点了薛家班过府表演。

清嘉原不打算落祝满的面子,但半夜又发起烧来,整个人昏昏沉沉的,压根不想动弹,只听得见前院热闹喧哗,鼓乐不歇,也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。

翠寒院外,是一团喜气,喧嚷中,忽有小厮高声来唱:赵阁老到!赵严赏面光临,出乎祝满意料之外,一时面上喜色洋溢,脸都要笑裂开来。

赵严乃百官之首,在场之人,或是祝满上峰,或是祝满同僚,皆仰仗赵严鼻而存,才听见小厮通禀,众人面面相觑,皆起身以待。

哪个不是官场上半生摔打的人精?当下眼神交流便复杂起来,深意暗藏,皆在猜测祝满究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,竟能攀上当朝首辅的大腿。

对祝满的态度便愈发热络了。

祝满心中明镜一般,赵严既来,自然不是为了他,小声与管家祝楼吩咐:将大小姐请到书房去。

清嘉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,始终听见外头唱戏声咿咿呀呀地传来,间或着男子叫好与觥筹交错的声音,也不知过了多久,被观潮慌慌失失晃醒:小姐,祝楼叔来了。

心中咯噔一下,披了件衣裳,起身见人。

她下意识地抗拒:祝楼叔,我不大舒服,病容憔悴,爹爹今日大寿,只怕触了他老人家的霉头。

祝楼不为所动,态度坚决:老爷吩咐,您需得出面,还请莫要为难小人。

大有自己不愿,便要遣人来绑的架势。

清嘉别无他法,只能换了一身半旧的素色衣裙,病容未掩,磨磨蹭蹭地出了门。

祝楼看她衣裳时,皱着眉的,似多有不喜:小姐这……清嘉无辜地抖了抖衣裳:可要我另换一身?她就是故意拖延时间的,果见祝楼望了一眼滴漏,无奈道:小姐快请罢。

清嘉明知闪躲不过,心怀忐忑地跟在祝楼身后,一个可怖的想法隐约成型。

漂亮的衣裳、名贵的首饰,皆是为了将她装点成一幅让人可心的模样,祝满夫妇对她百般讨好、热络上心地照料着,是不是为了将她……献给赵严?这般想法压下,足下骤然一顿,钉在原处。

又被身后几个婆子半拖半拽地往前带,隐约听见祝满的声音自窗边飘来,他声音微颤,十分恭谨的:……她年纪小,若冲撞了,请您不要计较。

真是如此!书房另有大人物在场,还能是谁?只会是赵严!清嘉立时抱住游廊立柱,虚弱道:我有些头晕,没得在大喜的日子冲撞了父亲,还是先回去罢。

祝楼回头,明显不耐烦,催促那些婆子:快扶好小姐,莫然贵客久等。

话音落下,十指便被一根根掰了下来,一左一右皆被人紧紧挽住,看似搀扶,实为钳制,将她送入书房,清嘉便猝不及防地对上赵严闪着精光的眼,心中飘过浓重的绝望。

赵严目光凝在自己身上,口气是和缓轻柔地,对祝满说:令千金进退得宜,行事端方,甚得我心。

清嘉下意识去躲闪他视线,一味低着头颅,仍能感受到滑腻腻的视线,似毒蛇一般在自己身上游走,十分露骨。

虽恶心,心中一片澄明。

难怪张兰修将姿态放低,不择手段也要将她带回祝府,难怪祝满对她事事照拂,种种行径,万般异常皆有了合理的解释——原是祝满已将她卖了个好价钱。

便是想明白了,当下也是六神无主,只要眼神稍稍错开,便能碰上赵严毫不忌讳的打量,只觉得此处难挨,一心要逃,躬身、气若游丝道:爹爹,女儿身体有些不适……不知礼数!祝满横眉,那长须也抖了抖,满是斥责之色:首辅大人亲临咱们府上,又特特来瞧你,你怎好避开去?清嘉双手交握,心凉一片。

