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后, 皇帝竟迟迟不曾动作。
他如今身子骨瞧着尚好,但李炎心知肚明,老皇帝如今不过朽木一样, 外表蒙着新刷的树皮,风雨一磋磨,便要倒下。
但怪异的是, 皇帝对贤妃与李景竟不见疏淡,也未贬谪陆云卿,幸而如今不再吵着要立储,只是仍旧惫懒, 将许多事都交由李炎打理。
这日, 贤妃仍旧按点与皇帝奉药。
皇帝午睡才醒, 一睁眼看见贤妃端坐在床边, 她面容沉静,目色深沉,手边还放着一碗药, 见他醒了,嘴角扯出一道柔和的弧度,端着药碗行至他身边:陛下,该喝药了。
近来他苏醒后,都会头疼难以遏制, 似有千百条蠕虫在颅内转来转去,啃食自己脑髓一般, 细密难忍。
他盯着眼前自己宠了近十年的女人,倏然觉得周身骨冷, 她的笑意是假, 端着一碗毒药想要害他姓命, 甚至无法遏制自己的厌恶,一把将她推开,怒斥道:滚——老皇帝虽病弱,无意识中却用尽了浑身的气劲,贤妃猝不及防,连人带药都倾翻在地,那御瓷的药碗跌了粉碎,嵌在贤妃手心淋漓出一片被药稀释的血。
她咬牙,泫然欲泣:陛下,您这是做什么呀......皇帝呼出几声浓重的浊气,才将自己的梦魇驱走,他揉了揉额心,寻回了清醒,忍着心中的不适:来人——将贤妃扶起来。
皇帝脾气大,这些年并非未曾向贤妃发过脾气,但她眼泪一撒,皇帝十有八九都会好言哄劝,如今却,连亲自搀扶她都没有了。
这不对。
且他的眼神,虽已极力装作温和,但终究有层阴翳的底色,甚至叫她瞧得瘆得慌,总觉得这老东西阴森森的。
其实,在皇帝说要杀王子尘之前,贤妃对他的感情仍很复杂。
他对她专宠多年,对李景也是真心实意的疼爱,即便她心爱着陆云卿,也对皇帝心坏愧疚,更动过偷偷与他将毒都停了。
如今倒是感谢自己当时的狠心了。
两个人眸光都有些闪躲,皇帝蹙着眉,神色始终不见开怀,贤妃察言观色,于是先告退。
皇帝揉了揉额,叹息一口瘫靠在引枕上,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,只是摆了摆手,竟连扫都不扫一眼她手上明晃晃的伤口。
离开时,贤妃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,望向风云翻涌的天际,蓦然涌起心慌,她偏头问:景儿呢?在英华殿念书呢。
念书。
那就是与陆云卿呆在一处。
陆云卿是皇帝为李景钦点的老师,外臣又入不得内宫,二人平日便在英华殿授课,她此刻仿佛入了魔障似的,一心想要见着他们,径直往英华殿的方向赶去。
娘娘,咱们先换将衣裳换了吧。
......大宫女苍楠的关怀之言,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,不多时也赶到了英华殿。
在门前,她望着高高的匾额,又恍惚了一阵。
为了避嫌,她很少踏足此地,极少的几次都是皇帝一道陪着。
如今她孤身来此,浅浅的一道门槛,她竟需要鼓足极大的勇气,才垮了过去。
娘娘——奴婢晓得您受了委屈,但——苍楠还在旁劝着。
她是陆云卿安排在贤妃身边照顾的,最清楚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,从来都替他们遮掩办事,更是不赞同贤妃的莽撞之举,这么些年都忍了,如何这一时半会便放纵了。
贤妃回眸,深深地凝了苍楠一眼。
她本来七上八下的,却在受阻的一瞬生出了莫名的勇气,大大跨了一步,往英华殿书房去了。
为什么不能?她不过想看一眼自己的情郎与儿子,为什么要万般委屈?书房门前守着小黄门,见贤妃神色阴沉地冲了过来,也不敢阻拦,默默偏开身子,听见哐当一声响,连眼睛都吓得闭上了。
陆云卿正与李景上课,贤妃倏然闯进,将李景吓了个激灵:娘——你怎么?陆云卿倒还淡定,只是微微睁大的眼眸暴露了些情绪,他眉心微微皱着,扫了一眼浑身狼狈的贤妃。
她手上有道明显的伤,还带着未干的血渍,华贵的衣裳也皱巴巴的,隐约有些潮湿的印记,发髻略有散乱,步摇上的鸾鸟叮当摇晃,似足了主人七上八下的心境。
他也想去看看她的伤势。
但如今还在宫里。
陆云卿隐忍地咳了一声:娘娘怎么来了?贤妃听见他的声音,更是委屈和难过汹涌而至,眼泪瞬时便漫上眼眶,她极力地忍耐,憋得一双眼又酸又涩,才用浓重的鼻音嘱咐李景:景儿,娘有话要同你老师说,你先下去歇一歇罢。
