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星然并不知清嘉心中的敏感, 因他方才发了一通火气,下人们将秀红抬走后,便无人再敢靠近主屋, 只得他亲自去叫人。
他想了想,又招了个小厮:去暖阁,叫听雪将小少爷抱过来。
一来一回, 也不过耽搁了半盏茶的功夫,但他返回时,清嘉却掖着被角嘤嘤地哭着,她半张小脸都掩在被单里, 只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露在外头, 眼角泛着晶莹的泪——竟是水漫金山之兆。
她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撞在他心坎上, 宋星然不知所措地怔了一怔:小祖宗, 怎么又哭了?仔细哭坏了眼睛。
清嘉千头万绪都说不出口,只扁着小嘴不住摇头。
就在宋星然也一筹莫展的时候,听雪抱着宋曦冲了进门, 激动的:小姐——清嘉看见听雪,似看见亲人一般,哭得更是哀切,听雪也哭,偏偏怀中宋曦似感知到哀愁, 也放声哭了出来。
一屋子的哭音仿佛重奏,在宋星然耳畔炸了开来, 见清嘉一双眼都哭肿了,他心疼又焦急, 无不头疼道:听雪, 你先出去, 在门口等着明大夫。
听雪虽不舍得清嘉,但也慑于宋星然威严,抹了抹眼泪,默默告退。
宋星然一手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,一手揽着难过不能自抑的妻子,心乱如麻,心疼如绞。
好在宋曦哭声歇下,宋星然才晃了晃他,邀功似的与清嘉介绍:清嘉,你瞧瞧他,咱们的孩子。
我替他取名为曦,灼然灿灿的晨曦。
清嘉吸着鼻子,啜泣道:曦儿,娘亲的曦儿。
宋星然见神色似乎空惘,月眼混沌,入了迷障一般,忙扶着她的后腰,将人安置在床上,又将宋曦在她身侧放下,轻拍着她的心口,嗓音低靡,哄劝着:乖乖……好好休息,孩子便在你身侧,与你一同睡……清嘉精神是真的不济,竟缓缓在宋星然怀中睡了过去。
宋星然松了口气,与宋曦大眼瞪小眼。
宋曦方才不明就里地哭了一场,葡萄似的眼珠子显得愈发浓黑可爱。
他放空发呆的时候,神色尤肖清嘉。
宋星然垂眸觑着怀中一大一小的母子二人,既无奈又满足,点了点宋曦的小鼻子,对他赋予重托:儿子,记得要哄一哄你娘。
宋曦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句。
宋星然笑着摇了摇头,余光扫到明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赶来,才将宋曦抱起来,无不担忧的:明叔,她醒了,却没完没了地哭,情绪尤为激动,你替她看看,可是有何处不适?明大夫替她诊完脉,才说:夫人气血凝滞,脑气与脏腑气不接,所以迷迷惘惘,如坠梦境①。
明大夫小心打量宋星然,他侧了半张脸,目色沉沉地落在清嘉身上,唇角平直,烛光忽明忽暗,他神色便也阴沉不定。
所以又小心补了一句:女子产后,本来便多见七情内伤,且夫人情况又较寻常更为惨烈,所以后遗之症便更险,小老儿定当全力医治,公爷也要多放宽心。
宋星然怀中抱着孩子,眸光却始终放在清嘉身上,冷淡地嗯了一声。
清嘉这一觉又睡了五日,茫茫睁眼时,盛夏的倾盆暴雨已至,噼里啪啦地打在蕉叶上,她听见雨声,微动了动手,却发现自己是被人紧紧牵着的。
宋星然趴在床边睡着了,自她的角度,刚好能看见他丰隆的额骨与高挺的鼻梁呈现出一道流畅的弧度,眼角斜飞,实在是很风流俊逸的骨相。
她甫一动作,宋星然眉头便压了压,很快睁了眼,昳丽的桃花目中还有朦胧,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狂喜:清嘉?你终于醒了。
这回醒来,清嘉感觉舒服了许多,脑袋不再昏昏朦朦,神思也清朗,也懒得与他计较先头寻花问柳的破事,又是从前那温柔的模样。
只是淋漓地发作一场,流了许多眼泪,一颗心亦好似暴雨下拍打下的茉莉,零落了一地的花瓣,还剩下几片,孤零零地糊着花蕊,也便会更珍惜这所剩无几的盔甲。
她眼神复杂地闪了闪,终究只是垂下眼眸,淡笑了声,将情绪都掩去了,只问他:夫君怎么在床边睡着?会不舒服的。
宋星然许久不听她关怀自己,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,张臂将她揽在怀中:你又睡了好久,可将我吓得好惨。
清嘉乖顺地窝在宋星然怀里,纤纤十指贴在他下颚,轻轻地摸了摸,他胡茬生了出来,是微微发刺的手感。
他将清嘉的手抓住,不轻不重地咬了口。
自她醒后又睡,整整五日,宋星然都不曾理会朝堂之事,只在她床边等候,如今见她神清气爽,才终于放下心来。
