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云年颔首, 先前他已派人查清魏巡死前在扬州城的活动范围。
除了明安街上的一间屋舍,是魏巡生前暂住之地外,魏巡常去的地方,便只有扬州城内的青楼画舫了。
好巧不巧, 明安街上魏巡生前所居的那间屋舍, 在他死后第三日, 便因意外失火,而被烧了个精光。
此事若说巧合, 恐怕无人相信,只是屋舍已化为灰烬,再无线索可查。
如此, 贺云年才派奈芸带着凭信先行一步,万金钱庄在扬州城屹立不倒, 背后定有靠山,他们只消见到凭信, 便可打草惊蛇,再顺藤摸瓜, 继续找寻线索。
**翌日, 裴茵醒时, 身侧床榻已是空无一人,若非看见床单上的褶皱, 她恐怕会以为昨夜只她一人睡在此处。
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 径自起身洗漱了番,而后抬手绾了个简单的发髻,便下楼去了。
客栈外, 夏戎已停好马车等候, 只是不见奈芸的身影, 裴茵虽有疑虑,却也没有多问,她知道奈芸的身份并非婢女那么简单,也谨记离京时贺云年的吩咐,不得多管多问,只能老实随行,故而只静静坐下,随贺云年一道,简单用了些早膳,之后一行人便启程继续赶路了。
淮城距离扬州城不过半日的功夫,这个时辰出发,以夏戎赶车的速度,不到午时,便可入扬州城门。
裴茵坐在车内,看着外头熟悉又陌生的景致,心中有紧张、有期待、但更多的还是欢喜雀跃,前所未有的欢喜雀跃。
犹记离开扬州,北上京城时,走得也是这条官道,当时,她是何等的万念俱灰。
她万万没有想到,自己还有重回扬州的一日,且是在离开此地后的寥寥数月内。
裴茵的雀跃心思,全然写在脸上,面上全是藏不住的少女笑靥。
她的一举一动,自是全然落在了贺云年眼中,小姑娘眼角眉梢发间自内心的喜色,是他先前从未见过的。
先前在凌王府时,她脸上虽总是挂着淡淡笑意,却并非发自真心,她与他相处时,也多是拘谨束缚。
他看过她温婉柔顺的一面,也看过她倔强不服输的一面,却唯独没见过,她天真烂漫、少女娇俏的这一面。
江南的二月天,已是春意盎然,不知是不是被沿途美景所感染,贺云年也觉今日心情甚好。
马车辘辘,一路疾行。
临近扬州城时,官道上行人车门渐多,车速也逐渐放缓下来。
车外行人的交谈嬉笑,商贩走卒的吆喝叫卖声渐大,裴茵知道,他们已入了扬州城门。
她紧张地攥了攥衣角,有种近乡情怯之感,一时竟不敢往车外张望,只背脊挺直地端坐于车内,活像个乖巧听话又充满好奇的孩子。
入了城门,马车继续缓行了一阵,待车外喧嚣逐渐褪去,马车缓缓停下,裴茵知道,当是到了落脚的庭院。
毕竟赶了多日的路程,加之喜悦激动,此时终于入了扬州城,裴茵只觉腿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了,待贺云年扶了她一把,才缓缓下了马车。
庭院外的匾额上,写着隽永秀丽的梧园二字,匾额下,杨锋做家仆打扮,立在门外,恭敬相迎。
裴茵认得此地,此处离扬州最热闹的如意街,仅隔了两条街巷,此地闹中取静,可以说,扬州城内的大半富商,均居于此处。
之所以熟悉此地,是因为如意街是扬州最繁华的街道,街道两旁商铺、酒楼鳞次栉比,万金钱庄的总号,便在这如意街上,还有,江家所开的药铺,也在此地。
裴茵跟在贺云年身后,缓步入了大门。
此处,是一间三进的院落,里边亭台楼阁、古树湖石、曲径池塘,皆一应俱全,花木交错,流水潺潺,无处不突显出江南庭院独有的温婉秀丽。
杨锋此番差事,倒是办得不错。
贺云年淡淡说道。
