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水潺潺, 月影浮动。
裴茵下了马车,看着眼前的翠阁朱栏、花红倩影,这才明白过来,方才贺云年所言的后悔究竟是何意思。
裴茵当即红了脸。
他早说是来此地, 她便不会想要跟来了。
然后悔已是来不及了, 未及她挪动脚步, 便已有女子扭着细腰朝他们走来了,女子名唤月娘, 一把嗓音娇媚勾人:两位郎君,里边请。
听到郎君的称呼,裴茵才想起, 今日她穿得是身男装。
难怪临出门前,贺云年特要她换成男装, 本以为是为了方便逛夜街不惹人注意,没想竟是为了逛花楼方便……她在扬州生活了近十年, 扬州城内大街小巷、城外的山道小路皆是熟悉,唯独此处, 她可真是从小到大半步都未靠近过。
贺云年轻笑, 随即迈开脚步, 脸上笑意全然不似往常般阴冷寒栗,而是带着几分风流不羁。
裴茵脑子懵怔一瞬, 然此时想退已是来不及了, 无奈只得暗自咬了咬牙,快步跟在他后头。
此处名唤花紫楼,楼台依水而建, 上下共有三层。
楼下一层三面临水, 水中漂浮着花灯, 光影迷蒙。
楼上两层的房阁外,纱窗半开,透出昏黄暧昧的光亮,窗上映出女子窈窕曼妙的身姿,不时还有琴声、歌声传出。
楼下各处皆悬挂着八角红灯笼,烛光倒映水面,夜风吹过,光晕在水面上隐隐摇动,更显旎漪。
贺云年一身白衣在前,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,腰间刻着霍字的通透玉佩随着他的脚步轻摆,端得是风流倜傥,与往日所见完全判若两人。
反观裴茵,只唯唯诺诺跟在他后头,她也想故作轻松,然面对此景,她当真是装不出来啊。
二位郎君是想听曲儿,还是想小酌几杯?行过木制回廊之后,引路的女子驻足回首,手摇绢扇,轻声软语问道。
花楼中寻欢作乐的趣事,自是不止这些,然画舫女子,阅人无数,一早便看穿了裴茵的女儿身。
女子看女子,眼光一向精准,只一眼便知,此人非但是女儿身,还是位绝色佳人。
方才在外头,贺云年刚下马车之时,月娘便眼前一亮,画舫做得虽是皮肉买卖,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同样是买卖,女子当然更愿意侍奉模样俊朗的郎君。
不过,待见着郎君身后那位雪肌细腰的小郎君时,月娘当即没了那心思。
瞧那粉雕玉琢的娇颜,盈盈一握的腰身,月娘自认容色俱佳,然面对这么一位身着男装的小娘子,只一眼,她便没了信心。
这还是男装,若是换了女装,施了粉黛,定又是另一番花容月貌。
初至画舫,还带着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,这样的男子,并非真的想来寻欢作乐,不过是带着心上人,想来此体会另一番风情的。
如此,便没她们什么事了。
月娘只得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。
要条小船,听曲儿。
贺云年淡淡道。
花紫楼依水而建,除了临岸边的这间花楼,另还有木制的曲径回廊直通河心,河上画舫、小舟皆有,伴着琴声歌声、吹着夜风,又是另一番风情。
只是……因着一个月前那事,如今的花紫楼,已是不让人游舟泛船了,若非上头允准,她们断不敢应下此事。
郎君许是外地来得吧,月娘说着,执着绢扇的柔荑往河心亭上一指,我们花紫楼,可有段时日未有人泛舟游船了。
噢?那是为何?贺云年明知故问道。
奴家一介女流,哪里知道。
女子摇着绢扇娇嗔道,郎君莫急,奴家这就给您另安排间景致上好的雅阁去。
贺云年颔首,表示默认。
魏巡是一个月前在扬州出的事,据探得的消息可知,他生前最常来的,便是这间花紫楼。
越是欲盖弥彰,越是事有蹊跷。
眼下事情已过去一个多月了,花紫楼仍如此谨慎,不免更让人生疑。
他先前已派人查过,这间花紫楼,明面上做得是皮肉买卖,实则背后另有蹊跷,且背后撑腰的也是许家。
魏巡敢在许家人眼皮子底下走动,定是因为此处有什么重要的线索。
可惜,线索在此中断,查无可查,故而今日,贺云年才不得不亲自来此处探上一探。
原本他打算带夏戎随行,没想临出门时,被裴茵那么一求。
也好,画舫中的女子,皆有眼力劲儿,带裴茵同行,既可更好地掩饰身份,还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。
如此,他才点头将人带至此处。
月娘领人至二楼一间雅阁,待招待好后,便欲福身离去。
然离开前,她眼尖瞥见男人腰间挂着的玉佩,上头赫然刻着个霍字。
月娘摇着绢扇的手一顿,几日之前,她便听说扬州有位姓霍的富商,打北边来的,先是一掷千金买下了梧园,后又有消息称他此行意在扬州商人合作,想着打通商道,将江南的货物运到北疆去卖。
若真能成事,这无疑是比大买卖,上头吩咐她们留心此人,看来她运气好,碰上了。
眼前这一位,十有八九,就是了。
