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04 章

2025-04-03 04:16:12

梁齐听京泓的人说, 他们小程总已经在公司加了一个多星期的班,每天不到四点不下班,气得直接乐了出来。

他带着几个保镖杀到程堰办公室, 坐到他桌子上,咧着嘴角冷笑:你要是真把自己累死, 你那小叔可就是最大赢家了。

程堰手头动作没停, 继续翻阅面前的资料。

妈的, 姓程的,越劝你越来劲是不是?梁齐抽过他手里的文件,老子后天订婚,你现在弄这一出, 什么意思?程堰终于从成堆的纸片中勉强抬头,扔给梁齐一个眼神,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有些哑:新婚快乐。

快你大爷, 老子怎么偏偏摊上你这么个好兄弟, 梁齐看不得他现在这样明明难受得要死, 偏偏还要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你今天, 要么跟我一起去喝酒, 要么去我妈那跟她聊天, 总之就是不能继续再上你这破班儿了。

他知道自己劝不住程堰,就把自己母亲的名号搬了出来。

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管得住程堰的话, 梁夫人算是仅存的一位。

听到这话,程堰眼里总算有了点儿人气, 压低的眉眼中掩着黑压压的情绪:干妈找我?梁齐摸摸鼻子, 面不改色心不跳:她叫你回桐城老家吃饭, 说很久没见你了, 想跟你聊聊天。

程堰最尊重长辈,听到这是梁夫人的邀请,虽然眉宇间闪过一丝抗拒,但还是应了下来:好,我知道了。

梁齐和林安的订婚日期定在1月23日,听双方父母请的大师说,那天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。

两家商议之后决定,订婚宴在梁林两家的老家桐城办,结婚宴再回北城。

作为准新娘这边唯一的伴娘,喻婵提前三天跟着林安一起回了桐城。

她现在是个无业游民,南星给她放了不限期的带薪长假,不用工作还能有钱拿,喻婵经常调侃,自己年纪轻轻,就提前五十年过上了不少人就梦寐以求的生活。

两个人坐在客厅检查后天要送给宾客的手卡和伴手礼。

林安听着她故作轻松地调侃自己的现状,心里像是被剜了一刀。

喻婵平时嘴上没怎么说过,可她看得出来,对于这份事业,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去热爱。

现在在事业的上升期猝然遇到这种事,走不出来,她就真的毁了。

小婵儿,林安握着喻婵的手,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?她其实更想喻婵扑在自己怀里大哭一场,把所有事都发泄出来。

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了,却还要把自己全身上下武装成一块玻璃硬壳。

表面上看着坚不可摧,但谁都知道,这块壳是注定要碎的。

像一枚定时炸弹,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碎在下一秒。

相比于林安的忧心忡忡,喻婵的表情平静淡然许多。

她抬眸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:以后,出国读博吧。

我的实践经验还是太少了,并不适合这么早独当一面。

可能,我再多深造一层,以后就能多救下一个人。

林安知道她现在仍陷在自责的情绪里。

这一点,她们做医生的,同样感同身受。

没有人能面对一条鲜活生命的消逝却毫不在意。

必然会自责,会痛苦,会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再努力一点,再尽力一点,那样,是不是就能把人救下来了。

可是事实是,大家都是血肉铸成的普通人。

普通人能力有限,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做好,让所有人都不留遗憾。

喻婵不是不懂这些道理。

但她一直都以为,自己作为最卓越优秀的那个,应该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吧。

至少,只要她足够专业,足够用心,肯定能救下每个向她求助的人。

她太自信了。

顺风顺水的求学经历给她带来了太多错觉。

以至于,被现实的当头一棒打回原形。

这些天不少同事和心理咨询业内的同行,都给她发来了安慰和鼓励。

大家都说她只是运气不好,这类突发的黑天鹅事件,并不能代表她的专业水准。

喻婵自嘲地笑笑。

运气不好这样的安慰,她听到过很多次。

好像从小到大,她总是运气最差的那一个。

可运气再不好,她都不想离开心理行业,至少现在不想。

出国?想好了吗?喻婵点点头:前几天裴老师告诉我,他的师兄迈克尔教授的实验室在招博士生。

那边刚好离小柏的学校也很近,起码我们可以相互照顾。

林安眼底已经蓄出了湿意:可惜这次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了。

她揽过喻婵的肩膀,我好怀念以前我们三个一起在那边的时候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想去哪就去哪,无忧无虑,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事是能难倒我们的。

