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盛走以后, 虽然每个人都没有提及,但整个京城的气氛都莫名低沉了许多。
连没心没肺如施乔儿,在家陪沈清河在书房撰写卷牍时都有些垂头丧气, 下巴往手上一拖,发呆一发一下午。
沈清河顿下笔, 抬头噙着笑意盯着她,也一动不动。
终于, 施乔儿察觉到书案后的那道目光, 便看过去说:你看我干嘛。
沈清河:我看呆雁呢。
施乔儿:哪来的呆雁?但等说完, 她就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呆雁指的是谁,气得一甩袖子起身跑过去捶人:你才呆雁!你全家都是呆雁!沈清河把她搂进怀里, 憋着笑道:我全家现在可就你一个了,绕来绕去还是到你身上。
施乔儿生气, 坐在他身上也不好好坐, 故意折磨他。
沈清河把她摁住, 搂紧道:等会儿再胡闹,你先跟我说, 你这两天是否有些心事?施乔儿顿时安静下来,叹气道:何止是我有心事呢,眼下国公府上下,乃至整个京城, 不都提心吊胆, 担心前线的战况。
沈清河亲她鬓边一下,轻声询问:怕蛮人打过来?施乔儿坦然点头:有些怕的,毕竟我爹老了, 来了也打不动了。
也怕雁行哥哥在那边吃亏受伤, 八百里加急啊, 连我娘都说有些年头没见过了,漠南那边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,否则不会使得他连夜整兵出发,一刻不敢停留。
沈清河抬了眼,静静望着娘子那双清澈的杏眸,说:关于此战,三娘想听我说实话吗?施乔儿两眼亮了亮,双手捧着他的脸道:想!你同我说说吧。
她现在莫名相信沈清河口中的每一个字,好像平白无故的话,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如同多出许多道理一般,有理有据,令人不得不信服。
沈清河扶着她的腰又往自己怀中带了带,道:祖辈统治中原大地一百余年,到了他们就被赶入漠北苦寒之地,蛮人心中咽不下那口气,所以只要他们还活着,他们就永远盯着中原这块肥肉,哪怕被打回到阴山老家,也随时虎视眈眈,稍有机会便要冲上来咬我们一口。
但是三娘,你要相信国运这个东西,对于蛮族,最为辉煌的时代已经结束,从结束的那刻起,他们每走一步都是下坡路。
我听说现在的蛮人首领是个年轻人,年轻之人能做到如此魄力确实厉害,但他太急躁了,时机不对,方法也不对,想来是身边没有出谋划策之人。
施乔儿听得云里雾里,但多少懂得了点意思,搓着沈清河的脸道:你再给我说明白些,怎么是时机不对方法不对?我觉着雁行哥哥不在边陲,对他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,怎么就不对?沈清河无奈抓住脸上两只不安分的小手,拽下来握在掌心道:你雁行哥哥是员猛将,猛将手下无弱兵,他不在,至多军心不稳,但一时片刻的抵御还是毫无问题的,等他到了,才是两方真正开始厮杀的时候。
西夏王朝昔日受中原庇护,本该安分守己,如今联合蛮人背刺漠南,无非是觉得唇亡齿寒,做些筹谋罢了。
但墙头草的本性刻在骨子里,届时只要蛮人稍显败势,他们就会立马对大凉缴械投诚,弄不好还会反站在大凉这边,去与蛮人为敌。
施乔儿拍手叫好:这不正好吗!既打了蛮人,还多了个帮手!沈清河却轻轻摇头,口吻决绝:见风使舵者,不可用之。
二姐夫是个明白人,到时候他会知道该怎么做。
施乔儿听这半天,都有些犯困了,头往沈清河肩上一靠,宽心道:虽然我到这都没有听太明白,但莫名安心许多,听相公的。
沈清河轻轻拍着她的背,没有言语。
可真实战况又岂是这三两句话能说清楚的,阴山易守不易攻,蛮人见势不对完全可以退回保命,而又因有了这回的教训,下回他们再出兵只会更加小心谨慎。
凭秦盛的性子,又绝不会给他们第二次韬光养晦的机会,最好便是短期内一网打尽。
可怎么打,这是个问题。
感觉肩上的呼吸声越发均匀下去,沈清河捏着施乔儿软腰的手紧了紧,正色道:不准睡,方才那样折磨我,这会咱们算算账。
