磷火将整个地下空间照得十分亮堂。
显然, 这是个人工开凿的山洞,他们身处这地并不算大,四方天地, 围起来的三面墙都码着整整齐齐的木柴,剩余一面墙凿出了通道,壁角悬挂着凿、钁等用具。
宋星然挑眉而笑, 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。
他牵过清嘉的手,继续顺着通道向前走,此处设计很是巧妙,他们所过之地, 便有磷火腾腾亮起, 并不需要再燃灯点烛。
清嘉向前走去, 只觉得空气逐渐变得逼仄, 一股闷热之意扑面而来,只烧得人汗如雨下。
宋星然提起袖摆,替她擦了擦汗, 才用目光示意道:前方便是冶铁之所,置着高炉,必然炙热难耐。
冶铁?这便能解释方才的箭簇了。
她一路上山,光是肉眼可见,都有七八处铁帽, 足可见矿藏丰厚,冯凭驻兵于此, 那归元观连个陌生蚊子都放不进去,原是他自己便是此地唯一的矿主。
二人顺着山洞一路向下走, 这地下的兵械场规模极大, 高炉、坩埚不计其数, 不仅铸造铁器,还能用生铁炒钢或熟铁,以此锻制工具和其他构件。
①清嘉啧啧称奇。
冯凭在乌泥领挖了个地宫,开矿、采矿、冶铁、炼兵,真是好大一盘棋!若非突发地动,漏了个口子,任宋星然如何盘查,也绝对不可能发现,他果然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。
清嘉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,只觉得腿脚发麻,又酸又胀,约莫几个时辰都过去了,才将冶炼之所走完,来到一方堆满木箱子的山洞。
宋星然随意撬开个锁,翻开一看,皆是银光锃亮的长刀,密密麻麻的地码了一盒。
这一大箱子,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。
宋星然低头而笑。
清嘉好奇去撞他:怎么了?他摇了摇头,环顾这四周,语气松快:我只是突然觉得,虽然这皇位谁都想做,但冯凭为三皇子做到如此地步,再拖个几年,待他们壮大了,只消分兵逼宫,那老皇帝便无有不从的。
他又笑了一声,颇为感慨:但咱们四殿下,与人家相比,实在很穷酸。
真是损友。
竟还有心情打趣李炎?这都什么时候了……偌大的兵械储藏间已是地洞末端,眼见着前方再无路可走。
宋星然忽然抬头,望向漆黑的上方,笃定道:上边,便是归元寺那四方广场。
清嘉也赞同。
她大略记得方向,二人陷落地面时,她遥望一眼,七宝琉璃塔恰在西南方向,甬道蜿蜒,也是往西南而去。
且今日,四方广场看守最为森严,想来出入口就在此处。
但晓得上方是什么,对如今破局是毫无用处。
先不说他们并不能寻到出入口,便是寻到了,外头重兵驻守,他们两个,一个赤手空拳,一个手无缚鸡,如何全须全尾地回去?宋星然背着手,在四周转了一转,果决道:我们原路返回,此后再做打算。
待二人拐回柴火房时,已有曦光自他们跌落的洞口洒下。
天快亮了。
清嘉忧虑地抬头:洞口高悬,我们要如何上去?她是记得,宋星然会轻功的,但……此处距离地面足有四五层楼高,又无任何可堪接力之处,要如何凌空跃起?便是宋星然能起来,她也不行呐……此处又无绳索,外头又是荒野,宋星然出去了,也捞不出自己呀。
她忧心忡忡,宋星然却气定神闲。
只见他自袖口掏出一木制小管,将其拧断,便有信号烟咻声飞跃。
原来他是早有准备。
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悬下来,却不免心生幽怨,仿佛被人戏弄似的。
不满的眼神飞向宋星然:你早能搬来人手获救,又何苦叫我巴巴跑了一夜。
宋星然笑着揽过怨气颇大的妻子,捏了捏她面颊,哄道:夜里宋谅都睡了,才看不见呢,且大晚上放烟,岂不打眼?全是诡辩。
