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, 北城郊区的赛车场内,灯火通明。
跑道上,两辆保时捷911轰鸣而过, 你追我赶,分毫必争, 谁也不肯落后。
赛场被剧烈燃烧的汽油包裹, 刺激着人的大脑皮层迅速兴奋。
终点处站着群翘首以待的观众为两人摇旗呐喊, 二十几岁的年纪,穿衣打扮个个非富即贵,身份非凡。
梁齐特意去端了杯特调过来,透过窗户看了眼楼下的激烈角逐, 冲角落里的坐着的人笑:来车场了还这么不开心,又为你那小叔的事烦着呢吧?程堰半落在阴影里,微抬眼皮, 淡淡地乜了个眼神, 高挺的鼻骨被光打着, 在眼睫处落下层阴郁,唇角却微向上扬, 弧度讥谑:他抢先一步拿下了普盛, 抢占了国内智能超市的市场, 这次,做梦都能笑醒了。
他拿下普盛了?!梁齐惊讶得声音都有些变了, 不是,普盛这个项目, 前期不一直都是你们那边在接触吗?怎么回事?程绪给的底价比京泓高了一个点。
一种想法乍然涌现, 和程堰对视一眼, 梁齐确认了自己的猜测:这么说, 京泓有内鬼?你找到是谁了吗?程堰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,修长的指节随意地把玩着掌心的黑金色打火机,大半神色都被阴影拢着:还没。
没事儿,你也别担心,梁齐走到好友身边,拍拍他肩膀宽慰,现在你跟程绪已经彻底撕破脸了,后面要他用到那内鬼的地方必然多,他们迟早会露出马脚的。
楼下的角逐似乎已经分出了胜负。
荡漾的欢呼声里夹杂着几簇口哨,热烈至极。
胜利者戴着花环被人簇拥在正中央,掌声称赞比比环绕。
有人的地方自然就会有纷争,而笑容和鲜花。
永远都只属于胜利者。
梁齐见自己支持的选手输了,烦躁地抓起遥控器关上窗帘,眼不见为净。
他找了个沙发角斜着坐下:说起来,你跟你那私密相册里的乖妹妹,现在怎么样了?程堰没抬头,眼皮沉着:没怎么样。
梁齐对自己这个发小再了解不过,知道他这样子一看就是在人妹妹面前吃瘪了。
下意识从兜里掏打火机,忽然意识到程堰怕火,又把打火机扔到茶几底下:要我说,你就是瞎矫情。
人妹妹当年天天跟在你后面,你不好好把握,非要等人走了,又每年一有时间就往大洋彼岸飞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给人航空公司送业绩呢。
嗯。
没挨到意料之中的骂,梁齐反而不习惯了,他从沙发上下来,越过光影走到程堰身边,有些歉意:我不是那意思。
程堰攥着手心的打火机,一开一合,发出咔哒的脆响:你说得没错,是我活该。
整个程家就像是只腐烂的桃子。
只能靠着外面的那层皮保持着最基本的光鲜亮丽。
内里全是腐肉和蛆虫。
他这样的人,生来就是该伶仃无依的命。
当年干嘛招惹人小姑娘。
*从C城回北城后,一切生活再次步入正轨。
在那里发生的所有事,无论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雪,还是公园里的雪人,都像是一场泡影般的梦,被现实的阳光轻轻一照,就碎了。
消失得干干净净,没剩丁点儿痕迹。
喻婵继续平平淡淡的两点一线,偶尔下班之后和林安出去逛街,聊聊各自的近况。
不过绝大多数时刻,都是喻婵在听。
她不擅于表达自己。
相比之下,更擅长做聆听者的角色。
至于程堰……她和他原本就不在一个世界生活,生活轨迹和人生道路注定不会存在任何交集。
需要她踮起脚尖,或者他弯下腰,才会有勉勉强强的交集。
他那么桀骜的一个人,从小到大都被无数人众星捧月似地供着。
哪在女人这儿受过挫。
在她这里受了几次三番的冷脸,他们以后大概彻底是陌生人了。
临到年末,各种大大小小的培训讲座开始结课考试,每天还有固定的来访咨询,喻婵忙得脚不沾地,好几次都要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多。
累得回家倒头就睡。
基本上没什么时间能分出来伤感。
无所谓,一个人而已,她能放下他一次,就能放下第二次。
时间转眼就到了冬至。
喻婵特意提前两星期请了假,准备回桐城看看外婆。
沈庭伟进了监狱,于丽在他进去的第一年就带着两个小孩改了嫁,从此和沈家再没什么关系。
外婆一共就这两个孩子,她老人家现在人到晚年,不能让她连个吃团圆饭的家人都没有。
晨练回来,喻婵特意给小宝换了足够的食物和水。
小宝最近好像步入了冬眠期,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壳里,一动不动。
惦记着之前和论坛里的那位程先生定下的约定,她拿出手机,找了个光线合适的角度,拍下好几段小宝睡觉的视频,给对方发了过去。
消息刚发送成功,喇叭里忽然炸开阵激烈的电话铃声。
喻婵被吓了一跳,按下接听键。
林安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,像只受惊的雀,颤音混乱微弱:婵婵……你现在在北城吗……我在我在,她的声音实在反常,喻婵的心被猛地揪起,浮起阵不好的预感,安安先别慌,慢慢说,发生什么事了吗?我在医院,林安大口大口地深呼吸,平复情绪,刚才,刚才有人拿着刀闯进我们办公室,伤了好几个人。
我……我想你过来陪陪我,我好害怕……医闹……喻婵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两个字,以往看过的有关新闻在脑子里走马灯似地回放。