看看。

这就是她的生身父亲。

她一脸病容,站都站不稳,他毫无怜惜的,只想着自己的官场仕途。

在他眼中,自己不过是论斤出卖的货物罢了。

清嘉冷眼望向祝满,余光扫到赵严发黄的双目、松弛的肌肤,更是几欲作呕。

心中便也骂了起来,赵严年过花甲,当自己爷爷都使得,怎得还整日惦记年青的小姑娘,真是为老不尊。

偏赵严掠过祝满,行至她面前,清嘉便眼睁睁地瞧着赵严斑驳发褶的双手,将自己细滑的手握住。

恶心。

清嘉想将手臂扯回,又被赵严使力握住,他和颜悦色的:你叫清嘉?这名儿不错。

咱们曾在国公府见过,还记得么?清嘉抽不回手,只能低头,躲开赵严视线,口气冷淡:不记得。

祝满怒斥:放肆!赵严反而笑了,他啧了一声:大惊小怪,莫吓坏小姑娘。

赵严颗粒粗糙的手掌,在清嘉手上来回摩挲几把,良久,才拍了拍她的手背:既不舒服,便先去休息罢。

他虽笑着,口气确实不容违拗的强硬:年岁小,任性些也是寻常,日后……一句话戛然而止,意味深长地望着清嘉,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
清嘉控制不住自己,身体微微发颤,低着头,轻声细气道了句告退,用力将手抽了出来,然后便逃也似地离开书房。

身后始终有一道审视的目光紧紧巴着不放。

她浑身发抖,一身血都似冷了下来,赵严意犹未止的话犹在耳畔,她忍不住去想:日后什么?日后迟早要落在他赵严手上么?一只脚才踏出门槛,眼角便发胀,热泪便情不自禁滚了下来。

她吸着眼泪,踉跄而行,身侧有面生的婆子伸手欲来搀扶她,却又被清嘉狠狠推开。

往常她在祝府,不过透明人一般,如今这些丫鬟婆子时刻随伺,看似照顾周全,实则是明晃晃的监视。

祝府俨然便是一座大牢。

祝满,铁了心,要将自己送给赵严。

清嘉失魂落魄地走着,千头万绪交汇心中,逃出生天的计划也七零八落,毫不成型。

冷不丁被一道尖锐的女声截住:这不是咱们的首辅夫人么?是祝清萍。

她高站在远处台阶上,抱着双臂,居高临下,满脸不屑嘲讽。

祝清萍总是对她诸多挑衅,大多时候,清嘉都愿意刺一刺,看祝清萍气急败坏跳脚的模样,但今日,清嘉全无与她拌嘴的心情,只凉凉地扫了她一眼,便想径直离去。

身后,祝清萍夸张地嚯了一声,跨步追上来,不由分说将清嘉袖子扯住,冷言质问:如今飞上枝头,架子摆得蛮大,竟不稀得理人了。

清嘉身上没什么力气,便也懒得动手,只蹙眉道:你松手。

祝清萍仰头哼道:首辅夫人了不起,敢使唤人了?清嘉烦躁,双手发力,想将衣袖拽了出来:你究竟想怎么样?转头去质问那些监视的婆子:你家小姐发疯,竟也不管管么?祝清萍见她步伐虚浮,连站都不稳,所以没用多少力气在清嘉身上,清嘉猛然一动,竟将祝清萍拽得踉跄,险些栽倒在地。

祝清萍站稳后,怒上心头,口中嚷着小贱人冲上去推搡清嘉,那些婆子皆受张氏管辖,不敢动她,只面面相觑地挡在清嘉身前,只在口中劝着:小姐息怒。

纵然有人挡着,祝清萍的手仍是落在清嘉肩上,不惜力地一拽,扯着了清嘉伤口,她疼得惨烈地叫了一声,额头发出冷汗来。

你装什么可怜?住手!两声同时掷下,其中一道是男子的呵斥声,惊得在场众人愣了愣。

回头一看,才发现是徐长陵。

徐长陵急步奔上前,将蹲在地上、冷汗涔涔的清嘉扶了起来,关切道:清嘉,你还好么?又见她鹅黄的衣裳后,竟沁出斑斑血迹,当下着急问:怎么回事?祝清萍被徐长陵瞪了一眼,消停了些,见清嘉伤况,也有些发懵,对徐长陵摆手辩驳:我……我没有……清嘉摇头,碰了碰后背,疼痛使她有些浑噩,更不想与这一对卧龙凤雏纠缠,只想赶紧逃离此处,皱着眉勉力站起身来,对徐长陵福身行了一谢礼:多谢世子解围。