半个月前,贺云年入宫接到圣上旨意之时,便派了杨锋先行南下查看。
除了暗中打探消息之外,还吩咐他将北疆商人即将南下扬州的消息陆续传出,为他之后的计划做个铺垫。
还有,便是斥巨资买下这座庭院,既能在扬州有个落脚处,又能为自己的初来乍到吸引扬州各路富商的注意。
步入园中,裴茵才见着今早未与他们同行奈芸,她只是她今日穿着,不似往常的黑白劲装,而是穿了身娇媚的紫色纱衣,加之她手持长剑,看着有些古怪。
裴姑娘,东边的玉芙居已经收拾妥当,奴婢派人带您过去。
奈芸抱拳道。
此番南下,奈芸一直都称她为裴姑娘,裴茵对这个称呼颇为满意。
梧园的占地不算太大,穿过一条石子小径,便是玉芙居了。
玉芙居内,桌上摆放着几碟热乎的江南小点,净室备了洗漱的热水,还有又软又宽的床榻,这里的一切,都令裴茵感到舒适和愉悦。
此时身处扬州城,看着房中摆设、院中花木流水,恍然间,她竟有种重回往昔的错觉,令她心情格外愉悦,连日赶路的疲惫,也早已一扫而空。
**另一边,梧园前厅中。
奈芸已返回禀报今早刚探得的消息。
昨夜,奈芸得了任务,便连夜赶赴扬州城,辰时三刻,她特换了眼下这身打扮,从南边乘了辆马车,而后在万金钱庄门前,婷婷袅袅地下了马车。
正如凌王所料,万金钱庄的掌事,一见到那张凭信,便怛然失色,而后又强装镇定,一会旁敲侧击地询问奈芸身份,一会又拖延说现银数额庞大,让她稍作等候。
奈芸故作伤心失望,只掩面低泣说,这是她在花楼的一个相好所赠,她本想同他远走高飞,回乡下过安生日子,没想她在淮城老家等了将近一月,没等来他人,只等来了他的死讯。
掌事对她所言倒没什么疑心,只叫她稍作等候,便转身进了内室。
半柱香的功夫,掌事便将凭信上所写的一百两黄金悉数取出,除此之外,还多给了她五十两现银,吩咐她不得将此事外传。
奈芸拿着银两,按照先前计划好的,又乘马车,一路往南往淮城方向去。
她轻功极佳,自是知道身后跟着两名钱庄的打手,待出了城门后,那两人又跟了一段路,这才转身离开。
奈芸将今早之事详尽说完之后,杨锋也接着道:属下今日埋伏在万金钱庄外,待奈芸出了钱庄之后,属下跟了掌事一路,果然如殿下所料,掌事进了扬州刺史许长志的府邸。
贺云年眸色渐深,并未言语。
许长志乃许太后胞兄,当年先帝在时,许家女封后,其父许国昌便主动向圣上请旨外放西北,先帝念在同许后感情,加之许家人识时务,便只让许家举家迁至扬州,还给了许国昌知州的职位。
后先帝驾崩,许太后皇帝年幼为由,把持朝政多年,也是在此期间,许国昌病逝,许长志坐上了扬州刺史的位置。
前几年,贺云年皆身处北疆,未能分心出来盯紧扬州许家,此番南下之前,他看了扬州以及江南几城的官员资料,才知许家在江南一带的势力,已庞大至此。
许家势力远不止在扬州,早已延伸至江南多地,若想一次将其连根拔起,恐怕不易。
何况朝中,支持许太后的老臣不在少数,若贸然行事,恐怕会引起朝堂巨震。
唯有拿到关键证据,方能征服人心。
**暮色四合,天边收起最后一丝亮光,沉寂了数月的梧园灯火通明,照亮夜色。
贺云年行过蜿蜒的石子小径,步入玉芙居中。
小院不算太大,但算得上布置用心,房门半开,隔着屏风,裴茵看见贺云年远远走来的身影,赶忙放下手中之事,迎上前来。
梧园中伺候的人少,如今她的身份又是他买来的姬妾,且这趟扬州之行,也是多亏了贺云年点头。
她既得照料他日常起居,又身负为他解毒之责,还有与梧园相隔不远、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江府……总之,于情于理,又或是出于旁的什么心思,她都得尽心尽力。
