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豪门恩怨在电视里看到是一回事, 发生在自己身边又是另一回事。
喻婵惊讶地睁大眼睛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事实。
作为亲历者的程堰却毫不在意,说起这事时轻飘飘的, 像在讲个与他无关的故事:那天给我做饭的阿姨姓李,是老宅从小照顾我到大的老人。
从那时候开始, 我就开始自己负责所有的饮食起居了。
说者无意, 听者有心。
他当时发现自己可能被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人背叛时, 是什么感受?喻婵尝试着想象了一下。
发觉自己根本想不出那种彻底丧失安全感的绝望和失落。
那段时间,他一个人撑着走过来,很不容易吧。
不该这样的。
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,不知不觉就眼眶发酸。
他原来那么炽烈骄傲的一个人。
无论在哪里, 都被众星捧月着,是她青春年少的那片天里最灿烂的骄阳。
她曾在作文里无数次想象过自由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。
直到遇到程堰,那一刻, 困惑她许久的问题就只有一个答案, 程堰就是自由本身。
他就该无拘无束地活着, 享受所有的鲜花和掌声,永远少年心性, 永远热血烂漫, 世界里永远都有最明亮的底色。
她不是没有想象过五年后程堰会是什么样子。
他可以历经失败, 可以遭遇挫折,唯独不该是现在这样, 遭遇背叛和数不清的谣言,被卷进看不到光的阴谋诡计里, 时刻提防着来自最亲近的家人张开的獠牙。
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手脚, 受伤之后, 就连自己家都回不了。
如果这就是所谓成长的代价, 那这样的代价,未免也太大了。
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黑亮的眸子,眼窝深邃,浓密的睫毛在眼睫上方蜷曲出恰好的弧度,眼底亮似繁星,波光潋滟着生动的星星点点。
被这双眼睛认真地望着,总会给人一种正在被爱着的错觉。
眼睛的主人轻笑着,温声细语:这是在担心我吗?在喻婵眼里看到了闪烁着的水光,程堰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踩了一脚,转瞬即逝。
他换上吊儿郎当的调调,说出来的话是十足的漫不经心:既然这么担心我,那以后天天陪我吃饭吧。
这话说出口,果然被喻婵用别的话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。
早知是这个结果,程堰眼底还是不可避免的,凝着一层落寞。
他无所谓地笑笑,将眼底的情绪悉数掩盖。
中午吃过饭,喻婵把喻柏小时候的房间收拾出来给程堰休息。
大概是真的累了,她刚把床铺好,转身就发现,他已经靠在小沙发上睡着了。
她蹑手蹑脚地从衣柜里翻出一只小毛毯,轻轻地给他盖上,把窗帘拉好,悄悄地退了出去。
外婆见她从屋里出来,招手示意她过去。
心心,我屋里的床底下有个箱子,你帮外婆把它拿过来。
喻婵点头照做。
出来的时候随口问了句:这箱子里是什么呀,这么沉?外婆温和地拉着喻婵坐在自己旁边,干枯的手指缓缓将面前的箱子打开,动作不紧不慢。
这里面呀,是外婆给自己准备的后事。
她拿出来一个,就念一个的名字。
这是骨灰盒,我专门找人定制的,松木,挺好。
我还挺喜欢松木的味道。
网上宣传的那些什么金丝楠木、大红酸枝都不实用。
人死灯灭,用太好材料的东西也是浪费,有个地方住着就够了。
这是寿衣,上面的花纹都是我喜欢的。
待会儿我换上,心心帮我看看合不合身,好不好看。
说这话的时候,外婆脸上浮现出几抹微不可查的红霞。
她也有尚未泯灭的少女心,哪怕是寿衣,也要好看才可以。
这个是我拍的遗照,总共照了五张,就这张最满意。
照相馆的小伙子人挺好,听说我是来照遗照的,专门给我胸口别了朵小白花。
咱们小女女家啊,就是该这样,漂漂亮亮地来,漂漂亮亮地走。
……她一句一句地说着,一丝不苟地交待了自己的后事未来应该怎么办。
喻婵却早在她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,就没控制好情绪,从一开始无声地湿了眼眶,到此刻泣不成声。
她紧紧地挽着外婆的胳膊,声音闷闷的:您说什么呢,前两天体检,医生不是还说您现在身子骨硬朗着呢,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。
您说的那些事,都还早着呢……心里像是梗着什么东西,不上不下地憋在胸腔,一呼吸,眼泪就止不住地向外涌。
外婆慈爱地把喻婵抱紧怀里,源源不断地给予她温度,掌心轻柔地拍着她的背,像她还是婴儿时那样哄她:心心乖,不哭不哭……人迟早有这么一天的,心心不用太难过。
外婆就算不在你身边了,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爱你。
到时候你要是想外婆,想爸爸妈妈了,就搬个凳子坐在星星底下,陪我们说说话,我们都会在天上看着你和小柏的。
外婆,小柏还没毕业呢,他说好的,以后要给您买大房子。
您肯定能等到那一天的。
喻婵埋在外婆怀里,哽咽得几乎连不成句子。
外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,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,按理说不该提这么晦气的事。
但是,外婆就是怕这次不说,以后就没机会交待这些了。
心心你别怪我老婆子麻烦。
她抬眼将客厅的布局全部扫了一眼:这些天我一个人坐在这,总能想起当年,你爸妈还在的时候,你们一家几口开开心心的样子。