少时心性岁月长,而今两悲凉。

那时总觉得自己最灿烂,好像整个世界都可以握在手里。

后来才发现,人越长大,越渺小。

时光推着他们步履匆匆地向前跑,全然不顾到底有没有准备好。

时至而今,喻婵成了个被困在一片狼藉中的普通人,生活到处都是废墟,努力了那么久,没做好一件事。

林安自诩风流自由,到头来,还是要为了家族利益,嫁给一个只见了三次面的男人。

她们好像都没有变成小时候渴望成为的那种大人。

林安越想越难过,她只有喻婵这一个朋友:以后你走了,我找谁喝酒啊呜呜呜呜呜……窗外月色孤冷,氤着皎皎寒意。

第二天晚上单身派对。

所有人都嗨成一团。

喻婵拜托林安找到了梁齐,请他帮忙做一件事。

听了喻婵的请求,梁齐笑着点点头:害,我还以为乖妹妹有什么大事呢,就你说的那个地方,程堰确实专门交代过,不让任何人进。

但是你肯定可以。

没来得及思索他话里的详细含义,喻婵就被梁齐请上了车,一路疾驰,带她去看私人别墅那边,山顶上的那棵古树。

时隔五六年,再次故地重游。

心境变得截然不同。

喻婵觉得自己有些可笑。

都要离开了,心里却还想着,上山去古树那里还愿,祈求程堰可以一辈子平安快乐。

可是没办法,爱这件事从来就不讲道理。

她只能认栽。

到了山顶,梁齐把车停在路边。

原本空旷的场地此刻被人用院墙围了起来,中间是一扇巨大的雕花铁门,整体风格精繁复古,和周围的风景融为一体,能看得出,造这堵墙的人品味不俗。

程堰怎么会突发奇想,要把一棵树关起来?她问了梁齐这个问题。

梁齐神秘一笑:还能是什么原因,想留住这儿的回忆呗。

回忆?是他和谁的回忆呢?那个难以忘记的初恋戚心语,还是他那位英年早逝的母亲?或者是哪个她离开的那些年里,曾经出现过的人?种种猜测涌上心头。

喻婵有种误入了他人秘密花园中的难堪。

面前高大冰冷的铁门,仿佛就是专门为她而建。

因为要留住回忆,所以才会建门挡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。

而她,就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之一。

我们还是回去吧。

喻婵打起了退堂鼓,她一直都很识趣,知道什么事该做,什么事不该做。

梁齐阅人无数,看着她的表情,就知道她大概是误会了。

他从旁边的草丛里翻出园子的钥匙,打开吱呀作响的铁门,推着喻婵走到园子口:乖妹妹别想那么多,进去看看,说不定有惊喜呢。

不知怎么的,喻婵忽然就想起来那杯叫做婵的酒。

桉泊说,他们老板是个很痴情的人,心里装着个忘不了的白月光,所以一直没谈过恋爱。

喻婵听到这话以后,只当那是酒吧里的员工们以讹传讹,传出来的流言。

夸张了不知道多少倍。

她感激地冲梁齐笑笑,握着他递过来的手电筒,慢慢走了进去。

再回头,梁齐已经离开了。

倒不担心在这里的安全问题。

整座山都是程堰的产业,没有下面的允许,没人上得来。

她循着记忆慢慢向前,曾经的小路现在已经铺满了鹅卵石,路的终点,就是那棵屹立在山巅的长生树。

古树下方点缀着一圈黄色的小射灯。

光映在干枯的树枝上,勾勒着光影做出了一幅抽象张扬的画。

仅仅只是站在这里,过往便呼啸而来。

这里的每一株草,每一处枝桠,都是那些鲜明记忆的载体。

时至今日,哪怕发生这么多事,忘不掉的,仍然忘不掉。

喻婵慢慢靠近,目光在看到枝桠间挂着的木牌时愣了一瞬。

木牌上的字迹笔力苍劲,龙凤凤舞,是程堰的字,写着她的名字。

强烈的不真实感反复撞击心脏。

在一片夜色迷离中,她逐渐看清了木牌上的所有字。

壬亥年戊丑月庚辰日,希望她可以健康快乐,岁岁安康。

癸子年己丑月辛卯日,愿她岁岁安宁,日日常乐。

甲丑年庚丑月乙酉日,希望她安康快乐。

…………每一张木牌,就代表着一年一度的轮回。

刚好是她不在的那五年。

她的名字和落款人的名字纵横排列着紧挨在一起。

他们在人世间分分合合,重逢又离开,他们的名字,却在这几寸长的小木牌上,获得了某种圆满。

落款人——程堰。

一瞬间,所有的猜测疑惑,都有了答案。

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,随之而来的,又是更大的困惑。

梁齐说,程堰建这间园子,围着这棵树,是为了守护记忆。

但她一路走来,能看到的,只有她和他曾经的回忆。

种种往事涌上心头。

那个潮湿缥缈的夜晚是她的毕生难忘。

她以为,只有她这么想。

喻婵颤抖着踮起脚尖,用指腹去触碰那些挂在一起的木牌。

鼻头忽然发酸,眼前仿佛出现了他一年年一枚枚把木牌挂在树梢上的样子。

那他当年,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,在每个除夕夜,孤身一人上山,在这里许下这些愿望的?他祈求她岁岁年年都可以平安幸福。

