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紫楼依水而建, 侧边一条蜿蜒的木制长廊直通河心,长廊两侧皆燃着花灯,光影倒映在河面,影影绰绰。
裴茵半倚在贺云年怀中, 踩着木制长廊, 缓缓往前走去, 倒不是她的演技有多好,只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, 着实有些吓到了,贺云年也不提前告知,只叫她心惊胆颤, 此时并非装作柔弱无骨,而是真有些腿软走不动道了。
月娘在前引路, 不时回身看他们一眼,霍公子怀里的小娘子确实娇媚, 方才还一副端庄持重的样子,这时又是一副柔媚撒娇的样子。
这男人嘛, 最受不住女子投怀送抱, 何况还是这样一位娇俏妩媚的小娘子, 她一个女子看了都心头一软,更何况男人。
河面宽阔, 画舫停在河心处, 月娘将人引上接应的小船,自己则立于岸边。
撑船的小厮划动木桨,小船向河心轻摇过去。
小船靠向画舫, 贺云年拉着裴茵踏了上去。
画舫只有一层, 船身并不开阔, 空间虽不及方才的花紫楼宽阔,但船上各处装饰却远比花紫楼要精致奢华得多,凭栏雕花,纱幔影灯,无处不显精巧奢靡。
船身微晃,裴茵脚下不稳,直往贺云年怀中栽去。
贺云年揽着她的细腰,任由她柔软无骨地倚在自己怀中,两人缓步行至船尾,一前一后地入了雅阁。
雅阁内坐着一名男子,宽脸细眼,此人并非许长志,而是万金钱庄的掌事,谭坤。
看见谭坤,贺云年便知今日应是无甚风浪,许长志做事谨慎,霍储不过是商人的身边,尚用不着他费心费力,谭坤当是许长志派出来,先行试探他的。
在下霍储,多谢阁下赏面相邀,不知阁下如何称呼?贺云年拱手道。
谭坤。
男子抬手,示意贺云年坐下。
霍某见过谭兄。
贺云年应声坐下,裴茵则立在一旁,颇为识趣地为二人斟酒。
谭坤先是看见一双细白的小手,接着眼神向上,眉尾轻挑,直直落在裴茵脸上。
刚进门时,他还未留意到裴茵,看她一身男子装束,只以为是霍储随行的小厮,此时定睛细看,才知是个美人儿。
霍公子好情趣,谭坤扬了扬眉尾,而后才有些依依不舍地将视线移开,看向贺云年道,谭某听闻,霍公子来扬州,是想做笔大买卖的?正是。
想在扬州城做买卖,霍公子对扬州城了解多少?谭坤眯了眯眼,问道。
谭兄便是这花紫楼幕后的东家,贺云年执起桌上的酒杯,放在手中把玩,片刻之后,又抬头看向谭坤,脸上尽是风流不羁,亦是万金钱庄的掌事。
霍公子果真不是一般人,同这样的人合作,谭某何愁发不了大财啊,谭坤朗笑几声,继续道,谭某敬霍公子一杯。
酒杯轻碰,两人皆一饮而尽。
裴茵正欲再为二人斟酒,却见贺云年抬手挡在杯口。
裴茵手上动作一顿,心中虽然不解,但还是识趣地退至他身后。
谭坤亦对此举感到疑惑:霍公子这是何意啊?谭兄并非真心,若真想同霍某合作,当拿出诚意来才是。
贺云年抬眼看他,方才放浪不羁的眼神中,多了几分认真和严肃。
此话怎讲?谭坤问道。
我要见谭兄背后之人。
贺云年身子往椅背上一靠,显出几分胸有成竹。
他此行的目的是许家,谭坤还不够格令他在此浪费时间。
谭坤自认在扬州城,也算得上是个风起云涌的人物,他背靠许家,江南一带的小官吏见了他亦是恭敬客气,没想这北疆来的霍储还真有几分魄力,三言两语,便在气势上将他镇住了。
许大人所料不错,能在北疆凌王的地盘上做起大生意之人,果真不是等闲之辈。
霍公子想见,也不是不行,谭坤顿了顿,继续道,只是霍公子也得拿出诚意来。