等到时候我去见你妈妈了,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这个当妈的,当年没有站出来帮她。
喻婵支起身子,抱着外婆使劲摇头:怎么会,妈妈感激您还来不及。
她是您的女儿,母女连心,不会有隔阂的。
我活了这么多年,最牵挂的就是你们母女俩。
小柏有你照顾,我没什么不放心的。
就是心心你,外婆的嗓音里积压着暮色沉沉的黄昏,仿佛天黑前天边最后一丝亮光,你这孩子从小苦到大,个性又要强,我就想着,在走之前,能看到你找到一个爱你,愿意保护你的人在身边,那我就心满意足了。
她向喻柏的房间看了一眼,温柔地摩挲着喻婵的发顶,一遍又一遍,表情慈爱且不舍:你跟小程那孩子,现在发展得怎么样了?喻婵摇摇头:外婆,我们就是普通朋友。
这话说出来,你自己信呀?外婆嗔怪地拍拍她的背,外婆好歹这么大岁数了,看透两个小年轻绰绰有余。
他看你的眼神,骗不了人的。
我……喻婵抿着唇,托着外婆的掌心放在自己的脸侧,感受来自亲人的温度,我现在还是想以事业为主。
看出掩藏在她眉宇间的心事,外婆没再继续深问,而是换了个话题:心心,你还记不记得,你小时候,上小学之前,性子最涛了。
是幼儿园有名的混世魔王,天天都有老师找你妈告状,说你带小朋友学坏,今天招猫明天逗狗。
把你妈气得最狠的那一次,是你从教室的阳台上跳出去,把手腕摔脱臼了。
这些记忆太久远了。
远到,如果不是外婆今天提起,她可能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还有过那样一段人生。
一段和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。
记得,当时我妈发了好大的火。
外婆仍是笑着:那会儿,你骨折以后,你妈问你,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,是不是脑子缺根弦。
你说,你当时是想翻出去救一只困在那儿的小狗,不小心才会掉下去。
把你妈气得呀,直接就在医生年轻吼你难道不知道那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吗?你瘪着嘴,人都快哭出来了,还是想把嘴里的话说完。
你说你知道可能会掉下去,但是不试一下,怎么就知道结果一定是最坏的呢?当时所有听见你说这话的人,都夸你妈生了个好女儿,小小年纪就这么有想法。
这段记忆在喻婵这里,是空白的。
费了很大的劲,才从当年有关的零星碎片里,找到几块不成片的段落,拼凑出已经失落的回忆。
不仅如此,她还想起来,当年妈妈在医生面前发了很大的脾气,吓得她从医院就开始哭,一直哭到回家。
最后还是爸爸带她下楼买了新的布娃娃,才彻底把她哄好。
后来她救下的那只狗,被妈妈送到了小镇上的奶奶家。
小狗在奶奶家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一生,在她上小学那几年,爷爷奶奶准备出国,出国之前,专门带着小狗生下的小小狗,送到了沈庭伟隔壁那户人家家里,嘱咐他们把狗转交给她?。
只是她当时年纪小,忘了爷爷奶奶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说过这件事。
直到今天,才彻彻底底把当年的始末串在一起。
怪不得那个时候邻居奶奶跟她说,她和那只小狗有缘。
怪不得家里六个人,小狗只爱黏着她一个。
回忆起这段完全陌生的记忆,喻婵居然有些恍惚。
她原来,也有过一段那样张扬且精彩的人生。
虽然,几乎已经全部忘记了。
你小时候五六岁那会儿,都懂的道理,现在长大了,肯定更通透。
心心,外婆不是强迫你非要找个人嫁了,只要是你做的决定,不管是什么,外婆都支持你。
心头涌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。
喻婵点点头,靠着外婆。
祖孙两人谁都没再说话,任由清透的斜阳在客厅的地板上缓缓流动。
窗外枯枝僵直,风落在树梢间轻盈地颤动。
*程堰睡醒的时候,天已经完全黑透了。
室内充斥着沉重的暗,层层叠叠地压在他身上。
他很少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像今天这样,完全卸下防备睡着。
昨晚在公司和高层股东开了一整夜的会,天还没亮,秘书又来汇报,说张总助在从机场回公司的路上出了车祸。
他带着人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,火速处理完一系列流程,找人进行危机公关。
又遇上了林安所在的心外科有人持刀医闹。
一早上过得兵荒马乱。
程堰抬起缠着纱布的左手放在眼前,黑亮的眼睛在浓重如墨的夜色中,仍凝着锐利的光。
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?偏偏是负责智能超市项目的张总助出了车祸,偏偏医闹的人在他面前冲着林安挥刀,偏偏两件事都是同一所医院……种种反常集合在一起,某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。
门忽然被人敲响了。
程堰,你醒了吗?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程堰莫名有种安心的感觉。
刚睡醒时,看着满室黑暗的那种空荡荡的情绪被驱散而空。
他从沙发上坐起身子,把小毛毯整整齐齐地叠好,走到门口拧下把手。
猛地从纯黑的环境中见到光,程堰不自然地眨了眨眼。
门外的人就这么站在眼前,瓷白的皮肤莹润地流转着朦胧的灯光,脖颈纤细,弧度优美。
见他出现,眉眼微动,闪过转瞬而逝的光彩。
我要去一趟超市,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吗?一起吧。
他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