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无话, 裴茵就那么被人带在怀中缓行了一路,待到清风院时,脑子都还是糊的。
直至入了院中,贺云年才缓缓将手松开。
殿, 殿下今日不用外出处理军务吗?幸而寒风吹冷了裴茵微红的脸, 让她看起来仍像若无其事的样子。
今日是除夕。
贺云年略微加重了些语气, 言外之意便是,今日无需外出。
裴茵讪讪哦了一声, 心里多少有些尴尬。
虽说她嫁入王府已一月有余,但两人真正相处在一起的时间却是寥寥无几。
贺云年每日忙于军务早出晚归,除却每日送药时所说的三言两语外, 他们之间并未有过多的接触。
如今老夫人来府,贺云年不得不搬到清风院小住, 两人身处同一院中,莫名多了许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情景。
这夜里闭着眼睛睡觉, 各自裹着张锦被,裴茵倒觉得还好, 但白日里两人若是要相处上一整日……裴茵正发着愁, 贺云年却已抬脚去了书房, 裴茵暗松了口气。
暮色降临,王府外的游廊上, 已早早燃了烛灯, 照亮庭院中的草木扶梳,四下灯火通明,处处皆洋溢着新年的喜庆景象。
今日除夕, 府中的婢女仆从, 各个都穿得喜庆, 老夫人今日下令发了双倍的赏钱,各个脸上都带着笑。
老夫人既愿真心待自己,还给自己准备了压岁包和除夕礼,裴茵身为小辈,自知无以为报,只能略尽绵薄之力,故而便趁着空闲调配了几副舒经活络的药方,想着今晚给老夫人带去。
丹竹刚在墨韵斋领了双倍赏钱,此时回到清风院时,满脸的笑意。
老夫人给了你多少赏钱?至于高兴成这样吗?丹竹一向是喜形于色的性子,但似今日这般高兴的样子,还是少见。
裴茵只以为是赏钱丰厚,才令她如此开怀。
不是因为赏钱,丹竹跟在王妃身边,哪里会缺银子。
丹竹摇了摇手中的锦袋说道。
那你笑成这样?丹竹有一事需禀明王妃,丹竹将锦袋收好,而后放低声音,神秘道,方才我去墨韵斋领赏钱之时,刚巧遇上了准备去禅房给表小姐送饭菜的丫鬟柳叶,我趁柳叶不注意,偷偷在饭菜里放了点清凉散。
清凉散,乃江家特制的一种泻药,有清肠、腹泻之效,丹竹将清凉散放在饭菜之中,林月莹吃下之后,后果可想而知。
裴茵眸色微动,一时没有言语。
丹竹擅作主张,请王妃责罚。
丹竹早对林月莹心存不满,她几次三番故意来害王妃,却只是罚跪在祠堂,丹竹对此深觉不公。
王妃自了上京,便处处忍让,还总告诫自己不要惹是生非,可她就是气不过,就算会被责罚,她也得替王妃出了这口气。
此事做的不着痕迹,很难追查,她这才敢擅作主张,暗中出手的。
此时看着王妃脸上神色,丹竹以为自己怕是要遭骂了,不过这事她做得高兴,就算被责罚,她也心甘情愿。
噗,裴茵半掩嘴角,一时没忍住,直接笑了出来:放了多少?就,小半包吧。
丹竹如实道。
怎么不整包全放进去。
裴茵狡黠道。
那,明日奴婢再去放点?丹竹已许久未见王妃脸上流露这般神情了。
罢了,让她吃点苦头就行了,别太过了。
裴茵拉住丹竹,脸上喜色掩藏不住,明日,我也给你准备双份赏钱。
多谢王妃。
**爆竹声响,除旧迎新。
年夜饭上,自是没有见到林月莹的身影,裴茵也不做多想,沉浸在除夕夜的欢声笑语之中,想来林月莹今晚,当会渡过一个难忘的除夕夜。
年夜饭后,老夫人端坐前厅,凌王府人丁单薄,今日已算热闹了。
放过鞭炮之后,裴茵与贺云年二人便到前厅中拜年。
祖母除夕安康。
裴茵甜声道。
两人并肩而立,贺云年虽未言语,但面上神色到底是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之情。