算账算到一半,猴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脆生生的嘹亮:先生!兵部侍郎求见!施乔儿一紧张,咬紧唇没发出声音,抠着书案的手指都发紧。
沈清河额上青筋跳了下,强沉住气回应:不见!又过了会儿,猴儿又哒哒跑来,隔着门道:先生!顾公子求见!施乔儿咬上了自己的手背,眼里泪汪汪如梨花带雨。
沈清河眼底绯红一片,咬字都有点发狠:不见!等猴儿走了,施乔儿松开自己的手,气喘吁吁道:顾公子是哪位?沈清河拿起她的手,吻着上面的咬痕,强忍住继续发疯的冲动,克制而温柔道:三娘别提他的名字。
沈家大门外,寒风萧瑟。
朱传嗣下了马车,捧着个手炉站在大门口,眼角余光瞄了下后来的年轻人。
有点眼熟,再瞄一眼。
怎么越来越眼熟。
在下兵部侍郎朱传嗣,不知阁下……朱传嗣一个突然转身,把身后小厮都给吓一激灵。
顾放眼睫颤了颤,转头作揖:下官翰林学士顾放,见过侍郎大人。
朱传嗣把手炉往身后小厮手里一塞,搓着手上前,眉开眼笑将人搀起道:我说怎么这么眼熟,原是顾状元,此处是我妹妹妹夫家,不知顾状元来此意欲何为?顾放想到此人与先生乃是连襟,干脆也不再伪装,直言道:有些难题,特来登门求老师解惑。
朱传嗣怔了怔,转头盯着大门哦~了一声,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。
心想小沈啊小沈啊,看不出来啊,表面老老实实,背地里花样很多啊。
回过脸来眼睛一弯,笑眯眯盯着顾放道:什么疑惑?顾状元才高八斗,还有你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吗?不如展开说说,或许我也能有些拙见呢。
顾放没抱希望地舒了口气,拱袖直言道:有关东南匪患。
朱传嗣的笑僵住了。
顾放沉默着等半天没等来拙见,抬脸打量着朱传嗣的面色,试探道:侍郎大人?朱传嗣冷不丁张口:你来人家里怎么不带东西呢。
顾放一脸见鬼的困惑。
朱传嗣扫了眼他空空如也的双手,道:还没成亲吧?亲戚没走过几回吧?自古上人家里哪里有不带礼的道理,何况这刚过完大年,空着手就来登门,岂不让自己难看,让人家也难看。
顾放一沉思,想到最近几次来找先生总是吃闭门羹,不是正忙就是不在,过往从未有过,本还心下郁闷,听兵部侍郎一番话,竟有些豁然开朗道:原是如此么?朱传嗣一拍手:那必定如此啊,正好我车上带的多了些,你拿两件在手里,人能不能见得到再说,东西送到里面,好歹意思到了。
顾放深深一揖,诚恳道:多谢侍郎大人慷慨相助!朱传嗣点头:小事小事,举手之劳。
等顾放转身走向马车了,朱传嗣方松了口气,心想还好掩过去了。
东南剿匪,说得轻巧,他都剿了快一年了也没剿出个主意,有主意的那个缩家里头不知道干嘛呢。
朱传嗣恨恨瞪了眼大门,心想沈清河你有本事别让我逮到。
夜深人静,星光寂寥。
沈清河将早已睡熟的施乔儿从书房中抱出,正往卧房去,猴儿便上前道:今日收的礼都在内堂放着了,先生等会过去清点清点,有哪些是不能收的和我说一声,赶明儿我心里也有个数。
沈清河只觉得头疼:又是大姐夫送来的?猴儿:有世子爷的,也有……顾公子的。
沈清河的步伐登时就停住了,望了眼怀中娇儿的熟睡面容,强压着声音,皱眉道:顾公子的?谁教的他这种规矩?对我还要送礼,这才到官场多久便沾染这种恶习?罢了,一封书信过去,这两日让他抽空来见我。
当真欠收拾。
……冰雪消融,转眼到了十五上元节。
长安大街从白日里便开始热闹,到了夜里,更加人潮汹涌。
各式花灯绵延几百里,烟火在夜空彻夜不绝,空气中都漂浮着烟气,与沿街叫卖的各色果子点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,成了独特的人间烟火。
在这天,无论是深闺小姐还是高门贵妇,都可以于夜间随意随意出行,欣赏一年一度的花灯盛景,其热闹于春节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沐芳身子重不便出行,便将两个孩子交给了朱传嗣,由他带着出门寻热闹。