贺云年知道,对方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身份,只径直解下腰间玉佩,放在桌上:这块,是我霍家祖传玉佩,是真是假,谭兄大可去查。
霍公子爽快,谭坤拿过玉佩,将其收入囊中,明日日落之前,谭某会派人去梧园传话,顺道将玉佩返还。
多谢谭兄。
贺云年说完,冲身侧之人招了招手,裴茵随即提着酒壶上前,又为二人各斟了杯酒。
霍某敬谭兄一杯。
两人轻碰酒杯,各自仰头将酒饮尽。
正事谈完,谭坤拍了拍手,几名身姿款款、衣着轻薄的琴姬随即应声而入。
听闻霍公子喜欢听琴,既是来了此处,谭某自该好好招待才是。
谭坤笑道。
多谢。
琴声悠扬,伴着习习河风,气氛逐渐松快下来。
几杯酒水下肚,谭坤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,贺云年晃了晃手中酒杯,假装不胜酒力道:霍某有一事疑惑,望谭兄解答。
但说无妨。
霍某今日前来,本是想坐船游河,可方才在花紫楼中询问,却说不可在此泛舟游河,这是为何啊?贺云年说完,随即将杯中酒饮下。
霍公子有所不知,约摸一个多月前,花紫楼出了点麻烦事。
谭坤压低声音神秘道。
哦?这扬州城还有谭兄摆不平的麻烦事?贺云年故作疑惑道。
约摸两个多月前,有名姓魏的男子,时常到花紫楼来,独自一人包条小船,再寻几名琴姬,喝酒做乐。
这可是好事,有何麻烦?贺云年明知故问。
霍公子听我说完,那人在花紫楼玩乐了将近一月,这既是客人,花紫楼自然得招待好。
谭坤说着,脸上又流露出懊悔之情,可谭某也是后来才知,那人并非什么寻欢作乐的嫖-客,而是京中派来的官员。
贺云年故作惊讶:后来呢?后来,后来我也不知怎的,总之大人怒极,另派了人来处理此事,我也得了训斥。
那姓魏的男子呢,风流无度,最终暴毙于舫船之上,此事说来晦气,花紫楼便从此不再开船了。
真是可惜了,贺云年惋惜摇头,霍某在北地,早听闻扬州的画舫出名,还想带着莺莺前来一赏美景,看来是没这个眼福了。
莺莺是裴茵此行的化名,第一次听这个名字从贺云年口中说出来,还是这般口吻,裴茵听了不禁头皮一麻。
霍公子果然是性情中人。
谭坤说着,眼神又在裴茵身上反复游移,如此美妾,也难怪霍储上心,哪个男人看了不得心动,霍公子难得来江南一趟,又是自己人,若想要游船,那可不就是一句话的事。
那便多谢谭兄了。
贺云年说着,两人又碰了一下杯。
夜色渐浓,光影荡漾。
几阵推杯换盏之后,谭坤已有些直不起身来了,贺云年将杯中酒饮尽,假装迷糊道:时候不早了,今日多谢谭兄款待,霍某不便打扰,明日在府中静候佳音。
好,送霍公子回去。
贺云年酒量不差,但今日着实喝了不少,加之有毒在身,本不宜饮酒,一时过了量,倒真有些许迷糊了。
他站起身来,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,总之脚下踉跄了一下,裴茵见状,赶忙上前将人扶住。
小船靠岸,裴茵扶着贺云年一路缓行,待上了马车之后,贺云年才缓缓睁眼,眼神中带着些许迷蒙。
郎君可觉不适?裴茵低声问道。
贺云年抬眼看她:尚能撑得住。
如此,便是不适的意思了。
玄虱之毒,最忌饮酒,贺云年身上尚有余毒,本不该饮酒,可今日这般情景,哪里又能逃得掉?裴茵看了眼贺云年微微发白的脸庞,知道他此刻并不好受,如此这般,那解毒汤药,许是又要多服一段时日了。
阿茵替郎君按压穴位,能暂有缓解。
裴茵柔声说道。
贺云年微微颔首,表示同意。