她转头便走,并不去理会徐长陵叫喝。

徐长陵只好追了上去。

他此番专为清嘉而来。

今日,徐长陵亦受邀来了祝满寿宴。

安乐伯乃赵严一脉,自是收到风声,说祝满献进一女,以求投入赵严门下,本也不以为然,只以为是何处搜寻的瘦马妓子罢了。

但今日,赵严竟纾尊降贵,亲临祝府,给足了祝满面子,徐长陵才起了好奇之心,究竟是何方圣女,让赵严都这般心折。

细思之下,眼前浮现了清嘉如仙似妖的一张芙蓉面。

心想若是她,赵严老房子着火,也非不可能。

徐长陵顿时生了焦急,紧随着赵严之后查探,谁知祝满那狗东西,真将清嘉召了过去。

如今见美人哀然惆怅,还浑身伤口,似乎饱受折磨,徐长陵心中英雄气概陡生,握着清嘉的手,焦急道:你当真愿意么?清嘉摇头,将手抽回:世子慎行,一切与你无关。

祝清萍也追了上来,在一旁冷嘲热讽:长陵哥哥,人家如今是高不可攀的首辅夫人了,你又上赶着作什么呀?她一个白眼对着清嘉:当真是狐狸精转世,净会勾引人。

徐长陵不耐,扬声而斥:够了!又换了一副模样,柔声问清嘉:若你不愿,我……他扫了一眼周遭的婆子,牵起清嘉的手。

塞了一张纸条过来。

清嘉攥紧手中纸条,将徐长陵推开:世子帮不了我。

徐长陵扫了一眼清嘉与她周遭的人,也不多言,注目望着清嘉款款离去的背影。

清嘉将纸条藏在袖中,也不让任何人搀扶,直至回到自家院落,将房门紧锁,才展开纸条。

徐长陵说,若她愿意,今夜子时三刻,自去小花园的石榴树下,届时会有人助她离开,前提是,答应嫁给他。

清嘉冷笑,将字条扯烂。

徐长陵这出戏,与梦中所演,如出一辙。

但徐长陵又有什么好心思,也不过当她玩物,也不过想要囚禁她,更何况安乐伯府没有未来,再有个一年半载,便是阖府抄家的下场。

她不能去,她要去找宋星然。

可清嘉才推开门,冷不丁对上一张严肃的脸,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子:姑娘好生呆着,没有老爷的允许,不许离开房门半步。

当即明白,是祝满要将她软禁。

清嘉抬目而看,她的院子,从未有过的戒备森严,门口把着三个壮实的老嬷嬷,院子门口也巡逻着护院队伍,似生怕她潜逃一般。

清嘉将门甩上,嬷嬷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:姑娘身体有恙,疾医即刻便来。

清嘉跌坐在门边,如今在旁人眼中,她与桌台上的花瓶也是没有差别的,生怕她有了瑕疵,便无法卖个好价钱,自是要好生看护的。

她垂泪思索如何逃出生天时,一阵喧闹声传来。

无老爷允许,任何人不得靠近!滚开!……混乱纷杂的吵闹声,竟参杂着清许的质问,清嘉这才慌忙推门,眼见着清许被人反剪着双手,按在地上。

地上滚了个提篮,一地的点心渣子。

清嘉认出来,那皆是她喜欢的点心,大约是见她称病,才将席间的点心送了过来,在门口便被人拦住了。

他年岁小,又素文弱,自然不是五大三粗的护院对手。

清嘉顿时心急如焚,抢着往外冲,又被人生生拦住:姑娘,您不能出去。

清许跪在地上,眼眸都红了,抬眼望向清嘉时闪着恼怒心疼之色,扬声唤她,沉痛无比的:姐,他们凭什么这样待你?清嘉气极,只能捏着拳头,双目似滚焰火,怒道:既晓得我日后要嫁给谁,便不怕我日后寻你们麻烦么!这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,皆是张氏的傀儡。

果然三位嬷嬷面面相觑,眸中闪烁着计较的精光,终究妥协:姑娘大人有大量,莫要为难奴才,就这一回,与小少爷说说话罢。

见清嘉顺从地点了头,才威风凛凛地,高声喝道:放进来!清许身上的钳制才齐齐松开。

他将散落于地的提篮捡了起来,一瘸一拐地冲了过来,见她身上斑驳的血渍,怒得额上青筋毕露,咬牙切齿地问:他们好大的胆子!清嘉将他拽了进房,又将门锁上,才扯着他衣裳翻查他可有受伤。

