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片纷纷扬扬地下。
带着微凉的气息缓缓, 覆盖在旧的雪地上,像是碎玉磨成的屑。
喻婵拘束着呼吸,冰凉的手指蜷缩在胸口, 半撑在男人身上,浑身僵硬, 动作滞涩, 像是个被抽掉了芯片的机器人。
他在问她, 为什么非要这么冷冰冰地和他拉开距离,为什么不把他当朋友了。
这些问题,很多年前喻婵也曾有过。
那个时候的她,疯了一样回忆他们之间的过往, 想从他的某个动作或者眼神里找到答案,找到他为什么失约,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她的答案。
雾气不知不觉就盈满了眼眶, 胸口闷得像吞过千斤重的沥青, 身体仿佛过了电, 说不清是痛还是别的什么,密密麻麻地堆在心头, 无法言说。
当年的他, 究竟有把她当做真正的朋友吗?那些在一起经历过的每时每刻, 对于他来说,真的毫无意义吗?那些问题密密麻麻地盘在心头, 久而久之,被时间打磨得毫无意义。
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?就像是个握着铁镐在沙地里辛勤劳作的淘金者, 一遍又一遍地翻开脚下的泥沙, 又一遍又一遍地被海浪淹没, 所有努力都化作徒劳。
某天, 终于所有希望都磨灭殆尽了,淘金者失望地扔掉铁镐,下一秒,脚下被海水冲上来了一堆无价的金银珠宝。
除了可笑,还是可笑。
原来他也会因为他们之间的问题困扰。
可是又有什么用呢?她现在已经不想知道当初的答案了。
三岁的时候,哭着闹着想要的东西,十三岁的时候再看见,可能就毫无兴趣了。
这么多年,她去了很大的世界,见到了各种各样多姿多彩的新天地,越发明白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样的。
她已经不想再把自己禁锢在某个人身边了。
他太优秀太耀眼,会不由自主地掩盖掉她身上的所有光芒。
程堰……她望着那张挺括俊朗的脸,记忆忽然又回到了那天的走廊,这人在几束明暗交错的光影里笑得纵容,眼里的神色半是认真半是调侃,手上的动作却发了狠。
萧舒瑞的工作没了。
这两天刚发生的事。
这是程堰的手笔——他是在给她出气。
她知道。
所以不得不领这个情。
不管她愿不愿意。
喻婵捏着掌心的手指陡然收紧,一股荒谬感再次袭来。
她的声音闷闷的,像蒙着层密不透风的防水布,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雪,觉得下雪特别有意思,特别好玩,做梦都想桐城下一次雪。
可是桐城,一次雪都没下过。
周遭的环境渐渐静了,他们好像被拉进了一个真空的环境,没有小孩们喧嚣的嬉闹,没有散步路人的低语,只剩下冷漠的风,和他平静的呼吸。
喻婵艰难地挣脱他的手,和他隔开一小步的距离。
她曾经排除万难地向他走了九十九步,前进的那九十九步也好,现在退后的这一步也好,都是她坚定不移的选择。
夜暗得厚重,浓墨重彩的黑映入程堰的眼睛。
喻婵仔细地看着,头一次主动迎上他的视线。
后来,我去美国留学,亲眼见到冬天的大街上,有被冻死的流浪汉。
那时候我才意识到,原来下雪没什么好的。
我觉得它浪漫,只是因为我没见过那些人间疾苦。
我们以前都还小,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,时间究竟有多远,才会随随便便说出‘永远’这两个字。
她冷静得不像是在说自己,平缓的语调像在科普什么专业的概念。
面前的男人眉眼多情,浓密的睫毛上下扇动,带起阵眸中的水光粼粼。
他细致又温柔地投下视线,凝着她的眼,显得格外认真。
即使她说出口的话,是把淡漠的刀。
喻婵忍着胸口的钝痛,将所有不该有的异想天开都掐灭,吐出最后几个字。
向前看吧,程堰。
人都是会变的。
人都是会变的。
她把外套还给程堰,撂下这样一句冷得没温度的话,就转身离开了。
