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堰自小就没什么亲情缘。
七岁那年出去玩, 遇到个算命的说他是孤独终老的命格,梁齐气不过这江湖骗子坑蒙拐骗胡说八道,带着群小孩拿着棍子把人赶了出去。
程堰其实没什么感觉, 如果婚姻就是像他父母那样,相互折磨, 彼此恨不得杀了对方的话, 那孤独终老听起来也挺好的。
那时候, 他在乎的人和事其实没有多少。
算下来也只有两个人一只猫。
后来猫和人都不在了,他就再没对什么人上过心。
休息室内很安静,空调的温度刚刚好,气流缓缓, 发出温热又舒缓的响声。
墙角只亮着一盏橘黄色的暖灯,氤氲的光从中心向外流淌,勉强蔓延到程堰的脚边。
他微垂着身子, 目光向下落。
喻婵的手掌很软, 布娃娃似的没骨头。
指节纤柔冰凉, 虚虚地搭在他的腕骨上,掌心散着阵微弱的温度。
程堰反握住那只莹白温润的手, 拇指轻缓地摩挲着她的皮肤。
橘色灯光栽入他的眼睛, 明明灭灭, 像天上那些不知名的星辰,闪着无人得见的光。
他还记得很久之前, 喻婵曾经因为校园匿名论坛的谣言,被迫借宿在他家。
夜里他睡不着。
拎着外套下楼, 打算找朋友喝酒。
路过喻婵借宿的客房门口时, 脚步鬼使神差地停下了。
——她正蹲在床边的地上哭。
小姑娘只穿着件很普通的吊带睡衣, 修长纤细的脖颈白得像盒子里泼出去的牛奶, 素白干净的脸不带任何装点,仿佛最娇弱的花蕾,轻轻碰一下,就要从枝头向下落。
蹲在地上的人看着实在太瘦了,小小一团,总像阵站不稳的风,随时都会被带走。
也是在那晚,程堰忽然意识到,自己这个小学妹,还挺好看的。
彼时的他,站在客房门口,垂下那双生来便温柔多情的桃花眼,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角落的那团影子上。
当晚他究竟在房门口站了多久,现在已经记不清了。
但那时眼前的画面,却是长长久久地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。
记忆被当下收拢,望着眼前人,程堰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,当年那个躲在角落里偷哭的小女孩,已经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。
这些年,他总是有意无意的从很多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。
她在那边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,她带着团队获得了州级比赛的冠军,她交了新的男朋友,她申请了硕士学位,似乎不打算回来了……表盘上的指针步履不停,日日年年,她也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走。
只有他,一直困在原地,没有出口。
*喻婵睡醒的时候,任婷婷正在旁边烧热水。
见她醒了,手头的动作下意识放轻:吵到你了吗?喻婵攥着盖在身上的羽绒被,从点缀着鹅黄碎花的布料中探出脑袋,睁着朦胧的睡眼机械地摇了摇头。
她其实是被噩梦吓醒的。
梦的内容,随着她的意识渐渐清醒,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。
可梦里那种冷到骨髓里的寂寥和惊恐,直到这会儿,还如同附骨之疽,紧紧地贴在身上。
任婷婷被喻婵五分呆愣五分空白的表情逗得直笑,端着杯子坐到床边,没忍住下手捏捏她的脸:怎么睡傻了吗……哈哈哈哈……喻婵接过任婷婷递过来的热水,喝了一口。
略微灼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过食道,在体内涌起阵暖融融的热意。
终于活过来了。
深深地吐出一口气,噩梦带来的阴霾和不快被一扫而空。
她环视了一圈所处的环境:婷婷,这是你的宿舍吗?对呀,任婷婷拍拍喻婵裹在被子里的肩膀,怎么样,我的床躺着是不是很舒服。
我记得,喻婵揉揉肚子,几小时前折磨得她几乎昏死过去的部位,已经没有丝毫感觉了,刚刚我不是在大礼堂吗?程堰送你过来的。
任婷婷从旁边的书桌上拿过来一张暖贴,撕开包装纸,隔着内搭贴在喻婵肚子上,他说你胃病复发这种情况,需要地方好好休息,我就让他把你送我这来了。
喻婵脑子里忽然涌现几帧零碎的画面。
狭小昏暗的休息室,沙发矮小.逼仄,男人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,一手握着药,一手端着热水杯,像哄小孩似地,温声软语地哄她吃药。
各自的体温在身体接触的位置相互交融。
还有那抹存在感最鲜明的木质香。
像是一颗铆钉,紧紧地扎在她记忆深处,无论她怎么努力抛下,都没办法彻底忘记。
她愣了几秒,从床上坐起来,把杯子里的热水一饮而尽:他走了?任婷婷点点头:说是有点儿事要处理,很着急就走了。
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,喻婵忽略掉心里那点儿淡淡的突兀,穿好衣服下床:今天的事,没吓着你吧。
学长学姐出于友好和热情邀请她参加活动,她却给大家添了这样大的麻烦。
而且……她点开手机看了眼时间,已经十点半了。
婷婷刚才那么期待要看晚会,现在却要留在宿舍里陪她。
哪里的话……任婷婷看到喻婵这个表情,就知道是老毛病又犯了,曲起指节在她额头上敲了个板栗,又不拿我当朋友了是不是?喻婵捂着额头:就是因为拿你当朋友,才会觉得,很过意不去。
傻子,朋友不就是用来麻烦的嘛。
余光注意到喻婵的动作,她疑惑,这么晚了穿衣服干嘛,要出去吗?今晚别走了,就在我这睡得了呗。