清嘉苏醒之后,各家各府的礼物便如流水一般送了过来,也是此时清嘉才知道,赵严受了皇帝的训斥,已在禁足于家中月余,如今朝中受宠的臣子,非宋星然莫属,连袭爵的圣旨都早颁了下来,她的宋曦,如今已是小世子了。
她如今是求仁得仁,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?便也不再理会风言风语了。
是的,都在说,宋星然从前的相好,被他从范州接了回京,如今在云琅阁挂牌,已是京中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了,还有说宋星然在外头也养了外室,曾上门找过云云,但清嘉似乎都不放在眼里。
这日,莫雪笙上门探望。
自上次皇宫一别,清嘉再不曾见过莫雪笙。
听宋星然说,莫雪笙与李炎的婚事已定下了,立秋过后便要成亲,如今也是紧锣密鼓地筹划着。
莫雪笙家在千里之外的益州,京中并无亲友,这几个月来过得其实也很乏味,惟一还算有好感的人,便是清嘉,所以听闻清嘉苏醒,很快便上门探看。
莫雪笙今日也是一身男装,银蓝色的长袍,长发未束,只在发尾系了丝绦,松松挽着,很有雌雄莫辨的魅力。
瞧你已是大好了。
她笑着走近,清嘉才看清,她腰间别着一柄软剑,并非腰带。
清嘉从前只在话本中见过,那些江湖游侠,都有花里胡哨的兵器,软剑也位列其中。
清嘉讶然:恩公,你这兵器好厉害。
莫雪笙潇洒笑笑,星眸中的冷气便散了许多,显得十分可亲:你可以叫我小寒,莫恩公恩公地叫着,好别扭。
二人虽不曾见过几面,但似乎天生气场相合的,丝毫没有陌生尴尬,反似多年老友。
小寒?莫雪笙初见时,便是如此介绍自己的。
她点头,在清嘉身侧坐下,侧过脸斜斜地打量尚在襁褓中的宋曦,眸光是罕见的温软:我生在小寒那日,家人都这样唤我。
莫雪笙如此示好,清嘉自然感受到,见她盯着宋曦,笑吟吟的:可要抱一抱他?莫雪笙忙摆手,皱着眉说不。
她家里也有个弟弟,自小是她摔打大的,如今也是一方主将了,但这小娃娃浑身软绵绵的,浑似一团乳酪,莫雪笙只怕自己用多了力,将信国公家的小宝贝捏坏了。
待他大些,能舞刀弄剑再说。
她嗓音泠泠的,是天生的疏淡冷酷,大抵不是男子能欣赏的那一款,但清嘉却很喜欢,弯了弯唇角,笑道:他要能搬弄刀剑,且有些年岁呢,小寒若不介意,可先教我玩一玩软剑,我还从未摸过呢。
莫雪笙挑眉,来了兴致:好啊。
二人并肩而走,行至门口,恰好听见角落有人议论。
听闻那位花魁生得很美,不知勾去了多少男人的魂,咱们国公爷也是她的裙下臣。
倒不说美不美,这位是与咱们爷有故交的,那会子爷才十七八岁,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,多年后再次相逢,爱火燎原呐。
说得神乎,那还有个外室夫人呢。
男人嘛,大抵风流,何况是咱们爷那般神俊。
咱们夫人是不是要失宠了?……这些在京城早都传开了,或多或少清嘉都听过,莫雪笙也是,当下去打量清嘉脸色,却见清嘉神色依旧,唇角挂着矜贵冷淡的笑意:让你见笑了。
然后便目不斜视地从那群纷纷议论的下人中走过,冷艳极了,仿佛他们在议论的,不是她的丈夫。
莫雪笙对硬气的人总是欣赏,当下对清嘉的喜爱更添了几分,快步跟了上去,剩下一群嚼舌根的下人心惊肉跳,面面相觑。
过了一阵,宋星然与李炎一同回了公府。
虽他们交好,从来无人知晓,但因为李炎将要与莫雪笙成亲,皇帝便也象征性地下放了些权力于他手上,好让他不显得那样无所事事,用以宽慰莫家,所以二人也有了明面上相处的理由。
宋星然回府,第一句总是问:夫人呢?夫人在水阁,与莫家小姐在说话。
李炎精准捕捉了个莫字,眸光一凛:莫?哪个莫家小姐?是剑南道,莫将军家的小姐。
李炎的未婚妻。
莫雪笙怎么来了?宋星然与李炎对视一眼,眸光中俱有疑惑,不约而同地一道往水阁走去。
雨后傍晚,天色正是绮丽,浮云朵朵,蓝紫交错,更将人工湖映得浮光荡荡,只见水阁内,银蓝长袍的修长身影,恰将娇小纤薄的女子虚虚拢在怀中,恍若一对壁人,二人双手交叠,是在……舞剑?宋星然脸色登时黑沉如墨。
这是哪里来的野男人,又舞的什么鸳鸯蝴蝶剑?只听见清嘉娇笑阵阵,夸赞道:小寒,你好厉害呐。
她口气婉媚,仿佛爱侣低喃,又好似撒娇,二人情到浓时也才有这么几声,且清嘉自醒后,一腔心血全放在宋曦身上,对他多有冷淡,这样的娇态都少在他面前展露,如今却……宋星然怒火妒火蹭蹭冒起,整个人火烧火燎。
呵呵,小寒。
小寒是谁?敢在信国公府放肆,公然勾引他的清嘉,他不将这小寒大卸八块,便算不得男人!作者有话说:①引用自《医林改错》——清嘉是有点产后抑郁了,不想理狗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