程堰试图伸手挽留。
却只来得及抓住她留下的一缕淡淡的清香。
周边的彩色灯光绊着雪色交错。
欢声笑语不断。
程堰望着空荡荡的双手,黑亮的眼被浓郁的眼睫阴影覆盖,直到视线变得模糊。
半晌。
自嘲地笑了。
脑子里只剩下她漠然且决绝的背影,还有说话时平静的脸。
向前看吧。
她说。
*C大的研究生宿舍条件很好,所有宿舍都是单人单间,还有热水和独立卫浴。
喻婵坐在任婷婷在二手群里收来的小沙发上,端着杯冒热气的红糖姜茶,小口小口地抿。
任婷婷抱着套粉色棉质睡衣递给喻婵,顺势坐在旁边,抓起茶几上的黑巧饼干,随口闲聊:我今天逛校园匿名论坛,有个学妹把她脚踏三只船的男朋友做成了PPT,每一张都详略鲜明,重点清晰,简直就是最佳PPT范本。
好厉害的学妹。
喻婵握着杯子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下杯壁,光滑的触感暖融融的,姜茶蒸腾的热气拂过她的眼睫,纤长的睫毛蝶翅似得扇动,杏眼微微睁大,有些不可置信。
任婷婷看得几乎有些呆。
这么多年过去,小婵儿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。
她勾着嘴角笑:可不嘛,这个瓜现在在匿名论坛沸沸扬扬的,盖了1k多层,都快赶得上C大四大神贴了。
四大神贴?喻婵疑惑,她在C大待的时间太短,再加上以前的那些事,基本上没怎么主动接触过匿名论坛,是最近才有的吗?印象里,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,好像根本没听过这些。
是近几年才流行的,哪个帖子开的头来着……任婷婷垂眸沉思,忽然想到了什么,脸上挂着层看不出来的为难,干笑几声:小婵儿,你不是要去洗澡吗?快去吧。
这么明显的掩饰,根本不需要细想,就能看出来。
喻婵抬眼,细柳似地眉微向上扬,露出个调侃的表情:糊弄傻瓜也没你这样的呀,这么藏着掖着,难道帖子跟你有关?任婷婷哎呀一声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:本来程堰说不让我们告诉你的。
但是我觉得,毕竟你是主人公,有知情权。
她抽过手机,点开屏幕,翻到校园匿名论坛的页面,点开楼层最高的那个帖子,递过来:小婵儿,你自己看吧。
吃瓜吃到自己头上。
喻婵心里涌出一丝不好的预感。
她潜意识里一直有个声音,在提醒她这个帖子里一定有什么很不好的东西。
曾经被发短信辱骂网暴的记忆再次如潮水般袭来。
她咬着嘴唇,忽略掉心口的呼吸困难。
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认认真真看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居然是一封置顶的手写道歉信。
喻婵呼吸一滞,神经猛得绷紧,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。
这封道歉信不是别人,正是她那个已经被送进监狱的舅舅沈庭伟。
四年前她刚出国,就听说沈庭伟因为打架斗殴和敲诈勒索进了监狱,被判了八年刑期,又背了案底。
舅妈那段时间没少在朋友圈抱怨,说一个窝囊废害得家里的小孩考不了公务员和事业编。
当时喻婵只是扫了眼,没放在心上。
没想到沈庭伟的名字,居然会出现在她母校的匿名论坛里。
这明明是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的事。
好像是5年前吧,你刚出国那会儿,你那个舅舅……任婷婷试探地看着喻婵的脸色,斟酌用词,跑到学校门口扯横幅,说你忘恩负义,是个白眼狼,勾引有钱人,被包养了。
那会儿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,公派留学名额是可以撤销的,就到处拦着出去的老师,侮辱你的名声。