他不在时,宋谅能安心睡大觉?清嘉才不信他鬼话。
但清嘉也是嘴上说说,心知他既为了查案来,发现异常,自然会深入去查,谁又能拦住。
她打了个呵欠,心道自己不过发发牢骚,好叫他对自己多几分歉疚罢了。
大约一盏茶的功夫,洞口便传来宋谅着急的呼声:爷!您在底下么?清嘉从未觉得宋谅一把声音如此动听,犹如天籁,激动得蹦了起来:宋谅!我们在这儿!很快,便从洞口悬落一粗壮麻绳,宋星然替清嘉绕在腰上,便将人扯了上去。
他倒简单多,只消拽着绳索,便能借力飞身而上。
二人灰头土脸地上了马车,俱疲惫得横七竖八地躺着。
宋星然声音有些倦意:我们很快便能回京了。
清嘉用鼻音发出一声:嗯?宋星然抚着胸口,叹了口气:西南的烂账我已翻得七七八八,也足够与圣上交差了。
他落地凉州,便将手底下随行走的侍郎、主事二人塞进州府衙门做了文书小吏,他们三人便是日夜不停地比对这些账册。
也是再三翻查走访,才发现他们上报朝廷的名目,与其款项支出大相径庭。
后来,窦轲一把火烧了府衙,将这些证据皆毁尸灭迹,殊不知真正的账册却已被他偷梁换柱,整理成册,发回京城了。
待皇帝看见了,冯家已然百口莫辩,不死也要脱层皮。
谁知这些紧只是冰山一角。
他们一路西进,发现冯凭以兵养匪,私下征兵。
今日一趟,又发现这乌泥岭地底下,藏着偌大的地下兵械城,皇帝如何能忍?待他陈明皇帝,金吾卫一来,只消将那四方广场炸开,冯凭意图谋反的滔天大罪便彻底钉死。
宋星然眸中藏着思虑与算计,暗藏汹涌。
但清嘉等了许久,也听不见他一句解释,身体又实在是疲倦,便是马车颠簸,也渐渐阖上双眼,神志昏昏。
但迷迷糊糊又听见身旁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,她睁眼一看,竟是宋星然捂着胸口,苍白着一张脸。
他掩唇又咳了几声,才缓声道:抱歉,吵到你了。
清嘉迷迷糊糊坐起来,发现他胸口原来干涸的伤口竟裂开了,洇出一片暗色血痕,他一边咳嗽,那血渍便星星点点蔓延开,愈发深暗。
怎会如此?分明刚才还好的呀,便是有伤,也不大严重,俱都干涸不再淌血了。
清嘉却不知,刚才宋星然与黑衣人打斗时,是九死一生,伤痕累累。
只是他强封住了几处大穴,才叫血液瘀滞,勉力撑了一夜,方才使了轻功,动了内力,便也将伤口牵扯着,又淅淅沥沥地流起血来。
他最怕便是清嘉泪眼汪汪的模样,真是怕什么来什么。
清嘉着急道:有金疮药么?我先与你包扎。
又低声,絮絮叨叨问:疼么?宋星然捏着她的手,摇了摇头。
清嘉哽着喉咙,勉强叫自己不落下泪来,但已憋得眼圈泛酸。
她从前,其实是个爱惜眼泪的人,眼泪于她更像是工具一类,协助她获得旁人的或可怜、或赞同的情绪价值。
但或许是今夜遭遇太复杂,她竟产生与宋星然死生相依的错觉来,眼泪便也不受控制。
宋星然无奈,原来伤口并没有十分痛,但她红着眼,忧心忡忡的模样,倒真叫他骨子里泛出酸疼来,只能低声哄她,也不敢咳嗽了,压着喉头痒意,嗓音哑得吓人:好了……不哭了……清嘉。
他越温柔,清嘉便越忍不住眼泪,吧嗒吧嗒地落在他胸口。
宋星然叹声,轻轻将她搂住:我不疼,嘉嘉——你抱抱我,便不疼了……清嘉面颊贴在他肩膀上,鼻端的血腥气就更浓,双手颤颤巍巍地环抱他,又不敢用力,生怕扯着碰着旁的伤口,只记得高声催促车外的宋谅:快些!宋谅早知道宋星然伤口裂了,已然加快速度,但清嘉带着哭腔的催促又将他吓了一跳,更是御马如飞。
待回了别庄,宋星然被宋谅搀扶着下了车,清嘉跟在一侧,宋星然却说:清嘉,你回房歇息,我无事的。
清嘉愣在原处,眨了眨眼。
但宋星然已进了门,宋谅还在宋星然身边,小声叨叨:爷,您为何不……他一句话没说完全,就在房门闭合的瞬间,宋星然足下一软,狠狠往前栽了下去。
