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凛凛, 雪花纷扬。
裴茵正在房中喝着暖呼呼的桂花甜汤,旁边放了碟芙蓉豆沙糕,裴茵喜用甜食,但京城卖的点心, 多不合她胃口, 故而嘴馋之时, 她便会自己动手做些。
没想却倏然听到婢女来报,说凌王已到了院外。
裴茵心中诧异, 她虽拿不准凌王今日是否会宿在此处,然这个时辰过来,是不是太早了些?她虽有不愿, 但也不敢怠慢,只放下手中勺子, 而后赶忙迎出院去。
殿下安好。
裴茵恭敬道。
贺云年接下身上披风,递到裴茵手上, 而后径直往里间走去,身上似带着一股隐隐的怒气。
裴茵摸不准他的心思, 但瞧着他好似不太高兴的样子, 只柔声问道:殿下可用过晚膳了?辅一入院中, 贺云年便闻到一股甜糯香气,此时听着身旁女子的温声软语, 不免心头一暖:没有。
还请殿下稍等片刻, 阿茵这就吩咐人下去准备。
裴茵转头吩咐了几句,而后跟着贺云年身后,径直入了房中。
房中红木雕花的八仙圆桌上, 摆放着一碗热气腾腾、香气四溢的桂花甜汤, 旁边还有一叠点心, 白里透红,看上去可口甜糯的样子。
你倒是过得舒坦。
贺云年冷冷说了这么一句。
谁知道你突然会来?裴茵心中腹诽。
然面上却带着笑意:不过是我随便做的些甜食,不值一提。
是你做的?贺云年问道。
正是。
贺云年惯来不喜甜食,今日许是饿了还是天气严寒所致,听着身侧之人清甜柔婉的声音,竟鬼使神差地拿起勺子,想要试上一试。
殿下等等,裴茵出言打断,这甜汤是我方才用过的。
贺云年将手中勺子一放,发出砰地一声脆响,而后执起旁边的木箸,道:这糕点总能吃吧?能。
裴茵讪讪道。
贺云年夹了一块芙蓉糕,放入口中,点心入口清香软糯,甜而不腻,饶是贺云年这般不喜甜食之人,吃了之后,都忍不住再夹了一块。
芙蓉糕做得本就不多,裴茵只看着眼前之人一块接一块的送入嘴中,不免有些心疼。
她自己都还没吃呢。
不过,裴茵今日自御安堂回来之后,便反复捉摸着庞吟所说的那一番话,到底是她医术不精,若凌王殿下真落下什么病根的话,她也难辞其咎。
裴茵如此想着,看向贺云年的眼神便不免带了几分歉疚和怜悯,罢了,不过是几块点心,下次做多些便是。
一碟芙蓉糕见了底,唇齿间一股甜味充斥,倒也可口,贺云年心底的不悦也随之烟消云散。
不一会儿的功夫,小厨房已将晚膳做好送来,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小菜,皆是日常菜式。
贺云年对吃食并不讲究,只随意用了一些。
裴茵心里还挂念着庞吟的那一番话,对于所谓的隐疾,她并不了解,不过对一些滋补养身的药膳,她尚算精通。
思忖片刻之后,裴茵开口道:殿下明日还来用膳吗?我给殿下煲些冬日滋补的药膳,可好?这话落在贺云年耳中,倒是多了几分讨好的意味,他将手中木箸放下,心满意足地道了声好。
屋外风雪渐大,隔着紧闭的门窗,都能听见外头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。
晚膳过后,婢女将碗筷收拾干净,瞧着贺云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,反倒随手拿了本书册翻看起来,裴茵便知,今晚他大抵是准备继续宿在此处了。
此事于裴茵而言,并无半分反抗拒绝的机会,她能做的,唯有尽心照料,尽心解毒,如此她才能早日摆脱如今这般处境。
所谓一回生,二回熟。
相比于昨日的窘迫无措,今日裴茵尚算从容不迫,从命人取药到看人抬水,从铺垫被褥到更衣就寝,都算服侍得体贴周到。
可要熄灯?临睡前,贺云年淡淡问了一句裴茵并未点头,而是犹豫了一瞬。
昨夜她穿着外衫入睡,今早起时身上一阵寒凉,这般严寒的天气,她可不想着凉生病。
殿下稍等。
裴茵软声道。