两人今日都着了暗红色锦袍,此时立在一处,极为养眼,不失为一对璧人,让人看了挪不开眼睛。
老夫人自是看得欢喜,多少年了,云年未过过一个安稳年节,如今北疆太平,家宅安宁,总算能让她安心了。
好,好,除夕安康,老夫人笑脸笑意,随后递上两个压岁包,见着你们如此,我便放心了,如今祖母只盼着你们快些生个曾孙了。
裴茵小脸一红,没敢接话。
祖母先前说过,给你备了除夕礼,老夫人说着,给安嬷嬷递了个眼神,站在一旁的安嬷嬷随即呈上个锦盒,快看看,喜不喜欢。
裴茵打开锦盒,里边摆放着一只光亮耀眼的玉镯,玉镯通体碧绿,无一丝杂质,便是裴茵这般不懂玉石之人,都知道此物贵重。
祖母,这是不是太贵重了……裴茵不敢收。
年节里,长辈给小辈送东西,哪里还将什么贵重不贵重的,收好来,也算是个好彩头。
言至如此,裴茵知道再不收下,便有些不识好歹了,只将锦盒阖上,随即拿出自己先前准备的药包递上:祖母,这是阿茵调配的药方,有舒经活络之效,一点心意,望祖母喜欢。
喜欢,喜欢。
老夫人点头,安嬷嬷随即将东西接过。
时辰不早了,都回去吧,天冷,仔细别冻着了,老夫人慈祥道,我年纪大了,便不守什么岁了,你们年轻人啊,折腾得晚些不打紧的,明日睡得晚些,不必一早过来请安了。
老夫人说道折腾二字时,刻意加重了语气,裴茵一时未明白过来,只觉老夫人笑得有些意味深长。
**朔风凛凛,薄云遮月。
上京的冬夜总是冷的,不过因着除夕的热闹,裴茵心中比平日无端多了几分暖意。
几日相处下来,裴茵与贺云年二人间也算相处出了默契,喝药、看书、洗漱,都没有先前那般拘谨难受了,只是临睡之前,裴茵还是犹豫着是否要在罗汉床上铺置被褥。
昨日她是睡在拔步床上的,裴茵认床,拔步床是她睡惯了的,也更暖和。
左右凌王殿下并不会对她做什么,昨日她也算睡得安稳,当真不想缩在那张又冷又硬的罗汉床上了。
裴茵正想着,却见贺云年已然洗漱完毕,出了净室,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玄色寝衣。
还不睡吗?贺云年走进问道,以往这个时辰,裴茵可是早就躲上床榻了。
贺云年看了眼裴茵局促不安的样子:可是想要守岁?虽说守岁这事,在贺云年眼中不值一提,从前在北地时,因战乱,他倒是不得不守了许多次岁,然民间百姓正儿八经地守岁,他倒是真没试过。
如今战事平息,今日若是裴茵执意想守岁的话,他倒也愿意奉陪。
不是。
裴茵脱口答道。
此话多少有些口是心非了,从前在扬州时,每年除夕她都在江府和大伙一道守岁的。
同丹竹、还有江家药铺的几个小姐妹一起,围坐在碳炉边,一面叙话一面品着吃食,待到子时过半,远远地听着城外茗山寺传来的鼓鼓的钟声,知道新年已至,再高高兴兴地放上几串爆竹、烟花。
今日若是和丹竹、青藜一起,她自是想要守岁的,可眼前问话的乃是一张冷脸的贺云年,试问和这样的人一起守岁,有何意思?是以,裴茵脱口便道了不是二字。
那便早些睡吧,贺云年稍顿了顿,又道,你睡里侧。
如此这般,裴茵便也没了选择的余地,只脱鞋上了床榻,而后挪了挪身子,坐到里侧。
熄了灯,房中昏暗一片。
今日月朗星稀,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牖洒落进来,房中虽熄了灯,却比往日稍亮了些,能见着外头照进来明亮如霜的光亮。
屋外,依稀可以听见街道上热闹鼎沸的喧哗声,孩童玩闹的嬉笑声,还有爆竹燃放不时发出的砰砰彻响。
声音不大,算不得吵闹,却无时不刻地提醒着,今日是除夕这一事,听得人心痒痒。
裴茵躺在床榻上,静静听着外头的喧闹嬉笑声音,从前在扬州时守岁时的场景不由浮现眼前,裴茵索性睁了眼,静静瞧着头顶的纱幔出神。
