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茵看向贺云年, 见他一脸的气定神闲,不仅丝毫不乱,反倒还从容不迫地抬手斟了两杯酒。
这火是……?裴茵疑惑道。
本王派人放的。
裴茵樱唇微启,惊讶地半晌没说出话来。
这果然是贺云年的行事作风。
亏她还费尽心思, 一时谎称掉了珠串, 一时又着急再想后手, 原来这人早有打算。
今日带自己前来,不是为了让她替他暗中找人, 还是为了掩人耳目。
花紫楼中正燃着大火,而这位霍公子正带着自己的爱妾身处危乱之中,不论旁人怎样怀疑, 都不会怀疑到霍储头上。
当真好计策。
郎君为何不一早告诉我?裴茵负气道。
贺云年朗声一笑,他今日一身白衣矜贵, 当真有种翩翩君子的气度在身,此刻身处小舟之上, 全然似变了个人一般。
只见他徐徐抬手,拿了杯酒, 不慌不忙地递了到裴茵手中。
裴茵勉强接过, 转念一想, 贺云年不宜饮酒,便顺带连他手中另外一杯也一并夺了过来, 一双杏眼毫无攻击力地瞪了他一下, 似乎在警告他说:不许饮酒。
贺云年轻笑着点了点头,表示同意。
知道她心中做何想法,只缓缓开口问道:若今日, 我们在二楼雅阁内见到那位坡脚的丫鬟, 你准备如何同她搭话?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?又准备如何将人带走?接连三个问题, 令裴茵无从应答。
贺云年所言极是。
花紫楼中,各处都是谭坤的眼线,别说问话,便连他们二人都不能放开交谈。
其次,那个坡脚的丫鬟究竟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,尚未可知。
若找错了人,恐怕会直接暴露身份,打草惊蛇。
最后,就是方才贺云年问的那几个问题,真找到人之后,他们该如何问话?又该如何将人带走?眼前这场大火,似乎令这些问题,都迎刃而解。
火场混乱,贺云年的人手可以趁乱找人也方便将人带走,待大火扑灭后,少了一个粗使丫鬟,也不会引起花紫楼的人怀疑或注意。
还有,在大火为难之中将人救出,可以令对方放下防备,这时再去问话,自是事半功倍。
当真是个一箭三雕的好计策。
只是……花紫楼中的女子,虽是妓-子,却也是无辜之人。
裴茵蹙眉,看向贺云年说道。
这火不过虚张声势,花紫楼这种烟花之地,多得是寻衅滋事之人,一场大火而已,他们自有法子应对。
此处临水,你还怕他们灭不了火吗?贺云年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楼阁之上,继续道:本王只是趁乱寻人,不会伤及无辜,更何况,眼下账册下落不明,本王也怕那账册被火烧没了。
如此一番解释,裴茵便也放心下来。
裴茵不满地瞥了贺云年一眼,气他不早对自己言明,害她凭白担心一场。
贺云年并未言语,只迎上她的目光,好似在说:这不是怕你露馅吗?果不其然,就在两人短暂的言语之间,对岸火势渐熄,方才还火光四溢的花紫楼渐渐黯淡下来,只余夜空中未散的滚滚黑烟。
贺云年将目光落在团团暗夜中的黑烟之上,待见到一缕白烟升腾,只将手中杯盏往小案上一放:回去。
……?裴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。
方才杨锋放了信号出来,人已经寻到了。
贺云年说完,只不急不缓地摇起船桨,小船往岸边徐徐靠去,待靠了岸,还有小厮不慌不忙前来接应,看得出,这火当真对花紫楼没什么太大影响。
怎么回事?本公子难得来一次,居然还碰上这种事?贺云年故作气恼,又变成了那个腰缠万贯、风流不羁的富商霍储,裴茵也十分配合地往他怀里缩了缩,看起来确受了不小惊吓。
月娘见船只靠岸,也赶忙赶至岸边,她身上妆发、衣着皆没有一丝凌乱,瞧着一如往常般妩媚动人。
霍公子恕罪,方才是后厨的丫鬟笨手笨脚,惹了火星子到院中,索性这火灭得及时,除了厨房后院乱了些,其他地方都好着呢。
扰了霍公子游船的雅兴,真是抱歉。
月娘脸上堆着歉意,福身盈盈一拜,继续道:不出三日,花紫楼便能整顿好了,倒是奴家派人去梧园给霍公子传话,再邀您游船。
得。
贺云年脸色深沉,只将怀中之人一带,便拂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**马车辘辘,最终在梧园门前停下。
夏戎早已将人带回,等候多时,待见道贺云年入了院中,便上前拱手道:主子,人在东厢房。
贺云年拉起裴茵的手:一起去。
裴茵低头,兀自脸红了一下,也没挣开,只当他是在人前演戏演惯了,便乖顺跟了上去。
东厢房,奈芸把守在外,见主子来到,便将门打开,拱手退下。
房中,一个大眼睛、圆脸、梳着双丫髻的姑娘呆坐在床上,裴茵先将目光落在她发髻间的那支松木簪子上,随后又看了看她的样貌,确是那日所见的那个坡脚的粗使丫鬟。
那丫鬟见有人进来,显得有几分害怕,条件反射地往床榻里侧缩了缩身子。
姑娘。
裴茵上前几步,语气轻柔地唤了她一声。