裴茵挪了挪身子,坐到他身侧,而后抬手覆在他的太阳穴两侧,指尖轻柔地为他按摩。
她指腹柔软,带着微凉,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不时传来,令他有一刻的心猿意马。
贺云年只觉头痛暂缓,身心都逐渐放松下来,不知不觉间,竟沉沉睡了过去,待马车在梧园外停下之后,才缓缓睁眼。
夏戎扶他去了玉芙居,裴茵则赶忙去了小厨房住醒酒汤,不一会儿的功夫,裴茵已将醒酒汤煮好,端至贺云年面前:殿下,趁热喝。
贺云年看着眼前手捧热汤的少女,眉如新月,目似繁星,一张莹白如雪的小脸氤氲着热气,笼罩在一层迷蒙的光晕之中。
贺云年不由晃了晃神,他好似真的有些醉了。
殿下,趁热喝。
裴茵将手中热汤向前伸了伸,又说了一遍。
贺云年接过瓷碗,一碗暖呼呼的醒酒汤下肚,身子果然舒缓了许多,思绪也跟着清明起来。
今日去花紫楼,本王当事先知会你一声的。
贺云年语气温和,带着几分歉意。
裴茵原本确有些不满,但也不敢怪他什么,此时听到他用这种少有的柔和语气同她说话,只温声回道:无妨,阿茵只怕自己做得不好,耽误了殿下查案。
前工部尚书魏巡,下任之后便得了皇上密旨,前来扬州查案。
今日在画舫,裴茵已听得他与谭坤的对话,南下查案之事,他本也没想瞒她。
前,工部尚书?裴茵先前对父亲升官一事,已有耳闻,但其中蹊跷,并不清楚。
这会听了贺云年言说,加之方才在画舫时他与那个叫谭坤的人对话,才算明白过来,父亲提任工部尚书,恐怕是用这桩婚事换来的。
可一个月前,魏巡却意外死在了花紫楼中,死因是狎妓无度,暴虐而死。
他死之后,连同在扬州的宅院也因意外而烧成灰烬,除了一封传回上京的密信,便再无其他线索可查。
贺云年继续道:魏巡在密信中提及账册,但已下落不明,眼下线索不多,唯有从花紫楼查起。
裴茵静静听着,只是心中不免诧异,贺云年竟会同自己说这些。
所以,他是在和自己解释今日为何要带她同去吗?账册、工部……裴茵细眉微蹙,尝试将这些消息串联起来。
魏巡极有可能已得到账册,只是将它藏在了某处,你若有何想法,大可直言。
贺云年见裴茵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,便提醒道。
殿下你说,魏巡是前任工部尚书?裴茵抬眼看他。
正是。
算不得想法,只是今日在花紫楼中,我看见一人,她头上插着一支松木簪,瞧着有些古怪。
裴茵顿了顿,继续道:殿下有所不知,女子发簪,多用桃木、青木、或是檀木。
而松木多用于建造房屋、堤坝,一般的寻常人甚少能接触到,唯有工部之人惯用。
贺云年目光深邃地看着裴茵,静静听着。
我幼时也曾有一支松木簪子,那是……父亲亲手做了送我的。
裴茵说着,声音低了下来,那年是她的生辰,父亲特做了木簪给她,还同她说了松木的由来,幼时她一直渴望父亲关爱,故而对父亲送的礼物也格外珍稀,才会印象深刻至此。
那么,头戴松木簪子的是何人?贺云年沉声问道。
便是那是打翻酒水之后,进来收拾的那名打扮朴素,有些跛脚的女子。
裴茵如实道,当时,我便觉得有些奇怪,她身上没有花楼惯有的那股脂粉香,而是带着淡淡的松木香,这才多看了她一眼。
贺云年眼前一亮,裴茵嗅觉敏锐,先前捉获北戎暗探一事上,他已见识过她对人对物的观察细微。
他一直想在花楼中寻找线索,先前,他只将调查的重点放在花紫楼中的琴姬和妓-子身上,反倒忽略了其他人。
明日再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