而后鹌鹑似的低着头,缓步走到屏风后,缓缓将衣带解开、脱下。
少女的举手投足以及窈窕身段,皆投影在绢帛屏风之上,烛影摇曳,雕花空闲间,隐约可见少女的曼妙曲线,带着几分朦胧的美感,撩拨人心。
不一会儿,裴茵从屏风后走出,身上穿着单薄的月白色寝衣:殿下,可要熄灯?贺云年低低嗯了一声,而后将视线移开。
烛灯熄灭,两人各自阖被躺下,贺云年脑海中回荡着方才那抹窈窕身影,挥之不去。
裴茵躺在冷硬的罗汉床上,虽说昨晚没休息好,今日又外出采买奔劳,但她还是没能立马睡着。
今日外出采买之时,老夫人虽许诺她可以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,但裴茵却始终规规矩矩,不敢逾矩,唯独在衣料铺时,多买了一匹锦缎。
那锦缎样式平平,颜色暗沉,怎么看都适合缝制裁衣,裴茵买它的目的原不在此,而是叫人裁成了布帘,想着夜晚入睡之时,好将那锦缎隔档在两床之间,做个遮挡的屏障。
裴茵看了眼不远处陌生的男子身形,今日她只穿了寝衣入睡,正犹豫着是否要将那布帘取出来挂上。
说来,近两日的相处,凌王殿下虽如往常般冷淡疏离,却也不算苛待于她,还有他身患隐疾,着实也不会对自己做什么,她对自己的担心,当真是多余了。
若是她拿出布帘挂在中间,反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。
裴茵将这个念头压下,翻了个身子,将目光落在罗汉床里侧的镂空雕花之上,除了外衫,果然舒服多了,床榻虽冷,但困意仍是缓缓袭来,裴茵闭眼,终是沉沉入了睡。
夜里风雪渐大,裴茵睡得并不安稳,半梦半醒间只听见一些细碎的响声,忽然,一声清亮的彻响在耳边炸开。
裴茵惊坐而起,借着微弱光亮,看见碎了一地的茶壶茶盏,还有床榻上痛苦卷曲着的男子身影。
裴茵赶忙翻身下床,随即点了烛灯上前查看,只见贺云年浑身是汗,双拳紧握,面色惨白如纸,嘴角因极力隐忍而咬破出血,血迹呈暗紫色,一如先前毒发时的样子。
凌王这是又毒发了?!确认心中所想之后,裴茵赶忙拿出放在妆柩抽屉里的解毒银针,而后道了句殿下,得罪了。
相比前两次毒发,今次贺云年倒算十分配合。
裴茵自是看得出他的忍痛克制,特别是嘴角的那道暗紫色血痕,衬在惨白的面容上,显得格外触目惊心。
裴茵加快了施针速度,以求能快速减轻他此时毒发的痛楚。
须臾,贺云年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,呼吸也逐渐平缓下来,裴茵将扎在他臂上的银针一一收回,收入布包之中。
贺云年身上的冷汗尚未褪去,胸前的寝衣已被汗打湿,露出精壮结实的肌肉线条。
嘴角仍有些许鲜血溢出,不过鲜血颜色已不似方才那般暗紫,而是鲜艳的红。
裴茵今日是脱了外衫入睡的,方才着急忙慌之下,也没来得及披上外衣,这会终于放松下来,才察觉周身一片寒凉。
裴茵侧头打了个喷嚏,随手拿了件外衫披在身上,又去净室取来干净的帕子浸湿拧干,而后返回房中,细细替榻上之人擦拭着嘴角的血迹和额上的汗水。
目光逐渐往下,触及贺云年微湿敞开的衣领之时,裴茵下意识地将手一缩,没敢继续往下。
算起来距离上次毒发,已过去了一月有余,且今次毒发症状也比先前两次减轻不少,看来那解毒汤药确有奇效。
裴茵将帕子洗净,放回净室之中,又拿出先前那本记录解毒日期的小册子,放在桌上,而后抬笔缓缓写了一横。
看着册子上整整齐齐地几个正字,裴茵颇为满足地弯了弯嘴角,想来再一月有余,凌王便可彻底解毒了。
许是喜不自胜,裴茵落笔之后,便觉困意来袭,只张嘴打了个哈欠,后便歪歪斜斜地倒在桌上,昏睡过去。
天边泛起了鱼肚白,贺云年醒来时,睁眼便看见倒在桌上睡着了的裴茵。
少女身上披了件极不合身的玄色外衫,并非她自己的衣衫,而是贺云年睡前脱下,搭在屏风上的,想来是昨夜慌忙之下未看清样式,就随手披的。