时间慢慢流逝,越是临近子时,外头街道上的喧哗声、爆竹声越大,裴茵翻身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起来。
睡不着?男子低沉的声音在旁响起,裴茵心头一紧,下意识又攥紧被角,想装睡怕是也来不及了,裴茵犹疑片刻,只好低低嗯了一声。
可是觉得外头吵?裴茵不知如何作答,外头声音确实比往日大了些,扰得她不得安睡,但那声音却算不得吵,非但不吵,还让人有种想加入其中的冲动。
贺云年原本快要入睡,被身侧之人反复翻身的动静给吵醒了,这会儿问话又不应声,贺云年翻了个身子,看向裴茵。
见裴茵不应声,贺云年只当她是因外头喧嚣而被闹得睡不着觉,往日的清风院,安静无声,今日是除夕,自不比平时,喧嚣吵闹些实属正常。
贺云年原本快要入睡,被身侧之人反复翻身的动静给吵醒了,这会儿问话又不应声,贺云年翻了个身子,看向裴茵,两人的目光在暗夜中交织在一处。
许是久经沙场的缘故,贺云年周身总带着一股威压之势,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。
此时这般盯着对方,便已让裴茵莫名感到一股寒意。
殿下,要不我还是去下边一个人睡罗汉床吧。
裴茵目光躲闪,吓得直接坐起身来,根本不敢去看贺云年的眼睛。
她知道自己反复翻身动弹,扰了对方清梦,又被眼前的寒彻目光一震,下意识地便想逃离。
贺云年裴茵如此惊惶失措的样子,不免觉得有些好笑。
昨夜不是还趁他睡着之后,悄悄伸手过来把脉吗?怎得这会儿见他醒着又胆小至此,不过看了她一眼,就吓成这样?贺云年发现,裴茵在给他切脉诊病和与他日常相处时,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。
在给他切脉诊病时,她是冷静大胆的,既敢盯着他看他喝药,也敢半夜偷袭他诊脉,甚至连他毒发失控时的样子都不畏惧,当得起临危不乱四字。
可在除却诊病之外的其他日常相处时,她又全然变了个样子,他多看她一眼,多同她说几句话,都能将她吓得不轻,一如眼前这般惊慌错愕的样子,活像书房那只红着眼的瓷兔子。
睡不着就躺着别动。
裴茵睡在里侧,贺云年在外,她便是想逃,也需先越过外侧之人才行,然贺云年说的这句,便是不肯让路的意思了。
裴茵低低哦了一声,却也没有重新合被躺下,只坐在原地愣了愣神,问道:殿下,我可以下去拿个安神的香包上来吗?裴茵懂医,香包也是她自己调配的,有安神助眠之效,刚住进清风院的时候,她总会放一个在枕下,如今时间长了,习惯了,这才将香包收了起来。
香包放在何处?贺云年有些不耐道,然这般询问,却是要亲自帮她去拿的意思。
在……左手边木架的第三格。
裴茵小声道。
贺云年坐起身来,正欲翻身下床,听见外头不远处传来声爆竹燃放的响彻声,接着又有嘶嘶声入耳,这是烟花绽放夜空的声音。
贺云年倏然明白过来,接着转头看向裴茵道:你可是因想守岁看烟火,而睡不着觉?裴茵懵怔一瞬,而后轻轻点了点头。
贺云年掀开锦被,翻身下床,随手点亮一盏烛,握在手中,随即去找木架上放置的香包。
拿到手后,他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,未将手中香包直接递给裴茵,而是将烛灯放置在桌上,随手披了件外衫在身上,径直往外走去。
裴茵:……?房门打开,贺云年大步出了房门,裴茵不明所以地坐在榻上。
外头风大,方才被随手带上的房门忽然被风吹开,外头的寒风嗖嗖灌进房中,灯芯内的火苗被风吹得乱窜。