贺云年见裴茵殷勤迎出,她今日穿一身鹅黄长裙,发髻斜绾,一直简单的海棠步摇,更显活泼娇俏,满身上下,皆是少女活泼娇俏的感觉。
郎君可是饿了?厨房的饭菜刚刚备好,我还煲了鱼粥,用得是鲜活鲮鱼,地道的扬州做法,郎君试试。
许是刚沐浴更衣过的缘故,裴茵靠近时,身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淡香。
贺云年微微晃了一晃神,而后低低嗯了一声,只觉自打到了扬州,裴茵整个人的状态都同在上京时大有不同。
在上京时,她多是知书达理的样子,虽也温婉柔顺,却从未如现在这般,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娇俏可人、孩子气的一面。
裴茵为他盛了一碗鱼粥,递到他面前。
自打祖母离京之后,除了每日必喝的汤药,他便再没喝过什么她煲的汤,更不知道她还会煲粥。
她打得什么主意,他心里清楚。
并非不想让她去江府看看,只是眼下的扬州暗流涌动,江家人皆知她凌王妃的身份,若贸然回去,必会败露身份。
本王离京前同你所说的话,你最好记清楚。
贺云年并未伸手将粥接过,只冷冷说了这么一句。
不可耽误行程,不可擅自离开,更不可私自返回江府。
她怎会不记得?心事被人直接揭穿,裴茵不由脸红了一瞬。
没到扬州之前,她也没抱能回江府看望的希望,以为自己可以不念不想。
只是眼下,她已身处扬州城,看着扬州各处熟悉的景色街道,梧园又与江府相隔不远,这才将她心中原本已熄灭的火苗,又重新燃点了起来。
可贺云年的冷言,犹如一盆冷水生生从头顶浇下,将她心中所有升腾起来的希望,一下浇了个全灭。
裴茵将手中盛了鱼粥的白瓷碗轻放在桌上,而后只讪讪哦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
贺云年刚想抬手,却见瓷碗已然落桌。
果然没有所求,她便不会主动示好靠近。
她不是蠢笨之人,会心生妄念,说到底是因为,想家了。
贺云年只执起瓷羮,舀了一勺鱼粥,放入口中,粥底细腻绵滑,鱼肉鲜嫩可口,确是费了功夫的。
晚膳过后,贺云年便早早去了净室沐浴更衣,待出来时,换了身月白色的云纹锦袍,周身全然没了往日的肃杀清冷,倒有几分像个风流多情之人。
裴茵拿着解毒药丸在外候着,见他如此穿着,也懵怔了一瞬。
印象中,她好似从未见他穿过白衣,都说人靠衣装,姑娘家靠衣着打扮增亮添彩,没想男子亦是如此。
裴茵痴痴看了一会儿,很快回过神来,而后将药和清水一并送上。
贺云年二话不说便将药丸服下,又饮了杯清水下肚,而后抬脚转身,似着急离去。
殿下。
裴茵在身后唤了他一声。
殿下可是要外出?裴茵见他如此打扮,又着急离开,显然是外出。
贺云年微微颔首,表示默认。
殿下若是方便,可否,可否带阿茵一道出去走走。
往常贺云年若要外出,她定是不敢过问的,可这儿是扬州城,即便不能回江府看看,能在城中四处走走,也是好的。
贺云年今日这身打扮,一看便知是出去游玩的,裴茵太想出去转转,又不敢擅自出门,故而才在此时大胆询问的。
贺云年并未应声,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。
殿下……裴茵拉了拉他的袖摆,低低唤了一声,那模样,像极了小时候外祖母不带她出去,她故意撒娇讨好的样子。
你若想去,也不是不可,贺云年说着顿了一顿,脸上神色晦暗不明,只是……你别后悔。
作者有话说:嘿嘿嘿,大家猜猜他们要去哪里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