喻婵惦记着齐奶奶那边,抓着外套准备出门:我出去办点儿事,很快就回来。
什么事,非得现在去办吗?任婷婷不放心,你这才刚吃了药没多久,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?没关系啦,放心,我自己的身体,自己知道分寸。
从任婷婷的宿舍出来,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呛了好几口。
喻婵把手揣进羽绒服的口袋里,顶着风雪向学校后门走。
大概是过了晚自习下课的时间点,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,只有脚步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,破碎的鼓点似地散落在脚下。
身后的影子被路灯无限拉长,铺在雪地里,成了树影婆娑的点缀。
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很久,终于到了目的地。
站在小吃街尾,喻婵抬头,发现齐奶奶的馄饨店已经关门了。
望着紧闭的卷帘门,她不由得松了口气。
今天下午她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,齐奶奶店里的地面上铺的都是瓷砖。
雪天路滑,瓷砖面更滑。
这么大的店面,如果只有她老人家一个人的话,很难把摊收干净。
她在美国读书的时候,干得最多的一份兼职,就是中餐馆服务员。
最知道餐馆饭店最累的工作,并不是要服务的客流量有多大,而是每天早上开门之前,和晚上关门之后要做的各种琐碎工作。
馄饨店门口的积雪被扫得很干净。
工作量这么大的劳动,不像是齐奶奶那样的老人家能完成的。
看来已经有人在她之前来过了。
喻婵呼出一口热气。
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之后,望着天上延绵不断的雪花,忽然生出几分奇异的酸楚。
都说初雪能带人见到内心最想见的那个人。
她最想见的人,到底是谁,连她自己也不知道。
角落的栏杆边忽然传来声轻笑。
她下意识转头望过去,撞进双黑亮的眸子里。
程堰?男人穿着件黑色冲锋衣,领口的拉链松在锁骨处,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。
他勾唇浅笑,眼皮慵懒地抬着,乜了她一眼:看来不傻,我还以为,你发现不了这儿有人呢。
他走得近了些,遮住了路灯在她眼前投下的大部分光。
喻婵有些惊讶,杏眼微微睁大,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并不是幻觉:你不是走了吗?程堰挑着眉,立体的五官被光影打上一层朦胧的柔光,投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兴味:你以为我去哪了?喻婵咬着唇没再说话。
大概是晚上受了凉,再加上胃病反复的缘故,她的脸白得像张浸透了冷水的纸,整个人仿佛半空中摇摇欲坠的风筝。
注意到喻婵煞白的脸色,程堰身子前倾,用手背贴着她的额头,试她的体温:休息好了吗?要是还有哪不舒服,就告诉我。
夜色昏暗,暖调的灯光给万物都铺上了一层模糊温柔的底色。
此时此刻,两人之间的距离格外近,空气被剧烈地压缩,那些无孔不入的木质香仿佛某种剧烈的催化剂,无端加速了喻婵的呼吸和心跳。
他眼里的光忽明忽暗,闪烁着真切的关心。
这样的眼神会给她一种错觉。
一种她正在被爱着的错觉。
她没来由感到空气有些干燥,忍着大脑里的混沌,紧抿着嘴躲开程堰贴在她额头上的手,微微摇头:我已经没事了,刚才在大礼堂,谢谢程先生肯伸出援手。
不管重逢之后,程堰做的这所有一切究竟出于什么目的。
暧昧也好,逗她玩也罢,她都不想知道了。
无论是从理智出发,还是从感情考量,她都不想和面前这个人再有任何牵扯。
所有关于当年往事的记忆,对于现在的她来说,就像是看了一场滑稽却并不搞笑的默剧,而她,是那场默剧唯一的主角。
她不愿被迫打破目前得之不易的平静生活,被迫一次又一次回忆曾经的过往,被迫去猜一个根本看不破的人的心思。
太累了。
她也是有自己喜怒哀乐的普通人,不是谁的世界里等待对方去点亮的NPC。
而且,喻婵松开捏着的衣角,异性之间,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,不要这么……随便。
随便?程堰垂眸看她,被这个形容噎得有些想笑,他张张嘴,正要说什么。
程哥哥,你把扫把拿到哪里去啦?被身后的人倏地打断。
女孩的声音略显稚嫩,长着一张乖巧可爱的娃娃脸,头上戴着顶黄色的贝雷帽,手里拿着只比她还高的除雪铲,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,正是上初中的年纪。
她握着身后的书包带子走近了些:咦,怎么有个漂亮姐姐,是认识的吗?小女孩好奇地上前,打量着两人,看清喻婵面容之后,声音瞬间挂上了惊喜:喻姐姐!是你吗?喻婵望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姑娘,记忆磕磕巴巴地被抽出脑海:小齐?喻姐姐,你终于回来了。
小姑娘笑眯眯地扔掉手里的工具,扑上来抱着喻婵的腰,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。
之前总见不到你过来,还以为你把程哥哥甩了呢。
现在看到你人,我就彻底放心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