裴茵不知贺云年此举何意,只觉冷得厉害,故也掀开锦被,翻身下床,随手披了件外衫在身上,而后趿鞋走到门边,想先把门关上。
临到门口时,周身寒意更甚,裴茵侧头打了个喷嚏,赶忙抬手把门关上。
正欲阖上房门之时,却见不远去的夜空中有烟火盛放而起,绽放在夜空中,绚烂夺目。
裴茵顿住关门的手,一时忘却了周身寒凉,只站在门边,不由自主地仰头看了一会儿。
远处有钟声响起,完完整整的十二下,回荡于耳,听声音似是从皇城内传出的。
裴茵隐约记得,幼时在侯府过年时,好似也听过同样的钟声,只是时日稍远,有些忘记了。
裴茵正想着,却见贺云年已从书房出来,正大步往回走,手中似拿着什么东西,毛茸茸、软乎乎的,看不清楚。
裴茵当然不敢将他关在外头,是以关门的手上动作顿住,转而又将房门拉大了些。
怎么出来了?贺云年快步迈入房中,顺手拉了裴茵一把,将人带入房中,反手将门阖上。
屋外的寒风瞬间被抵挡在外,夜空中的烟火仍绽放着,虽隔着道门,却依稀可见外头透进的彩色光亮,裴茵的目光仍对着外头,似在回忆方才所见的绚烂烟花。
忽地肩头一暖,待回过神来,裴茵才发现肩上多了见斗篷,毛绒绒、软乎乎的,似乎就是方才贺云年手中所拿之物。
裴茵低头,借着门外透进的彩色光亮,看见肩上披着的,是件质地柔软、毛色纯净的白狐裘。
殿下这是……?裴茵抬头看向贺云年,眼底尽是疑惑不解。
屋外的光亮透过门纱洒落在裴茵脸上,似蒙了一层珍珠似的光晕,纤长细密的羽睫轻轻颤动,如一片羽毛拂过心尖,贺云年不由晃了晃神,却又很快撇过头去。
送你的新衣。
◉ 27、二合一送给我的?裴茵眨了眨眼睛, 有些不可置信。
是祖母的意思。
贺云年说话总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架势,让人听了很难不信。
祖母有心了,裴茵展颜,眼中闪着欣喜的光, 那阿茵谢过祖母, 谢过殿下。
嗯, 早些睡吧。
钟声敲过,已是新岁。
外头的热闹劲儿短暂持续了一会儿, 随即消散耳边。
裴茵躺在拔步床上,也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着的,只觉这个除夕过得好似还算不错, 得了镯子、还得了狐裘,看了烟花、听了钟声……除夕该做的事情, 好像一样也没落下。
……翌日,天光大亮时, 裴茵才缓缓睁开朦胧的睡眼,身侧照例是空无一人, 若非有床单上留下的褶皱, 裴茵差点以为昨夜只有自己一人睡在这张宽敞的拔步床上。
不知是近来累着了, 还是天气变得稍暖和了些,总之昨晚睡得异常香甜, 大约是她来到上京后, 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了。
老夫人昨日虽然说过,免了今早的问安,然裴茵却不敢睡得太晚, 只在榻上颇为留恋地翻了个身子, 而后便唤了丹竹进来伺候。
另一边, 贺云年却是早早地出了府。
时逢过年,朝中军中休沐,贺云年一大早策马而出,未入宫门,也未出城,而是在长兴街楚府门前,勒马停下。
凌王殿下竟亲自登门,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,我说拜年也不必这么早来吧。
楚延听到下人来报,不可置信地迎出门外,果然见到刚刚翻身下马的贺云年。
给你带了些上好的山参。
贺云年将带来的东西丢给楚延。
殿下什么时候居然也学着客套起来了。
楚延接过锦盒,嘴上说着客套,手却连忙将盒子打开,待看见里面的上好山参之后,忍不住哇了一声。
殿下出手大方,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,我楚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。