宋谅心惊肉跳,将宋星然搀扶起来,才发现宋星然竟生生呕了一口血,他半跪着,虚弱地擦去唇边鲜血,叹息道:叫她见了,又要难受。
宋谅微怔住。
他总觉得宋星然变了。
从前,宋星然人前也是温润谦和的,但骨子疏冷惫懒,不会为旁人思虑几分,仅有的耐心都给了郡主与蔚然。
如今他对夫人的耐心用心,连情绪也常被牵着走。
这个想法只在宋谅脑中过了一瞬,他便忙着替宋星然包扎伤口。
清嘉在门外守着,脑子仍是乱的。
她见到了宋星然跌入房门那一瞬了,但他又不愿让她在旁盯着,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地打着鼓,哪里愿意回房歇息,只巴巴地在门口盯着,希望听见几声响动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突然传来人声:呀?小表弟?怎么在门边站着?是窦轲。
他背手走来,满脸堆着笑。
清嘉不耐地扫窦轲他一眼,又生怕他贸然闯入,会打搅宋星然疗伤,便轻声说:表哥说有事情,叫我在门口等着,莫去干扰他。
窦轲见她一身衣衫脏污破烂,头发也是蓬蓬散散,像是在野外打了几转似的。
也不知做了什么坏事,才叫他表哥关在外头了。
但清嘉乖乖巧巧地站着,一双手局促不安地交握于胸前,杏仁眼水水亮亮,温软可欺的模样。
窦轲心中那点邪肆的念头便疯涨,一时将理智压住。
他笑得诡异粘滑,肥胖的身躯猛然迈进一步,几乎要贴在清嘉身上,清嘉吓了一跳,整个人往后倒去,栽在地上。
窦轲见清嘉仓惶害怕的模样,越发兴奋,便也蹲了下来,抓着清嘉的手,滑腻腻地磨蹭起来:小表弟,不若跟了我罢,本官位高权重,比你那商户表哥不知强了多少。
清嘉方才不过被他猛烈的动作一吓,所以才落了下风,闻言狠狠翻了个白眼,一伸腿便踹在窦轲腿间,他哎呀一声,捂着要害在地上打转,仍不忘撂下狠话:小贱人!你莫不是想死!清嘉提起衣摆,嫌弃地远离窦轲。
窦轲扶着栏杆,缓缓蠕动,艰难立稳,仍是弓着腰背,怒狠狠地指向清嘉:你!便是作势要来掐她脖子。
一幅誓死与她缠斗到底的模样。
但他吃了一击,本来就虚弱踉跄,便是发狠冲来,也显得虚弱,清嘉心中好笑,白眼直翻:就这鬼模鬼样,还要与宋星然比呢?只怕宋星然知道了也要恼火。
清嘉闪身跑开,窦轲在后一个猛扑,眼见着就要扑到她身上。
就在打闹间,房门骤然破开,宋星然黑煞煞一张脸,长臂一展,便将窦轲摁在门边。
窦轲满脸横肉,皆被压在墙上,狰狞地变了形态,他口中嗷嗷叫嚷:冉星!你好大的狗胆!竟敢!宋星然眸光锐利,周身似乎笼了一身阴郁煞气,冷笑一声,手下又多用了几分力,将窦轲面颊压得黑紫。
他袖袍一甩,只听见嘣的一声,窦轲已被掀翻在地,哎呀哎呀地叫嚷打滚。
宋星然冷然道:捆起来,压回牢中。
窦轲大惊失色,喘着虚弱的、粗噶的气息:你怎么敢?但已被宋谅捆起手脚,口中塞了棉布,嗯嗯啊啊地说不出完整一句话。
清嘉只担心宋星然伤口……刚才还血流涔涔的,窦轲身盘肥胖,摔打他可不得费力气么?她小跑上前,挽着他的手臂翻查,见他新换的衣裳倒还完好,双手往他衣襟去探,想扯开看看里头绷带情况如何。
宋星然失笑,牵着她的手,他眉梢向上一挑,口吻是戏谑而暧昧的:这还是在外头呢。
清嘉气恼,伸出粉拳想要锤他,又不敢多动,只力道轻轻地在他肩膀拍了一道,掸灰一般,无奈道:究竟如何了嘛……就不能让我看看。
宋星然仍是笑的,搂着她肩膀将人往房里带,将话题揭了过去:咱们清嘉累了罢?见她仍皱着眉,又逗她:瞧你一身脏兮兮的……夫君与你洗一洗可好?清嘉:……——宋星然将窦轲抓了起来,转头便让手下卫士将别院团团围困起来,连个蚊子都不许放出去。
他们也只是略作休整,便匆忙打道回府,离开了乌泥岭。