外衫宽大,露出少女雪白的脖颈和纤瘦的锁骨,粉雕玉琢的小脸上,樱唇微翘,一头墨发披散,直倾腰间。
裴茵的脸枕着臂上,此时正睡得憨甜,贺云年不忍不打扰,只上前几步,犹豫了一瞬,而后弯腰将人打横抱起。
少女柔弱无骨地倚在自己怀中,鼻尖无意发出几身微弱的嘤咛,贺云年看着她卷翘的眼睫和微微撅起的红唇,心中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觉。
说来,这还是他头一次同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。
贺云年抱着怀中之人,向床榻走去,而后缓缓放在自己方才所睡的拔步床上,许是怀抱太过温暖舒适,他离手的瞬间,怀中之人竟无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襟。
贺云年颇费了番功夫,才将人软乎乎的小手拿开,床上尚有他方才睡过的余温,看着她身上所穿的那件玄色锦袍,勾唇轻笑了下。
他在清风院中并未留放换洗衣袍,这身锦袍此时穿在她身上,他总不能直接上手扒下来吧。
贺云年只得作罢,而后替裴茵掖了掖被角,再转身将罗汉床上的锦被收拾起来。
下人很快将干净的衣袍取来,更衣之时,贺云年才无意瞥见放在桌上的那本半开着的小册子。
贺云年拿过簿册,随手翻看起来,只见簿册之上并未其他字迹记录,只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正字,他一眼便知,这本簿册是记录某物的次数用的,可记录得是何事,他便不得而知了。
贺云年未有多想,只将簿册放回原位,穿戴整齐之后,便大步出了房门。
进去将地上的茶盏碎片清理干净,声音一顿要轻,别打扰王妃休息,今日墨韵斋的请安也免了,就说是本王的意思。
贺云年行至院中,对值守在外的丹竹说道。
奴婢遵命。
丹竹心中欣喜,昨夜值守时,她便听见房中有动静,但因无人传唤,她也不敢擅自进入。
不过以凌王殿下今日对王妃的态度来看,想来昨日,定是成事了!墨韵斋那头,得了消息,老夫人同样也是大喜过望,别说请安这种小事了,只要他俩能成,别说今日,便是从今往后的行礼问安,她都能一并免了。
**裴茵睡醒时已是午后,然看着床边嫣红的纱幔,还有身上盖着的大红锦被,脑子却一下糊住了。
她怎会睡在此处?丹竹。
裴茵对外唤了一声。
丹竹听到声响,赶忙端着一早准备好的热水、帕子进屋,给王妃洗漱更衣。
眼下什么时辰了?裴茵问道。
午时三刻。
午时?裴茵一下坐起身来,言语间带着愠怒,你怎么不一早叫我起身,眼下误了去墨韵斋请安的时辰,可如何是好?丹竹得了斥责非但不急,反倒还一脸笑意:殿下走时特吩咐奴婢别打扰王妃休息,连墨韵斋的请安,殿下也派人去传过话了,王妃大可放心好好休息。
裴茵半信半疑地看了丹竹一眼,在这种事情上丹竹怎么也不敢说谎,只是这事和凌王往日行径大有不同,想来是因为昨夜她为凌王施针抑毒,他念在自己辛苦劳累的份上,这才传话让自己好好休息的。
思及此处,裴茵也不再纠结了,只掀开锦被,翻身下床:丹竹,替我更衣吧。
丹竹捧着一身湖蓝色衣裙上前,然目光触及王妃的一身宽大玄衣之后,莫名就说不出话来了。
怎么了?裴茵不解。
奴婢替王妃更衣。
丹竹将头埋低,也难掩面上的红晕,心中暗道,王爷和王妃真会玩。
裴茵低头,这才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那件极不合身的宽大锦衣。
裴茵原本透白的小脸,一下红到了耳根,定是昨晚漆黑忙慌之下,才误穿的此衣,幸好只有丹竹一人瞧见,否则也太丢人了吧。
……不对!除了丹竹,还有这衣袍的主人,定然也看见了!裴茵捂脸,只得将心中懊恼强压下去:将衣裙放在此处便可,我自己来就行。