楚延将锦盒阖上,一时未想到贺云年今日如此究竟是何打算。
先前替他治外伤、寻药引、还派人日日辛苦为其煎药,楚延做这些事情可全都没得任何赏赐,今日究竟是怎么了?想问你借几本书罢了。
贺云年淡淡道。
书?楚延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嗯,医书。
书房里你尽管去挑,就算全部搬走我都没意见。
不必,贺云年从袖中抽出张宣纸,整齐折叠着,像是精心保存着的物件,只需上头所写的这几本足矣。
楚延接过宣纸,展开,《百草珍书》、《易毒录》……上边端正整齐地写着几本书名,无一例外的全是和解毒有关的医书。
我说你何时看起这些书来了,楚延好奇道,该不会大名鼎鼎的凌王殿下也想习医,来和我抢饭碗吧?楚延惯来话多,贺云年懒得搭理他,只淡淡道:你只说有是没有便可。
有,有。
纸上所写医书虽有几本难寻的,不过对楚延来说,并不在话下。
我这就差人给你取来,只是你能不能和我说说,你要这些医书来干嘛?楚延挑眉问道。
贺云年觑他一眼:无可奉告。
楚延自是知道从贺云年口中问不出什么来,贺云年难得来一趟,还是大过年的,楚延只一面吩咐书童去书房中招数,一面又招呼人去了茶室喝茶。
茶室中,木制装点,淡雅清幽。
桌案上滚水沸腾,茶香四溢。
几盏茶的功夫,书童便已将纸上书册一一找齐,拿到茶室之中,除了一摞书册之外,还另有一个锦盒放在最上。
楚延将包好书册递给贺云年,手中则端着那方锦盒:殿下若是将这书的用途告知于我,我便再多给殿下一本医书,这可是绝世孤本。
拿来。
贺云年伸手过去,冷冷说道。
楚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朋友,说话难听,脾气又硬又臭,一言不合甚至还会动手。
楚延认怂,只讪讪将锦盒递上。
贺云年接过书册,放在一旁,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,反而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。
楚延不明所以地瞄了他一眼,这可不似贺云年平日作风。
贺云年惯来不喜做这些繁琐之事,不过是借几本医书回去,他贺云年大可派人来取,何必亲自跑一趟。
眼下不仅拿了书,还坐着不走,其中定有蹊跷。
殿下不会真是来吃午饭的吧?楚延试探道。
贺云年觑他一眼,并未应声,沉吟片刻之后,才幽幽吐了两个字出来:诊脉。
噗——楚延正喝着茶,差点一口大红袍喷在贺云年脸上。
诊脉?你居然和我说要诊脉?!楚延被茶水呛得连咳了好一阵,才缓过劲儿来。
不是他胆小,而是此话从贺云年口中说不出,实在是匪夷所思。
楚延与贺云年幼相识,知道他最不喜寻医问药。
在北疆,贺云年意外中毒之时,楚延趁他昏迷期间,探过几次脉象,确认是玄虱之毒。
用了一阵药之后,待贺云年醒来,楚延便再没探过他的脉象,或者说,没敢再探他的脉象。
然此刻,贺云年却睁着眼,认认真真地同他说,叫他诊脉?诊脉?!楚延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,总感觉是个圈套什么的:你说真的?贺云年也不理他,只将手腕翻转,平放在眼前案几之上。
楚延半信半疑地探过手去,却未直接诊脉,而是先去探他的额头,他觉得,贺云年许是高烧不退,才会提出如此要求。
贺云年后仰一瞬,眼中厉色扫过:本王说的是,诊脉。
对对……诊脉。