但窦轲被宋星然拘在私牢,此举十分激进,宋星然并非冲动之人,单单只为了她,也做不出那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壮举。
清嘉思来想去,没憋住,直言不讳地问了宋星然。
宋星然失笑,他的情绪很复杂。
有无奈。
窦轲对她那样过分,在她的认知里,这天大的委屈,也不足以叫他这个夫君,替她遮风挡雨的。
也有被她看破的窘迫。
清嘉确实聪敏,他做事喜权衡,甚少随心办事,将窦轲关起来,是为她出气,也是时机成熟使然。
他只能解释道:圣上交代的事情,也办得差不多,将他抓起来,影响不大。
清嘉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。
当夜,宋星然便去了何光府上。
什么?疫病?!何光一口热茶喷了出来,满脸震惊。
宋星然气定神闲的:何兄,我已叫手下的人将那别院看守起来,并不会走漏半点风声。
何光背着手,在厅内来回踱步:哎呀,你不知道……宋星然显出疑虑的表情:我见乌泥岭,竟处处可见西北军驻兵。
哎!何光重重叹气。
故此小弟才做主,将别院锁住,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。
他顿了顿,将声音压低:若疫病在军中传开,那冯家发作起来……何光狠狠打了个哆嗦。
宋星然喝了口茶,用那引诱的口气,低声娓娓:但小弟却觉得,此乃上天赐予何兄的机遇。
窦轲此人,刚愎自用,才干平平,而何兄却屈居他手下多年。
桩桩件件,全是何兄在操持,面子里子他窦轲都挣了去,在冯家面前得了脸,对何兄的功劳却一概不知。
如今他病了,正好是何兄大展拳脚的时候。
何光回过头,满脸震惊地望着宋星然。
他口气稀松,却又带着魔力。
宋星然见何光表情已然松动,浅笑了声:听说,近来咱们窦老兄差事办得不如何,二少爷对他也是颇有不满。
他送上最后一剂迷魂散:他若一命呜呼,这州府衙门便是何兄做主,我手上的银子,给谁不是给?再多赠兄弟两万两,也强过叫那小人得脸。
是了。
窦轲看上冉星那小表弟,二人便生了龃龉。
所以冉星拿着投名状来寻他合作。
冉星说得极有道理。
自冯元帅被羁留在京,凉州城的事便愈发多了起来,窦轲已然捉襟见肘,二少爷对他愈发不满。
若他能巴结好冉星,将军中账目填平,他便能乘势而起,直上青云。
宋星然瞧出他已然动心,径直将五千两银票甩了出来:这便是小弟一点诚意。
——宋星然归家时已近深夜。
清嘉原本睡了,但总不安稳,梦中,昨夜的情形翻来覆去地上演着,一时是宋星然浑身是血,奄奄一息,一时是地动山摇,二人双双坠崖,一时是地下幽暗,西北军伏击屠戮,十分可怖。
忽然感觉身侧凹陷,她只以为自己坠入深窟,悚然一惊,猛地坐了起来。
她呼吸都错乱,惊惶不定。
宋星然贴近来时,清嘉甚至狠狠地缩了一下,才发现身后是个宽阔温暖的胸膛,他声线温柔:怎么了?梦魇了?清嘉愣愣地抱住他,面颊在他肩膀上蹭了又蹭,很是依恋:你回来啦……她鼻音很重,是带着些哭腔的。
宋星然亲了亲她额头。
她似乎又想起来,宋星然受伤的事情,扯着他的衣角又问:伤口还疼么?他才沐浴过,身上一阵清爽的皂角气息,寝衣也是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,清嘉一扯,便能看见胸腹上缠着厚重的绷带,隐约透出浅粉色的血渍。
清嘉张着五指,都只敢在上面轻轻地碰了碰。
她叹了口气,转身躺下。
她深觉得自己矫情。
宋星然瞧着已然生龙活虎,确无大碍,她却一股子心疼的劲儿久久下不去。
没必要,真的没必要。
对宋星然若真伤了心,只恐日后有得伤心的。
宋星然见清嘉郁郁寡欢,也顺势躺了下去,只是双臂仍旧揽在她腰上,凑在她耳边:明日将‘双喜班’请回来,好不好?清嘉阖着眼,淡淡地嗯了声。