月娘转了转眼珠子:二位郎君慢用,有什么事,唤奴家一声便是。
说完,便扭着腰出去了。
房门阖上,裴茵这才觉得松了口气,然房中未散的脂粉气味,还是令她有些不适。
弹曲的乐伶未到,雅阁中尚只有他们二人,裴茵只觉浑身都不自在,她稍动了动薄肩,埋怨道:郎君何故带我来此?贺云年轻笑,言语中带着几分讥笑,几分戏谑,全然不似他平日说话的冰冷语气:不是你非吵着闹着要来吗?裴茵正讶异于他的反常,却见对方已用手沾了酒水,在桌上写下暗听二字。
裴茵抿紧双唇,美目圆瞪,一时竟不敢应声。
两人目光相交了一瞬,裴茵当即明白过来,此处并不简单,贺云年也并非来此寻欢作乐。
至于,为何带她一同前来……裴茵一时还是没想明白。
裴茵正疑惑着,外头忽有脚步声靠近,贺云年眼疾手快,一手将桌上的那杯青花酿打翻,桌上未干的字迹,随之湮没在翻到的酒水中。
另一手则抓住裴茵的手腕,轻轻一拽,只不偏不倚地将人带入怀中。
月娘推门而入,入眼的便是洒了半桌的酒水,还有女子倚在男子怀中半媚半俏的侧颜。
哟,奴家唐突,还请郎君勿怪。
月娘脸上带着谄媚的笑,乐伶稍后便到,奴家这就叫人过来收拾,再去拿壶好酒来给郎君赔罪。
月娘说完只退出阁中,并未将门带上。
接着,一身着青布衫的姑娘进来将桌面收拾干净,因有些坡脚,收拾起来颇费了番功夫。
裴茵缩在贺云年怀中,半掩着容貌,一颗心噗通直跳。
她微微侧头,瞥了收拾的小姑娘一眼,不过短暂的收拾功夫,于她而言,简直像过了几个时辰一般。
她整个人绵软无力,只将小脸埋在贺云年肩头,似乎如此便可掩盖自己的心虚和紧张,就她的那点小胆子,叫她诊脉开药还成,这等场景,当真是没见过。
待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之后,裴茵仍不敢动弹,待四下静默了一瞬,她才附在他耳边,低声问道:郎君,我能下来了吗?灼热的呼吸洒在耳畔,软玉温香在怀,贺云年到底有几分心猿意马,待听见她出声询问,这才缓缓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臂。
裴茵脸上红晕未褪,只起身将桌上倒翻的酒杯扶起,后又斟了杯酒,才屈膝在贺云年身侧坐下。
月满西窗,暗香浮动。
隔着木墙,有琴声传来,接着便是女子娇婉柔媚的伴唱声,这儿是花楼,有琴声歌声自是正常,如此也好,可暂缓一缓紧张的气氛。
琴声悠扬,歌声柔婉,伴着习习夜风一并入耳,裴茵不敢多言,只静静听着琴声。
忽然隔壁传来咚一声闷响,琴声歌声皆是戛然而止,裴茵生怕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,只侧头疑惑地看向贺云年,灵动的眼眸连眨了几下,似乎在问怎么回事?然话未出口,却又听见隔壁传来几声低低的女子嘤咛。
郎君好坏。
娇媚的女声从隔壁传来,那声音娇媚欲滴,简直苏掉人半边骨头。
裴茵脸上两抹刚褪去的红晕,复又烧红,只低头垂眸,不敢言语。
隔壁的声音渐大,从嘤咛转为娇吟,裴茵虽是个纯然的少女,然毕竟出嫁前已受过嬷嬷教导,这声音意味着什么,她心知肚明。
只是知道归知道,真听到耳朵里,又是另一番体验。
她在扬州生活了近十年,还是第一次踏足此地。
脑子乱成了一锅粥,裴茵根本手足无措,只面红心跳,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过来。
贺云年将她的小动作尽数收在眼底。
啊?裴茵思绪紊乱。
过来。
贺云年又说了一遍。
知道她人已傻了,说话大致是听不进去的,贺云年只长臂一揽,直接将人拉过,摁在胸前,随即抬手覆在她耳上,不敢听,就别听。
裴茵愣着没动,只觉耳边忽然安静下来,除了贺云年掌心处不断传来的温热,还有种莫名的安心感。
耳边忽然安静下来,思绪也跟着清明起来,她越想越是后悔,今日她到底为何执意要跟来?还有贺云年又来此地作甚?两人该不会真要在此喝酒听曲,渡过整晚吧?诸多疑问涌上心头,房门随即又被推开,进来的还是方才那位月娘,只是她脸上神色不似方才那般妩媚轻浮,而是沉稳认真。
花紫楼琴技最好的乐伶,都在河心画舫上,霍公子有请,我家主子邀您至河上画舫听曲一叙。
听到霍公子这个称呼,裴茵这才明白过来,贺云年此行的真正目的,他果然早有打算,来此地是为了故意将自己霍储的身份透露出去,再引鱼儿上钩。
而自己,便是他掩人耳目的好帮手。
那名唤月娘之人,并不简单,她既已一早识破她的女儿身,她便也无需顾及了,左右她越是表现得软弱胆怯些,于贺云年来说越有益处。
如此,裴茵便也豁出去了。
她大胆抬手,勾住了贺云年的小臂,整个人柔弱无骨地贴了上去,一双杏眼怯怯打量着四周,显得妩媚又纯然。
贺云年对裴茵的主动多少有些意外,然他面上仍是淡淡,而后抬手,十分自然地揽住她的纤腰。
烦请引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