朱传嗣一边得看孩子,一边得在人潮人海里找沈清河的影子,好趁机再劝上几句拉上贼船,其匆忙程度不亚于家中掌事婆子。
施乔儿学聪明了,怕相公被突然跳出的大姐夫抢走,到了外面便一人一个面具戴上,手拉手到处跑,根本不怕被人认出来,还能趁着无人注意跑到小巷中还能偷亲两口。
听大姐夫嘶声力竭地在外面喊:丘儿!不准乱跑!不准松开婆子的手!霜儿呢!霜儿!别去河边!小孩子不准去河边!给我回来!施乔儿实在憋不住了,同沈清河接吻时都没忍住笑场,手一伸抓住相公衣领道:我们出去帮帮他吧,再这样下去,花灯没看完,人先疯了。
沈清河又按住她深吻了下,然后才松开,在她耳边悄声说:听娘子的。
护城河面上,花灯如彩霞,翩跹落人间。
施乔儿把外甥女追回来,本想亲自送回她爹手里,一抬头,目光瞥到了河边一抹熟悉的身影。
她把霜儿交给沈清河,让他先把人带回去,自己慢悠悠朝那道身影走去。
河畔,素手之上丹寇鲜红,将一盏精致华美的莲花灯缓缓推入水面。
施乔儿走到二姐身边蹲下,把面具摘下来,瞧着灯中正燃烧的灯芯,道:上元节河灯祈福最是灵验,你这是在让河神保佑谁呢?施玉瑶目光沉沉盯着渐远的灯,冷不丁道:保佑我自己长命百岁。
施乔儿白眼一翻:真没劲,和你说个什么话呢。
她起身一看,发现边上有个卖河灯的小摊子,便买了一盏点燃带回来,推入水中闭眼合掌,虔诚祈求道:河神大人保佑,让我和我相公这辈子白头偕老,永不分离,下辈子,下下辈子,我们继续做夫妻,一日也不分开。
这回翻白眼的轮到施玉瑶了,强忍住反胃道:傻子,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。
施乔儿眼一睁,挑眉叉腰道:没事儿啊,反正我们的日子长着呢,今年不灵还有明年,明年不灵还有后年,年年上元节,我年年来许愿,总有灵验一回的时候。
施玉瑶的神情慢慢沉静下去,变成一种想不明白的费解,看着天真的三妹,张口道:我真想不明白,你喜欢这个沈清河什么。
施乔儿飞她一记眼刀,回过脸来望着河面花灯,心慢慢变得平静,悠悠道:从小到大爹娘虽都惯着我,却也非事事让我明了,事事与我解释通透。
哪怕是你们,对着我的时候,不也是捡能说的说,不能说的憋在心里头。
我相公是不一样的,只要我想知道,他什么都能告诉我,即便我听不懂,他也细细与我解释一遍,告诉我大概意思,让我知道是怎么个回事。
他知我娇气,知我任性,偶尔还不讲理,但他每次都是心平气和对着我,从未有过急眼的时候,这样的一个人,你说我喜欢他什么?你该问我不喜欢他什么。
玉瑶听完,脑子里懵懵的,喃喃道:原来在你眼里,看到的都是沈清河的优点。
施乔儿急了,炸毛猫儿一般瞪眼道:我再说一遍!我相公没有缺点!但看施玉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乔儿感觉这时候也不能跟她吵,便压着脾气道:两口子过日子,看对方当然要往好了看。
在你们眼里,我相公一无功名加身二不家大业大,自然入不得什么法眼。
但在我眼里,他温和体贴人,又善良知礼数,人品一等一的好,打着灯笼都找不着。
说完,施乔儿似乎感觉自己待在这的时间有些长了,便转头一看,恰好与身后不远处的那双眼睛四目相对。
其实他早回来了,只是没有打扰她,所以一直在等。
见被发现,沈清河对她笑了下,举了举手里买的泥人。
施乔儿鼻头一酸,瞥了眼二姐道:不跟你说了,说了你也不懂,我去找我相公了。
护城河畔,人声鼎沸,花团锦簇。
可玉瑶好像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开了。
她看着河面一圈圈荡漾开的波纹,发了许久许久的呆,直到天上又响起烟花绽开的声响,才缓缓抬起头,看着夜空缤纷的烟火,眼眶渐红。
她知道,这一刻的繁华,是有人用血换来的。
……街上,泥人摊子。
施乔儿觉得沈清河给她带的泥人还挺有意思,非要自己动手捏个,捏时一脸认真,嘴里振振有词:我要捏两个,一个是你,一个是我,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,谁也不能把我们拆开。