她小小一团,缩在被窝里,小脸苍白,浓绀色的睫羽垂下,显出一股脆弱。
宋星然更加心疼了,将人抱得越紧,边吻她边轻声地哄:都怪我……将清嘉吓着了是不是?清嘉心间狠狠一颤,下意识地抗拒宋星然的糖衣炮弹,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宋星然仍以为是昨夜的惊骇残存,着了梦魇的妻子分外需要人安抚,将她抱在怀中又是轻吻又是拍哄,好似哄孩子一般,后来竟发展成二人蒙在被窝中接吻。
清嘉眼角发红,声调都变了,强撑着理智去推他:你的伤……借着幽暗的夜色,宋星然的眼眸黑的像起了火。
他低声地笑,暗哑的声音透着玩世不恭的坏:劳夫人多辛苦。
——次日,宋星然真将双喜班请回了家。
不日便要回京,这次见面或成永别,清嘉便没再掩饰,穿着常服露面。
王子尘才讶然发现,昔日英俊的小郎君竟是女娇娥,更已嫁作他人妇。
清嘉歉疚笑笑:原本没有欺瞒之心,但初次见你时,为了出行方便,作了男装打扮,此后几次,也不晓得如何开口,便将错就错了。
王子尘眉头微皱,眼神却温润,时不时扫她一眼,似在深思。
清嘉与王子尘不过萍水相逢,但几次相处,却真的觉得他温润可亲,如今要走,也真心同他道别:王兄,我不日便要回京了。
他露出愕然的神色,喃喃道:这样快……什么?她觉得王子尘今日有些奇怪。
他摇了摇头,笑容有些苦涩:我是江湖儿女,分别总是难免的,不过我与……他顿了顿,还是沿用往常的称呼:孟兄,分外投契,听闻你要离开,有些难过罢了。
清嘉笑,有意冲淡二人的别绪,俏皮建议道:其实,王兄带着‘双喜班’天南地北地走,可有想过去京城?她越想,倒觉得此举可行,以王子尘的功力水平,能将戏文演绎得如同山水画一般,又起伏跌宕,分外精彩,想来会受京城百姓喜欢。
王子尘仍挂着笑意,眸光却飘远:或许吧。
人各有志,清嘉也不过建议罢了,但就在二人打算告别时,王子尘眸光动了动,突然道:孟兄,我从来见你,便觉得分外亲切,你可知为何?清嘉摇了摇头,不解。
总不会因为她生得好看吧。
其实孟兄,生得与我姐姐有几分相似,尤其一双眼。
清嘉后知后觉,他戏台上演的《寻亲记》,大约是有些因由的。
他默了默,缓缓道:十年前,因为家贫,我们姐弟二人被父亲典卖,我运气好些,被梨园的掌柜赎了,但姐姐却……他一顿,语调沉郁:被买去了那,烟花之地。
待我长大些,想要去寻她时,却被告知,她已不在了,被个徐州的大人买走了,我再去追寻,却说那大人已然调迁。
后来,我又听说,那大人高升时,并未将姐姐带着,好似将她转赠于西北的富商,我才一路追寻。
他苦笑道:但寻人艰难,便如同大海捞针。
原来如此,这位王家姐姐也是个可怜命薄的女子。
甚至叫她想起了从前, 烟波浮荡的碧带河畔,婷婷袅袅的江南小调,身姿妖娆的花娘……于她而言,万分沉痛,只有一片暗色。
清嘉便是只想起零星的片段,都满心恐惧。
她如今尚能人模人样的活着,多亏孟家表哥搏命救她。
清嘉摇了摇头,不愿再想,只说:你姐姐,如今年岁几何,生得什么模样,又被卖到哪个妓院,你仔细同我说说,我若有余力,或可帮一帮你。
这话说完,清嘉便后悔了。
去管旁人家的闲事作什么。
好在王子尘寻人七八载,也没个准信,若有余力帮忙问问便好,也不用十分上心,才讪讪补充:但,不能保证便是了。
王子尘是惊诧的,他们交情不过寥寥,且观她行事,是小心谨慎的做派,决非多管闲事之人。
他带着审视,再去看清嘉时,只见她垂着脖颈,眼睫倾覆向下,一副苍弱无辜的模样,好似情绪……很低落。
王子尘追问:孟兄?你可是身体不适么?作者有话说:①资料来自于百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