楚延讪讪点头,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出三指覆在对方脉搏之上。
须臾之后,复又收回。
脉迟而有力,乱中有序,楚延先低头沉思,后欣喜抬头,殿□□内的毒已除了大半,恭喜恭喜。
本是三个月的疗程,殿下只服了不到一个月的汤药,却已消了体内大半的毒性,多亏殿下底子好,还有开药的医者医术高明,这才能恢复地如此之快啊!楚延全然沉浸在贺云年解了一半毒的欣喜之中,心里别提多高兴了。
反观贺云年脸上神色却是晦暗不明,一时看不出什么情绪来。
殿下只需按着先前药方,继续服药,不出两个月,我楚延保管你药到病除。
楚延拍着胸脯保证。
知道了。
贺云年淡淡道了这么一句,而后便提着包裹好的书册,起身离去,任由楚延在他身后嚷嚷叫唤也未再置一词,只留下一个背影。
**贺云年回府时,尚未到午时,贺云年提着厚厚一摞书册,径直去了清风院。
殿下,可是要在清风院用膳?今早听闻贺云年有事出去了,裴茵只当他事忙,没料这么早就回来了。
贺云年低低嗯了一声,随后将手中书册递上。
殿下……这是?医书外包着防水的油纸,裴茵看着不解问道。
医书。
有……这么多?裴茵看了眼贺云年手中之物,眼底闪着奇异的光,殿下可是将书单上的书册全都找来了?嗯。
裴茵本想将书册接过,奈何书册太多太重,她有些拿不住,贺云年随即收回右手道:先放在书房,你要看时自去取便是。
多谢殿下,殿下真好。
裴茵展颜,明媚一笑。
得了医书的裴茵变得格外殷勤,先是午膳时主动布菜,午后又亲手做了桂花甜汤和芙蓉糕亲送至书房,晚膳也特煲了药膳,总就是比平时热情主动了不少。
因着脚踝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,所以晚上的汤药,也是裴茵亲去后厨端来的,后又亲自送去了书房。
殿下。
暮色四合之时,裴茵端着汤药,扣响书房的门。
贺云年今日心情本还不错,然此时见着面前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时,倏然想起楚延今早之言不出两月,保管你药到病除。
贺云年执着药碗的手,忽然就顿住了。
殿下怎么了?裴茵问道。
贺云年未置一词,只将快到嘴边的汤药,又重新放置回桌上。
殿下怎么了?可是要阿茵先试喝一口?裴茵又问了一遍,询问间隙,眼角无意瞥见放在书桌上的兔子瓷塑,那日她从侯府将此物带回后,便一直寻不到,原来是在贺云年这里。
看见这只兔子瓷塑,裴茵一时也不催人喝药了,只将目光落在瓷塑之上:殿下,这兔子……裴茵欲言又止,一双杏眼眨巴两下,好似再问能不能还给我?贺云年一手将兔子瓷塑抓在手心,全然不理会她方才所言的兔子,后又意味不明地觑了裴茵一眼,想起她先前试药是忍不住干呕的模样,眉头一拧,随即抬手仰头,将药饮尽。
裴茵见贺云年此举,明显是不欲归还瓷塑,但看着他已喝下汤药,便也没再多问,不过是她幼时玩耍之物,他既喜欢,就送给他吧。
待贺云年喝完药后,裴茵只低头收拾好桌上之物,随即转身离开。
喝了将近一个月的汤药,贺云年早已熟悉这药的味道,然今日看着少女离去时的翩跹背影,忽觉喉头充斥的苦涩,好似比往日都要浓重许多。
**老夫人返回北疆的时日,定在正月十六,元宵佳节的第二日。
原本老夫人也有久留之意,想着在上京住上个三五月,然因着先前林月莹无端惹事,老夫人这才刻意提前了返回北疆的行程。
一来是想早些回去给林月莹寻一门亲事,以断了她对贺云年的念想。
二来经过半个多月来对裴茵的观察,老夫人对她算是放心下来了,只需静待些时日,他俩便能,此人堪用,没想太后刻意强加的这场赐婚,却阴差阳错地给凌王府送来了才貌兼备的王妃。