清许将她手腕抓住,声音微滞,十分严肃:姐,你同我说,究竟怎么回事,是谁伤了你,又为何将你软禁在此?十岁的少年郎,脊骨已挺拔得似蓬勃生长的小白杨,眸中闪着怒火,蹙眉凝视于她时,面色肃然,脱了稚气。

清嘉长叹一声,心绪复杂,一手替他将凌乱的发打理齐整:你晓得,赵严来了罢?清许懵懵点头。

清嘉垂眸,苦涩一笑:爹要将我嫁给他做续弦。

什么?他比你大了……清许满目不信,哗然起身。

莫闹出声响。

清嘉扫了一眼门边,将他肩膀按下,压在凳子上,细声叮嘱:我有事要你去帮我。

她表情严肃,一字一句吐出:务必、务必要办成,你姐的下半生,可就依仗你了。

清嘉执起笔墨,将宋星然的模样画了下来。

她一道吹干墨痕,一道嘱咐:此人,乃是信国公宋星然,你去信国公府蹲着,务必要等到他,告诉他祝满逼我嫁赵严,如今更是软禁我,请他帮我。

清嘉将系在腰间的黑玉扯下,塞在清许手中:以此为凭,他会愿意的。

此时房门被猛力推开,凶神恶煞的护院满脸不耐:差不多了,少爷不能再留。

清嘉期盼的眼神望向清许,他煞白一张脸,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,将手缩在衣袍底下,有根细线露了出来。

清嘉狠狠咳嗽一声,将清许往外推,实则将那丝绦塞了回去。

清嘉被人一把扯开,失力跌落在地,身后伤口裂开,顿时疼得脑袋发麻,嘶嘶地抽着凉气。

清许红了眼,足下一点,想折返搀扶,又被人抓住往外塞,清嘉无力地摇了摇头,无声作了个口型:快走。

清许走后,清嘉强撑着收拾了自己的伤口,瞧着镜中女子,苍白瘦削,柔弱似菟丝一般,忍不住露出个自嘲的冷笑。

将未来托付于人,实在煎熬。

她将数量不多的金银细软皆收拾出来,略数了数,实在家底很薄。

但她还翻出了一把手掌宽的匕首。

那是她噩梦缠身后所购入的,平日里风平浪静的,便只藏在枕头底下,如今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,少不得有搏杀的时候,将匕首笼入袖中,随身带着。

再然后,便无事可做了。

受人软禁,她只好坐在窗边,盯着护院们在外头巡逻的路线,希望察觉出些漏洞,又垂眸望了一眼手上的匕首。

她怕。

怕自己狠不下心来杀人,怕手上染了旁人鲜血,又怕逃不出去。

她呆坐着,盯着门口的嬷嬷,脑中演练着纠缠时,该如何闪躲,必要时又该如何下刀,方能一招制敌。

现下轮值的二位嬷嬷,一个姓华,一个姓芳,皆是张氏身边得力的。

华嬷嬷猝不及防遇上清嘉直勾勾的眼神,闪着寒芒,竟心慌得紧,闪烁避开,她扯了扯一旁芳嬷嬷的袖子,小声道:这小蹄子,眼神怪吓人的。

芳嬷嬷冷嗤:瞧她娇娇弱弱,手无缚鸡的模样,又能翻出什么风浪,大约是怕傻了,故此一动不动。

清嘉乌发素衣,双唇泛白,容色憔悴,小脸比巴掌还窄,风一吹便倒的孱弱之态,华嬷嬷终究心神不定地点头。

但二位嬷嬷低声交流时,清嘉眼神仍一动不动的盯着二人脖颈,似要将人盯出个窟窿,华嬷嬷胆小些,打了个寒颤,芳嬷嬷表情停了一瞬,哐地一声将窗扉合上。

清嘉看不着外面景象,垂眸,勾唇而笑,轻轻叹了一声:人呐,终究是欺软怕硬的,越是落难时,便越要挺起腰杆做人。

饶是她再强装镇定,也无人可震慑。

一关便是一日,间或有人送些饮水吃食之外,便无人问津,如此静默坐着,不知不觉天色便黑沉下来,除却护院巡逻的脚步声,再无别的响动。

月上中天时,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亦停了。

清嘉猜想,大约是巡逻两班交接的空档。

将窗户掀开一角,竟发现院落中的护院四仰八叉地躺着,守夜的华嬷嬷亦倒在门口。

这是?她不确定,是否清许找到了宋星然,此举是宋星然要救她么?但又不像宋星然会做的事呀?何况守卫之人皆药倒了,怎么不见人接应。

宋星然是个滴水不漏的性子,行事素来周全,怎会出现此种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尴尬情况?走还是不走?清嘉难辨好坏,心中纠结无比,但最终仍决定要跑,错失逃走之机,只怕夜长梦多,离开此处,藏匿起来,她可以另寻转机。