丹竹瞧着王妃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,知道定然是害羞了,只将手中衣物尽放下,而后捂嘴偷笑了下,便依言退出了房中。
裴茵自是知晓丹竹心中在想什么,昨夜闹出的那番动静,想来外头早已听到了,今早贺云年还偏要同下人多嘴吩咐这么一通,便是无事也让人误会成了有事。
偏偏她还无从解释。
裴茵深吸口气,逐渐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她既担了王妃之名,这么一遭误会也在所难免,左右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便能离开了,她又何必在意这些虚名呢?裴茵如此想着,心中渐觉好受了些,待更衣之后,又将昨日记录的小册子重新收好,这才唤人送了午膳进来。
**城外军营中,因年节将至,也逐渐热闹起来。
与北戎的战事刚结束不久,多数定北军仍驻扎在北地,只有少部分同贺云年一道回到上京,因着都是五湖四海而来的人,在军中过年,自是格外想家。
先前北戎细作的据点被一网打尽,除了尽数剿灭的暗探,另还在据点的荣安客栈地下发现一间密室,大火将客栈烧了个干净,里边的往来密信、舆图等物皆化为灰烬,只余下些锻造精巧的兵器,因为耐火而保留下来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箱金银珠宝,杨锋将缴获之物悉数带回,一直存放在军营内。
眼下年关将至,贺云年看着帐中的木制箱箧,便命杨锋将箱中的珠宝器物分发下去。
属下替大伙谢过殿下。
杨锋得了吩咐,立马着手办事,殿下虽治军严厉,总冷着张脸,但也赏罚分明,待军中士兵将领不薄。
前几日属下在远处林子中猎了只白狐,正好可以用这红宝石镶嵌,拿回去做张毯子取暖。
杨锋开箱拿了块红宝石在手,洋洋得意道。
军中皆是习武之人,如今战事平息,人却闲不下来,故而偶尔会到远处的山林中骑射打猎。
箱子抬走,白狐皮留下。
贺云年淡淡道了这么一句,脑中闪过小姑吹着寒风时瑟瑟发抖的样子,白狐皮保暖,给她做件斗篷刚好。
……?杨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,殿下居然开口问他要东西?箱子抬走,白狐皮留下。
贺云年又重复了一遍。
杨锋愣愣哦了一声,虽不明所以,不过既是殿下开得口,他便没有拒绝的道理,白狐皮珍贵,但也只好忍痛割爱,只能待他得空再去猎一张来回来。
杨锋走后,夏戎随即入了帐中。
启禀殿下,这是近期北地传回的密信,请殿下过目。
夏戎将密信呈上,却未退出。
原本这些密信收到后,他都是呈到肃清居的,但殿下近来皆宿在清风院中,且瞧着短时间内不会返回肃清居去了,夏戎怕耽误消息,这才来了军营。
还有一事,属下探到,昨日王妃又去了城北的那间药铺,还给药铺掌柜传了书信。
贺云年抬眼,看向杨锋:信呢?殿下恕罪,信笺被人先一步取走了,属下办事不利,请殿下降罪。
夏戎自责道。
贺云年眉梢微挑,带着几分愠怒,似乎在说:何人能从你手中截走信笺?是表小姐。
夏戎低头道。
林月莹。
贺云年心中了然,恐怕她昨日跟了裴茵一路,待在城北药铺中发现端倪之后,便潜入店中,将信笺盗取出来的。
夏戎武功虽远在她之上,但因着身份确是不好下手。
林月莹久居北地,自是有些身手的,从一个普通商户那里盗取封信笺,对她来说,不在话下,只是她盗取信笺的目的……贺云年眉头一拧,那信笺他先前看过,自是没什么问题的,但林月莹若是添油加醋,去祖母面前胡乱言语一番,裴茵的处境,恐怕不妙。
贺云年最恨这等搬弄是非的小人,只当即起身,出了营帐:叫杨锋将狐皮拿来,本王要回府一趟。
作者有话说:杨锋:殿下你记性真好,赶时间走还不忘薅我狐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