老夫人对贺云年军务上的事情,自是没什么可操心的,唯一操心的便是她的后宅,如今心中大石终于落地,老夫人心愿已了,剩下的便只需多些时日,想来便会有佳音传来。
时逢过年,朝中军中休沐。
贺云年也难得地在王府连待了十几日,期间或在书房看书理政,或在院中习武练剑,每日除却去墨韵斋问候祖母的时间,其余多是待在清风院中。
只是自那日服药过后,裴茵便不大敢多同他说话了,两人白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地默默相处着,夜晚则依旧同塌而眠,倒算得上默契十足。
**转眼便是十五元宵佳节。
因着老夫人明日离京,故而今日凌王府中,又简单地办了一场家宴。
说是家宴,不过是几人聚在一起,吃顿团圆饭罢了。
林月莹照例没来,听闻前几日因在禅房思过忏悔而着了风寒,又是呕吐又是腹泻的,连病了几日,好在如今已恢复得差不多了,不耽误赶路的功夫。
家宴上,老夫人除了闲话家常之外,还叫安嬷嬷多拿了好些锦盒出来:这些是祖母为你挑选的首饰珠宝,姑娘家家的,别整日都打扮得那么素净。
老夫人说完,安嬷嬷便将锦盒悉数打开,夺目耀眼的钗環首饰一一展现在面前。
这些太过贵重了,阿茵不敢收下。
裴茵看向老夫人,如实说道。
别同祖母见外,我们凌王府,又不缺银子。
可……裴茵还想推拒,却感到坐在身旁的贺云年在桌下暗捏了一下她的手心。
裴茵转头,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,贺云年又捏了一下她的手心,这是叫他收下的意思。
裴茵了然,只暗自将手抽回,既是贺云年点头的,她便没有再拒。
想来老夫人送她这些东西,一来真是好意相赠,二来其中也有些替林月莹赔罪的意思,老夫人一心希望家和万事兴,两头都不得罪,她若再拒,便有些不给面子了,只转头叫丹竹将东西收下,想着待回了清风院,再做打算不迟。
那阿茵就多谢祖母了。
晚膳过后,贺云年与裴茵二人并肩而行,一道回了清风院。
如今已过了立春,夜晚的风没了之前的寒凉,而是多了几分和煦。
殿下,方才祖母给我的钗環首饰,我会叫丹竹一一清点好来,待明日过后,再交回到王府库房中。
石子小径上,裴茵开口说道。
祖母既将东西给了你,那便是你的了,无需再做归还。
贺云年淡淡说道。
那些珠宝价值不菲,待往后我离了王府,哪能将东西全都带走。
裴茵如实说道。
这样岂不是太过便宜她了。
叫你留着,你便留着。
贺云年脸色忽地一沉,随即拂袖大步离去。
**回到清风院后,贺云年便负气似地入了书房,而后把门重重一关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原本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下来,两人之间已有了些莫名的默契,裴茵对贺云年的畏惧也消减了不少,每日朝夕相处,夜间各自拥被而眠,都不觉尴尬。
可今日不知怎的,这人怎么就忽然就生了闷气?裴茵也不多想,毕竟他喜怒无常的性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。
夜晚,她送药进书房时,贺云年仍是一副面色深沉的样子。
裴茵也不敢多言,只在看他喝完药后,便默默收拾东西退了出来。
回想方才发生之事,好似是在她说了要将东西归还之后,他才这般如此的。
裴茵将药碗放在院中的石桌上,坐下思忖了半晌,或许凌王是觉她不给面子不收东西,才会如此不悦吧。
那还不好办,她收下便是。
说来惭愧,身为侯府嫡女,裴茵的嫁妆确是寥寥无几。