她早便将祝家摸了个遍,知道东侧小花园的矮墙下,有个狗洞,平日里野草遮蔽,鲜少有人注意。

她可从那摸出去。

一经决断,清嘉忙抓过匕首拢在袖口,又抓了钱袋子揣好,这才猫着脚步推门而出。

踏出门槛,脚尖才触及地面,便被人用力拽住脚踝。

清嘉倒抽一口冷气,心道她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。

但愣了一会,也不见有其他动作。

再低头去看,原是是芳嬷嬷横躺于地,她张着手,双目却是紧闭的。

这才稍稍安定心神,大约是迷药才下,人仍有残存的反应,却是无力再阻拦于她了。

清嘉将芳嬷嬷的手挣开,猫着腰往小花园赶去。

仲春时分,沉沉夜色下的祝府,仍是繁花锦簇的,拢着一层黑幕,显出诡谲阴森之感。

她身上还发着低热,被夜风一吹,头脑昏涨,双手却冷得发疼。

清嘉手中紧紧攥着匕首,躲在草木之后,绷着精神去留意周遭的风吹草动,既想有反应,又怕有反应。

若是宋星然,自然是好,只生怕被被来往的丫鬟小厮发现罢。

人一紧张,便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,清嘉步伐放得极轻,生怕被人发现,但后背猝不及防被人一拍,她瑟缩着,捂着唇,缓慢转身。

你果然会来。

来人一身暗色夜行衣,黑纱覆面,眸中含着欢喜之色。

清嘉只觉得他轮廓有些熟悉,仔细去分辨,才发现是徐长陵。

怎么是他?清嘉胸腔叹出一口郁结之气,揉了揉发疼的额角,才恍然想起今日他偷摸塞过来的字条,确然是说今夜随他出逃。

的确说是要在石榴树下等的。

但跟徐长陵走,要无名无份地跟着他,这从来不是清嘉心中的选项。

清嘉心中飞快地盘算。

梦中,徐长陵也惯耍幽禁人那一套,她曾无数次要逃,却始终不成,今夜若随他离去,岂非重蹈覆辙?何况,她已让清许去寻宋星然的,留在祝府,好歹能等来他的救援,再不济,此处是自家,还有清许、张氏帮忙,总归有希望的。