那他呢?如果她今天没有来,没有看到这里现在的样子,这些隐秘的曾经,她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?眼前的一幕幕,还有别人说过的一些话,逐渐拼凑出了一个新的程堰。

一个她从来都不知道,也从来没见过的程堰。

原来在这么多她看不到的角落里,早就埋藏了许许多多,不曾破土的秘密。

喻婵拨通了他的电话:我知道你在桐城。

远处的城市如荧荧炬火,方方正正堆叠在一处,映得山脉晕染出一片淡紫色的壳。

夜色妖娆妩媚,似有倾城倾国之姿。

电话那端的人陷入了死水般的沉默里。

喻婵做了很多年的乖乖女,谨小慎微地行走在规则之内,不逾矩,不叛逆,不给别人和自己添一点儿麻烦。

她头脑冷静,逻辑缜密。

始终都知道做什么选择最正确,最能让制定规则的人满意。

唯一的勇气和例外,全都给了程堰。

是程堰让她记起了,当年那个还能爬到二楼的阳台上,为了救一只小狗,惹得全幼儿园所有的老师们全体出动的自己。

也是在程堰身上,她看到了自己曾经想要成为,却始终没能成为的影子。

好像命运轮回,让他们兜兜转转,在此刻角色调换,她变得勇敢变得一往直前,他反而瞻前顾后,不停退缩。

此生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这一刻,喻婵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又坚定,她说:我在山顶看到了一些东西,好像明白了一些事。

她听见他的呼吸猝然变得很重,像一团浓雾,氤氲在她心头。

指尖也泛起了胭红色。

她猜得没错,他确实对这里很在意。

电话里传来一声轻笑,她听不真切,而后就是他漫不经心的声音,语气随意:嗯,然后呢?毫不在意的调调,几乎涌出手机屏幕。

熟悉感猝然跃上心头。

五年前的那个迷蒙的夜晚。

他也是用这样的语调,云淡风轻地将她好不容易捧出来的真心,付之一炬。

喻婵凝着远处的山巅怔怔地出神:我可能要出国读博,她补充,以后应该也不会回来了。

恭喜。

他坦然道。

喻婵仍然平静:所以,这算是你最想对我说的话吗?程堰呼吸一滞,脑子里全部都是她挥之不去的笑容。

他见过她站在高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,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天地。

半束月光顺着窗缝淌在了他面前。

他伸出掌心接住了那片洁白,指节再怎么紧握,再摊开手掌的时候,仍旧是一场空。

原来爱一个人,就是会忍不住为她着想,希望她好,希望她永远闪耀。

对她的爱把他变成了凡夫俗子,再怎么妄图抓住月亮,终究只是痴心妄想。

他苦笑着吐出祝福的话:祝你在那边一切顺利。

凝神屏息地等了很久很久,只等到了这样一句。

喻婵忽然累了,他打定主意的事,谁也改变不了。

这一点她早该知道的。

可偏偏她想要勉强,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。

怎么会呢?她从来都运气极差,和幸运有关的事,怎么可能落到她头上。

见一面吧,最后一面了。

她垂下纤长的眼眸,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,我在山顶等你。

挂断电话之后,她卸掉了最后一丝力气。

无力地靠在古树上,任由射灯刺目的光侵占了她所有的视线。

眼睛被照得发酸。

止不住的委屈在心头反复蔓延。

她关掉了手机,不给程堰任何拒绝的机会。

就这么孤注一掷地等在这里。

时光如梭,岁月却成了轮回。

当年她一如此刻,同样的濒临离别,同样的约定,同样明知结果,却偏要抱有最后一丝侥幸地等待。

她像条搁浅的鲸鱼,被巨大化的钟表指针悬在头顶,时间一到,就要被落下的指针判处死刑。

远处的山巅之上,一片灯火亮了又灭。

冲动之所以会产生空虚,大概就是因为,人们既想不承担冲动带来的后果,又不想忍受放弃结出的遗憾。

于是两头都想要,两头痛苦。

水果表皮腐烂就不能再吃了,刮奖看到谢字就该停止了。

等一个人同样。

已经知道结果的事,再怎么抱有期待,再怎么祈求神明,还是不会改变。

她必须接受现实了。

毕竟长了五岁,她不会再像当年那样,抱着丁点儿可怜的希望,绝望而无助地继续自己那点儿可笑的坚持。

最后感动的,只有自己。

喻婵黯然神伤地从树上收回视线。

艰难地迈着步子准备离开。

走到门口,手里的钥匙忽然滑落。

她下意识顿下去捡。

眼眶里的泪,猝不及防地砸在地上。

明晰的视野被氤氲成了模糊一片。

她的指尖触碰着金属钥匙的冰冷,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,熟悉的香味丝丝缕缕,带来了个温柔磁性的声音。

他说:对不起,我来迟了。

那一瞬间,她分明听见,心脏狂跳。

难以抑制,无可奈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