来京之前,还是外祖母给了她些银钱首饰傍身,嫁入王府之后,也没什么要花销的地方,如今又得了这么些珠宝首饰,裴茵的小荷包,一下就鼓囊起来了。
如此一想,裴茵一下便高兴了许多,有这么些银钱傍身,待离开之后,她便没什么可愁的了。
入夜,两人依旧各自阖被躺下。
思及老夫人明日离开一事,裴茵略感松弛。
虽说老夫人住在凌王府的这段时日,并未苛待过她,但却总让裴茵有种头上顶着块大石的压迫之感。
老夫人在的一日,她便要在人前伴做与贺云年琴瑟和鸣的样子,夜里也得与他同睡一榻。
明日,老夫人便要离开京城了,裴茵愉快地翻了个身子朝外,想来她便可独享这种大床了。
因着心中的兴奋和愉悦之情,裴茵此时虽静静躺着,却又没了睡意。
小册子上的正字越写越多,自那日探过凌王脉象之后,她便再没探过他的脉象。
裴茵看了眼眼前高大宽阔的背影,待明日凌王回了肃清居,她可不是更没了机会,倒不如趁今夜无眠,偷偷地再探一探他的脉象。
思及此处,裴茵只默默将右手从暖呼呼的被窝中伸出,而后支身坐起。
今晚月色正明,贺云年棱角分明的五官在月光中变得柔和起来,今日他一身月白色寝衣,手臂垂在锦被之外,加之房中比以往亮堂,把脉一事,便更加容易起来。
裴茵屏住呼吸,缓缓将手往前探去,借着月光准确无误地将手覆在了贺云年手腕间的脉搏之上。
裴茵还未来得及细听,只觉腕上一紧,下一刻,便已被人反手摁在床榻之上了。
眼前是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眸,脖颈间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,裴茵被扼得喘不过气来,小脸霎时便涨红了。
殿,殿下……裴茵好不容易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来。
贺云年本已沉沉入睡,他惯来浅眠,然在清风院中的这几晚,却都睡得格外好,以至于他放松了警惕,未在裴茵发出动静的第一时间就清醒过来。
然多年的沙场征战、边境历练,有人悄然近身时,他的这般反应,已是深入骨髓,不可磨灭的了。
待听见对方绵软的声音,看见眼前一张涨红的小脸,以及小脸上那双泛着水雾的眼眸之时,贺云年才赶忙松了手。
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,裴茵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灼热的呼吸喷在贺云年脖颈之间。
然松手之后的贺云年未将身子马上移开,只静静打量着眼前之人,说话声音也带着一股寒凉:你方才,在干什么?我,我只是想探一探殿下的脉搏而已。
裴茵颤颤巍巍道。
思及前几日她探脉的举动,以及那日楚延之言,再听见脉搏二字,又想起方才她所言的离开,贺云年眸色更深。
贺云年看了眼面前那双蒙了水雾的杏眼、微微发颤的眼睫、砣红的面颊,以及一点嫣红的唇,贺云年正欲移开的身子,倏然一顿,转而慢慢向下靠近……作者有话说:感谢在2022-06-13 19:24:22~2022-06-18 16:11: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:瘦到100斤、silvia 1个;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猫咪爱打瞌睡 18瓶;一颗西兰花 5瓶;E 3瓶;silvia 2瓶;宋宋 1瓶;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