自然不能跟徐长陵离开。

眼下徐长陵显得十分欢喜,伸出双手,握在她肩膀上,激动道:清嘉,你莫担心,日后我会对你好的。

将她伤口扯得生疼。

清嘉略退后几步,拂开他的手掌,口气认真疏离:徐世子,我不能同你走。

徐长陵愣了愣:……那你为何来此?一句两句说不清楚,清嘉也不想与他纠缠,只说:徐世子请回罢。

徐长陵蹙眉,神色冷了下去:你既来了,走不走,便由不得你了。

清嘉心道不好,徐长陵是来硬的,要将自己掳走,当下再也顾不得叫人发现的风险,忙往大路上跑,嘴上喊着来人,有小偷,希望能引来救兵。

徐长陵竟也只缓慢跟在她身后,猫逗弄老鼠似的,慢悠悠道:清嘉,别闹了。

他敢来,自然是做足准备,清嘉院里那些护院、祝府门前的守卫,已悉数药倒了,夜深无人,自然难有救援。

清嘉怕得发抖,却不曾停止过呼喊。

徐长陵揉了揉耳朵。

他惯喜欢娇弱温顺的美人,所以对清嘉一见钟情,发誓要得到她,但这一瞬却觉得清嘉有些聒噪,与他想象有些出入。

但月下美人,朦胧脆弱,娇泣点点,仍是他喜欢的模样。

徐长陵压下烦躁,也忧心再由清嘉乱喊会生出枝节,故决定不再怜香惜玉,伸手擒住女子纤柔的腰肢,手掌覆在她面上,轻声道:乖,与我回去。

清嘉口鼻被他捂着,几乎喘不过气来,心中闪过绝望。

难道命不可违,梦中所演,是为注定么?她不想死,她要好好地活着,不仅如此,富贵荣华,风光显贵,全都要。

眼下当务之急便是逃脱徐长陵的禁锢。

她抬脚,往徐长陵要害部位狠狠踢了下去。

徐长陵不设防挨了一下,狼狈至极地松手,捂着裆下抽气。

清嘉暗喜,跌跌撞撞往祝满的云鹤院跑去,那处,徐长陵一定无法下手。

徐长陵忍过痛意,恼火蹭地烧了上头,足下生风地追了上去,心中更是下定十二万的决心要得到清嘉,好生调//教,让她跪在他脚下服侍。

清嘉一道向前跑,一道往后看,却见徐长陵三两下又要追上来,大声喊道:来人!来人!有刺客!徐长陵冷笑一声,追了上来,长臂一展,便捏在她后颈上,恶狠狠道:跑啊?你再跑啊?清嘉心中已臻绝望,徐长陵显然被激怒。

人总爱听好话的,先服软,总错不了。

她只能软着声音道歉:徐世子……对不起。

徐长陵不言语,清嘉猜不准他的心思,咽了口唾沫,继续心惊胆战道:我,我不能同你走,无媒无聘的,便是私奔。

徐长陵脸色缓了些,口气仍是冷硬的:我自不会亏待你。

呸。

给碗饭吃便叫不会亏待么?无名无份,活得同他豢养的猫狗一般。

清嘉哽咽:若你真喜欢我,自去求我爹,这婚事说成了,我自然……一句话不曾说完,便被徐长陵打断:与赵阁老碰硬,并非可取之法,你且与我回府,暂避风头,往后再议。

冠冕堂皇,虚伪之言。

清嘉暗自翻了个白眼。

又周旋道:同你回去也可以,能否容我与母亲道个别……清嘉狠狠掐了自己一把,眼泪吧嗒落下:我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,若与你同去,怕难在相见,求你……清嘉哭得鼻尖发红,眼中蓄满水汽,可怜无比,与刚才桀骜不驯、不知好歹的模样天差地别,又回复成他喜欢的模样。

徐长陵自诩怜香惜玉,一瞬也有些心软,松手,放开了清嘉。

他理智仍占上风,小声劝道:清嘉……你乖些,日后总还有相见的时候。

清嘉摇头,蹲下身子,抱臂嘤嘤而泣。

徐长陵耐心用尽,冷硬道:不许哭了,走罢。

清嘉心中发凉,借着抱头痛哭的姿势,将头上细小的珠钗拔了几根下来,攥在手中,打算沿途仍几根下去,若祝满有心找她,好歹能循着痕迹寻人。

她吸着鼻子站起身,徐长陵果露出满意之色,体贴将她脸上泪痕擦去。

清嘉身体僵直,感受到徐长陵五指巴在自己腰间,忽然,沉静的夜间传来一道呼喝:哪里来的贼人!清嘉定睛望去,竟是祝满带着一队护院冲了过来。

灯笼明明灭灭,发出微弱的火光,清嘉从未觉得祝满如此顺眼过。

救兵已至,清嘉毫不犹疑地拔出匕首,飞快地往徐长陵胸口刺了两刀。

你!徐长陵对她不设防,捂着胸口,瞪大双目望着她,攥在她腰肢的手已松了力度。

清嘉趁势而逃,冲着祝满的方向,真心实意地喊了一句:爹!徐长陵见势不对,也不再追,飞身而逃。

小花园在乱糟糟一片,祝满扯着嗓子吩咐:给我追!清嘉已然手脚发软,双眼一黑,昏了过去。

清嘉一张脸毫无血色,冰雪雕砌一般,吓得祝满顾不得抓贼,忙唤人将清嘉抬回房中:仔细着些,莫磕着碰着。

他拍了拍胸口,幸好清嘉面颊并无破损,不会损了阁老的兴致。

更觉得自己将下聘之期提至明日的决定,实在英明。

明日清晨,赵府婚书一下,清嘉便是赵家人,再不怕另起风浪了。

作者有话说:男人都是狗登西,但我们宋狗,是清新脱俗一条可爱的修勾(马上放出来和老婆贴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