像是晴天霹雳,担忧和惊惧瞬间在脑子里炸开,浑身仿佛过了电,说不清是什么感觉。
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,逼迫大脑冷静下来。
遇到这种突发事件,她必须沉着,才能给处在事件中心的林安最好的帮助:我马上就过来。
安安,你们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?你有受伤吗?我没事,警察已经把人抓住了,但是,程堰受伤了……挂断电话,包都来不及拿,喻婵握着手机和车钥匙就冲了出去。
她心神不宁,拧了好几圈才把车门打开。
中心医院医闹的事已经上了热搜,重伤三人,轻伤五人,大多数都是医生。
重伤……喻婵下意识在脑子里搜索重伤的判定标准。
一条比一条触目惊心。
刚刚打电话的时候,焦虑和不安占据了她的大半心神,等现在坐到车里彻底冷静下来,才有种后知后觉的害怕。
林安刚刚在电话里说,程堰受伤了。
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心医院,现在情况怎么样了?伤得重不重?那些重伤的人里,会有他吗?纷杂的问题重重叠叠地堆在脑子里,被浓重的不真实感包围着,像在一条漆黑狭窄的巷子里不停地打转,找不到任何光源和出口。
她做好了从此和程堰变成陌路人的准备,甚至已经接受了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事实,可她从没想过,他会受伤,会流血。
在这一刻,她才意识到,程堰也是个普通人。
是人,就会生老病死,就会有消亡的那一天。
只不过是或早或晚的区别。
如果有一天,真的因为什么意外,让她,或者让程堰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。
那她会后悔那天晚上离开得那么决绝吗?喻婵不知道……前面路口是个120s的红绿灯。
喻婵踩下刹车,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,任由凌乱的思绪在狭小的空间内上下飞舞,纷纷扬扬。
赶到医院的时候,警察已经在维持秩序了。
除了围观群众,人群里还混着闻风而至的记者们,把正门围得水泄不通。
喻婵稍敛心神,避开正门,从职工通道进到了医院内部。
毕竟是北城数一数二的三甲医院,出了这么大的事,其他科室仍在正常运转。
哪怕是处于事件中心的心外科,此时依然有医生在坚持坐诊。
走廊里,清洁工提着沾满消毒液的拖把,水滴淅淅沥沥地滴在血泊里,冲刷出几个泛白的斑点。
一些亲历者靠在墙边回应警察的问话,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惧与慌张。
喻婵经过他们的时候,刻意放缓脚步,听到有人说三个重伤伤员里没有二十多岁的成年男性,揪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。
她没在外面多做停留,直奔林安办公室。
从认识林安的那天开始,她就一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,无论经历什么事,从来都没慌张胆怯过。
这是喻婵第一次,看到林安这么脆弱无助的样子。
办公室里的医生们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互相打气安慰,唯独林安,躲在角落里,把自己整个人都蜷缩在椅子上,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,试图用这种方式汲取略微的安全感。
喻婵蹑手蹑脚地走过去,心疼地摸着她的额头,把人抱在怀里,声音温柔得像盛夏凉夜的风:安安,我来了,没事了没事了……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,林安心里绷着的弦终于断了,克制不住地窝在喻婵怀里抽泣,半晌,才颤着说出句完整的话:我今天,差一点儿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。
……北城警方的办事效率很高,后续的处理工作两小时不到就完成了。
医院给所有亲身经历这件事的医生们都放了假,还派了专业的心理医生给他们做心理辅导。
喻婵陪着林安做完笔录,打算送她回父母家休息。
回家之后最好先让家里的阿姨给你做点儿好吃的,吃饱之后再跟你爸妈聊聊天。
经历过重大创伤之后,一定不能闷头睡觉,知道吗?林安仍旧蔫蔫的,像是被北风吹落的花苞。
她紧紧地拉着喻婵的手,无精打采地点点头。
两个人并肩下楼,路过外科的时候,她捏了捏喻婵的手:小婵儿,今天如果不是程堰替我挡了一刀,我说不定,就再也站不到你面前了。
喻婵握着手机的手一紧,葱白的指骨微微泛红:他,伤得重吗?伤的是左手手臂,听我同事说,刀口很深,但万幸没伤到骨头和韧带。
你要去看他吗?喻婵几乎不敢继续听下去,医院大片大片的血迹还历历在目,会不会有哪一片,就是程堰留下的?一在脑子里想象他受伤的场面,她的心就猛缩成一团,像被生锈的冷刃缓慢地划过,钝钝地疼。
幸好他没事。
幸好幸好。
思虑良久,她抿着唇摇了摇头,冲林安扯着嘴角笑:不去了吧,本来就只是没什么关系的同学,而且他那里,应该不缺关心他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