不知道是不是他找的人,匿名论坛里冒出头了好多帖子,说见过你从不同的豪车下来,身边还有什么穿三十八万手工西装的老男人,说你的留学资格也是因为走后门。
又扯到当初那个冤枉你的帖子,捕风捉影地造谣说你当初接近程堰,是为了图他的钱。
后来你勾搭手工西装老男人的事被他看见了,他恼羞成怒,就把你甩了。
开帖子的人还贴了好多图片,有真有假,就……喻婵几乎懵了。
她从来都不知道还发生过这些事。
风言风语一个都没传到她耳朵里过。
她是领略过语言暴力的恐怖之处的,深知谣言的发酵会孕育出怎样的怪物。
随手翻了翻,道歉信往下的几个楼层,大多都是[已删除]的字样。
这是怎么回事?校方介入了吗?可是,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,校方没人管过。
任婷婷看出她的疑惑,解释道:这些已经删除的楼层,都是当初造谣你的人。
那个时候,帖子里的言论越传越多,再加上不少人都见过你舅舅挂的横幅,所以……有人真的对我公派留学的资格提出质疑了吗?喻婵猜到了几分后续的发展。
对,当时这事闹得还挺大的,有人写信给校长信箱,说你暗度陈仓,不够资格。
但是后来,舆论的风向突然就变了。
据说程堰找到心理学院院长的办公室,拿自己的毕业证跟院长担保你的人品。
又在朋友圈里主动提这事,说你们两个之间,一直都是他追的你,但是你不喜欢他,把他拒绝了。
可能是因为他带的这个头吧,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在微博和朋友圈里替你说话,也有人调侃他是大情种,总之学校里是没什么人再猜测你有什么桃色绯闻了。
再后来,你舅舅被警察抓了,那些造谣的可能是害怕追究到自己头上,商量好似的,全部删贴删楼了。
就剩下一个你舅舅发手写道歉信的楼,这楼越盖越高,都在嘲讽那些造谣的人像小丑,慢慢就成了大家玩梗的圣地,也变成了我们学校四大神贴之一。
喻婵机械地向下翻,在第423层看到了截图。
图片里,那个熟悉的头像下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说的话:——[老子做的事,别冤枉人小姑娘。
是我追的她,没成。
车也都是老子的。
谁有意见来402宿舍找我面谈,恭候。
]一字一句,隔着屏幕,仿佛能看见他当年打下这些话时,那种桀骜难驯的样子。
那是当年的程堰。
是她心头永远高高悬挂的月亮。
他那么骄傲的人,把自己摆在低位,说这样的话,任别人开玩笑,值得吗?喻婵紧紧地盯着手机屏幕,琥珀色的瞳孔氤氲着潮湿的雾气。
不是说不喜欢她吗?不是连最后一面都没兴趣见吗?那做这些是什么意思?刚才在公园追着她要一个答案又是什么意思?一滴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,似晶莹剔透的玻璃碎块。
重重地坠在地上,寂静无声。
任婷婷立刻放下手里的零食,捏着纸巾过来给喻婵擦眼泪:怎么哭了,是我的错,不该把那些腌臜事告诉你的。
喻婵摇摇头,身体木偶似地没有动作:婷婷,我好像还是没有彻底放下他。
啊?!任婷婷茫然片刻,看着喻婵的反应猜到几分:你刚刚出去,是不是跟他见面了?她用纸巾轻轻地划过喻婵柔嫩的脸,拭去眼睫下挂着的泪水,看她点头,问:那小婵儿,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呀,跟他试试?不了,喻婵扯着嘴角划出个微弱的弧度,无力地晃动脑袋,一直回头看是没有意义的。
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看透过他。
当年也好,现在也好。
以前,喜欢他这件事可以给我带来快乐,现在,快乐我可以自己给自己。
总惦念着从前的事,对我对他都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