她本以为沈清河会嫌她孩子心性,没想到他笑后与她一起坐下,挽起袖子握住了她那双沾满泥的手,说:我与娘子一起。
半晌过去,泥人捏好,需要烧制,得等上片刻功夫。
施乔儿拉着沈清河到河边洗干净了手,回去路上又被猜灯谜的摊子所吸引,拨着灯笼念来念去,两只眼睛亮晶晶的,显然对此颇有兴趣。
拨到最后一只灯笼时,灯笼一歪,露出后面一张极其熟悉的脸。
那张脸上,曾饱含柔情的狭长眼睛,此刻正冰冷阴鸷地注视着她。
啊!施乔儿尖叫一声,差点瘫在地上。
沈清河本在与摊主交谈,一听声音立刻抱住了她,着急询问:怎么了三娘?施乔儿两只眼睛惊恐地瞪到了最圆,再看灯笼后面,只有来往经过的路人,哪还有那张脸。
但她还是全身发抖,拽着沈清河的衣袖流泪道:相公我们回家去吧!我不要在这里待了!我要走!泥人还没拿到手。
可沈清河被她这幅模样吓得不轻,哪里还顾忌得了别的,当即便带她打道回府,马车上将她抱到最紧,一遍遍问她:娘子你到底怎么了?方才你看见什么了?施乔儿泪流不止,脸埋在他怀中呜咽道:我看见那个人了!我看见朱启了!他来找我了!他不会放过我的!我好害怕啊相公,我应该怎么办!沈清河一听是因为这个,反倒松了口气,手掌抚摸着她的后颈,柔声安慰她道:别怕,他不能把你怎么样,相信我乔儿,没关系的,即便他闯到我们的家中,他也没有任何办法把你带走。
施乔儿在安抚声中慢慢止住了泪,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沈清河道:真的吗相公?即便他来找我……我也不用怕他?沈清河将她搂紧,摸着她的发道:不用,有我在,何时都不用怕。
施乔儿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,但仍有些心有余悸。
夜间分明承不住,却仍勾着沈清河的脖子不让走,眼泪都将枕头打湿了,还是不叫停。
一直折腾到鸡鸣时分。
施乔儿沉沉睡到晌午方醒,醒来感觉全身酸软,腹中饥饿难耐,叫了两声四喜无人应,倒把沈清河给喊来了。
十五都过了,你今日怎么还没去学堂?施乔儿哑着嗓子问。
沈清河扶着她给她将衣裳换好,舒口气道:你现在的样子,我敢去哪儿?迟上一天也无妨,孩子们会理解的。
施乔儿:……孩子们可不知道他们的先生到了晚上是什么样。
施乔儿刚醒,脑筋转不快,愣了有好一会子,衣服都穿好了方道:你不去就不去了,四喜到哪里去了?以往我喊一声她就跑进来的,今日却很反常。
沈清河正色下来,语气沉了沉,犹豫道:那我告诉了你,你听完之后不准哭鼻子啊。
施乔儿浑身一震,一把抓住沈清河的手道:她死了?呸!什么啊!沈清河是当真哭笑不得了,伸手掐着娘子软嫩脸颊道,她老家兄弟结婚,要她回家一趟陪新娘子,告假半月,今早突然有人来接,又不好打搅你,便与我说了声,我就让她随着去了,哪里有那么多死啊活啊的。
施乔儿扯着他的手反驳:那你说不准哭鼻子什么的,我当然就容易多想了!沈清河松手把人扯到怀中安抚:好好好,怨为夫没把话说清楚。
不过我不也是觉得你二人之间感情深厚,她这一走,换个人服侍你,你难免不适宜,想起她又难过落泪。
施乔儿哼了一声,头在相公怀中蹭了蹭:她是回家吃喜酒,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,有什么好落泪的,走了又不是不回来。
再说我现在才没那么容易哭呢,不要把人看扁了。
沈清河点头:就是说呢,也不知昨晚在榻上哭了一夜还不肯消停的人是谁。
施乔儿脸一红:沈清河!为夫在呢。
这时,施乔儿感觉腰间的手越发向上,当即摁住不让动,脾气也没有了,拉起哭腔软声道:再不要了,累得慌,好相公,让我歇歇罢,昨晚的还没缓过来。
沈清河把她的手挪开,欺身上前:不一样。
施乔儿更想哭了:哪儿不一样了?嗯……白天晚上的,兴致不一样。
沈清河!施乔儿脸通红,气鼓鼓瞪着那双含情目,你有辱斯文!沈清河的指尖在她衣带流连,终是一下拉开道:辱就辱了,乔儿咬我一口?作者有话说:沈老六这账算不明白,给人忙活半天穿衣服咱也不知道忙活了个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