李景下意识觉得这两个人不该有什么话说,但贤妃脸色太差,他并不敢违逆,只迟疑地问陆云卿:师父......陆云卿笑了笑,在他肩膀轻轻拍了下,云淡风轻的:无事,近来殿下功课有些懈怠了,大抵娘娘是从陛下那处来的,想要与臣聊一聊您的课业罢了。
这话才消弭了李景的不安,他回眸望了一眼遥遥相对的陆云卿与贤妃,终于领着小黄门离开了书房。
他们离开时,并没有将门带上,毕竟孤男寡女,不好闭门共处。
几乎是李景脚步声消失的瞬间,贤妃便如乳燕一般扑入陆云卿怀中:云卿......陆云卿身体僵了下,迟疑了一阵,仍拥住了瑟瑟哭泣的贤妃,无奈又温柔的:阿和,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么?贤妃揪着陆云卿身前的衣衫,哭得难以自抑,她心中蓄着许许多多的疑虑,深藏着许许多多的期盼,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哽咽:我们、我们何时才能相聚?贤妃对陆云卿而言,算得上是个意外。
他自忖是个冷心冷血的人,当初将她买回来,是见这小妮子有几分灵性,他又恰逢孤寂落寞的时分,权当买个小雀儿逗自己开心。
后来一步步筹谋,将她送去凉州,将她送回京城,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,一步步都走得很稳妥,她也做得很好,成了后宫中独一无二的存在,他们的孩子,也得了皇帝最多的关注。
只是这一切,最难以估量的变量,竟是她与自己的感情。
也是感情用事了,才会露出马脚。
他将哭得快要昏厥的贤妃扶好,牵着她伤痕累累的手去翻看,软声道:阿和,你这是怎么了?疼么,苍楠怎的不寻大夫来包扎?贤妃眼眸一眨,滚烫的泪珠打在陆云卿手背上,她眼下一滴嫣红的泪痣,衬着她哭肿的面皮,仿佛随时要坠落的血泪一般,瞧得陆云卿心疼。
他伸手,轻轻地在她菲薄的眼睑上将眼泪蹭掉。
贤妃握住他的手,又偎入他怀中,将眼泪都糊在他衣衫上,近乎不讲理地问:我不要大夫,我要同你在一起,云卿,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?她一直都是体贴的,近十年来甚少有不懂事或闹脾气的时候,即便是当初李景出生,他作为外臣,隔了三个月才寻到机会见她们母子,那时她都没闹过,只温柔地唤他好好抱一抱李景。
她入宫这些年,但凡有过要背离他的想法,都走不到如今。
贤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这么多年,她仿佛在黑暗中摸索前行,对陆云卿的情,一家三口团聚的希望,便是她手中那点为不可见的光,支撑了她数十年暗无天日的皇宫生活。
如今,皇帝快要死了,陆云卿也快要如愿了,好似漆黑的世界豁开了一道口子,光芒争先恐后地溢入她的世界,她便也迫不及待地先要闯入外头那个光芒遍地的世界。
她冷静不了。
只能不住地拥着陆云卿哭。
但陆云卿对她疼惜之余,还是冷静占了上风,她不能这样哭下去,外臣与后妃,本来便不能独自见面,多呆一瞬都是把柄。
他抚着贤妃的发髻,温柔地劝慰:阿和,这些年,委屈你了。
贤妃在他怀中摇头:我、我不是——我不是要怪你,我只是害怕罢了。
我知道,老东西迟迟不曾下诏书,你有些怕了对不对?他柔和的眼神缓缓凝出了冰,声线也变得寒气凛凛:不怕,我早些动手便是,阿和再忍耐两日,我保证,他一定死在我手上。
贤妃从陆云卿怀中钻了出来,她哭得鼻尖通红,杏眼空洞,全是迷茫。
二人此刻俱有些忘情,浑然没有察觉,门外的小花园,有道衣角一闪而过。
李炎自从知晓陆云卿与贤妃的事情之后,早在宫中布下眼线,日日紧紧盯着贤妃母子,大半个月也一无所获,终于等到了贤妃慌慌失失闯入英华殿。
收到暗卫传回的密信,他才饶有兴致地去寻二位好友商讨——陆云卿究竟何时动手?又做了什么局?宋星然忙得似个陀螺,久久不曾归家,清嘉都习惯了。
她精神是一贯的不好,近几日更是夸张了,整日也吃不下一口饭,除了偶尔逗一逗宋曦,多数时分都是昏沉欲睡的。
明大夫定时请着平安脉,也说瞧不出问题,说大抵是换了季节,身体不适,开了不少食补的方子,一日三餐都用着。
这日,她还睡着午觉,隐约中却听见外头有人在喧哗,她昏昏沉沉地醒了,问听雪:是谁在吵?如今才未时三刻,按照清嘉的习惯,大抵是要睡到未时末的,所以那怕外头闹得震天响,听雪也不敢叫她起来。
但没想来人实在难缠,门房拦不住,叫人径直闹进了和风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