那丫鬟也不理她,只目光呆滞地看着床尾雕花,连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?裴茵又问。
仍是无人回话。
姑娘,你受伤了。
裴茵看见她脚踝处的一块烧伤的痕迹,黑中带红,还有些化脓,想来是方才在花紫楼中被烧伤的。
你腿上的伤势得赶紧处理一下,负责会落下伤病的,我是大夫,你若不嫌弃,我可以帮你包扎。
裴茵语气轻柔,循循善诱。
小丫鬟听到大夫两个字时,呆滞的目光稍动了动,裴茵看在眼里,知道她对自己放下些许防备了,只上前一步,坐在床头:我能帮你看看伤口吗?小丫鬟愣了愣神,而后转头,冲她点了点头。
裴茵将她裤脚撩起,所幸伤得不重,只一块杯盏大小的烧伤,然随着裤腿的挽起,裴茵发现,她小腿上还有许多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,看着像是陈年旧伤。
身处花楼那种地方,又只是个粗使丫鬟,看来她从前没少挨过打,难怪她走路时有些坡脚,定是在花楼中被人打伤的。
裴茵先撒了些清凉化瘀的药粉在她小腿上,后拿布巾为其擦拭伤口,最后再用布条为她捆绑包扎。
小丫鬟从头到尾一言不发,甚至连撒药粉腿上疼痛难忍时,都未吭一声,裴茵心中生出些许担忧,眼前这个小丫鬟,或许是个哑的。
裴茵回头,与贺云年相视一眼,贺云年明显读懂了她眼神中意思,只冲她微微颔首,让她安心。
定北军审问过的细作、暗探数量众多,其中患有哑疾、聋疾又或是其他什么疾症之人多得是,只要人到手中了,这些都不是问题,不过就是多费些功夫罢了。
此人是魏巡死前托付之人,瞧着是个忠心耿耿的,贺云年对她尚多了几分耐心,她若配合,自是最好,若不配合,他亦有法子让人开口。
裴茵低头,继续帮其处理伤口,半个时辰过后,总算包扎完毕了:伤口每日需换一次药,切忌不可碰水,十日左右,便无碍了。
小丫鬟牵了牵嘴角,勾出一个笑容,而后张开,缓缓道了声:谢、谢。
那声音低沉又沙哑,裴茵听了才知,这小丫鬟只是患有喉疾,说话不能连贯,而并非完全不能说话。
如此,便方便问话多了。
贺云年见伤口已处理好了,又听那丫鬟能说话,便上前几步,将裴茵往身后一拉,开口道:魏巡你可认识?果然一提魏巡的名字,那丫鬟便有了反应,她转头看向贺云年,一脸惊异地看着眼前之人,却仍未应声。
本王乃当朝凌王,奉圣旨南下扬州彻查筑堤官银贪腐一案,这是本王的腰牌。
贺云年说着拿出腰牌,亮在那丫鬟眼前,先前魏巡在扬州,也是为了彻查此案,可惜他行错一步,露了马脚,被贼人灭口在花紫楼。
贺云年说得振振有词,其实不必亮腰牌,他说话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,已足够让人相信了。
裴茵原本还怕贺云年突然其来的举动会吓着小丫鬟,没想小丫鬟听了,一下坐直了身子,待听到灭口二字时,眼角已是溢满了泪水。
魏巡生前,自知命不久矣,所以将几本重要的账册交给你保管,若你想替魏巡报仇,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,交出账册,本王会替魏巡讨回公道。
小丫鬟听着,已是泪流满面,她先是点头,后又摇头,接着张口啊了几声。
裴茵知道,她应是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,但因为喉疾的关系,又令她一下说不出来。
你别急,慢慢来,裴茵上前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安抚道,你可识字?小丫鬟听后,摇了摇头。
她并非不能说话,只是说话语句不能连贯,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两个字来,不过他们既已将人救了出来,小丫鬟也愿意相信他们,找到账册倒也不费力,只是得花些时间和功夫。
裴茵与贺云年相视一眼,贺云年目光微动,裴茵知道,这是同意她继续问话的意思。
那我问问题,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,如此可好?裴茵又上前一步,坐在床头,轻拍了拍她的背脊,以作安抚。
账册可在花紫楼内?小丫鬟摇头。
账册被你藏起来了?小丫鬟点头。
我叫人给你拿纸笔过来,你将地图画出来,可好?小丫鬟又点头。
裴茵与贺云年又相视一眼,皆是松了口气。
奈芸立即拿了纸笔过来,裴茵纸笔递上,示意她作画。
小丫鬟今年十四,她十岁时便被人卖到花楼,因患有喉疾,所以一直在后厨做些劈柴烧火的粗活。
她很少说话,渐渐地,旁人都以为她是哑的,她便从此很少开口说话了。
瘸了的左腿是几年前想要逃跑时,被人打断的,她原先不在扬州,也是被转手卖了多次才到了花紫楼。
因她患有喉疾,又瘸了条腿,身子总是不好,所以老鸨特许她每月初一和十五外出看病开药,这便是她一个月唯一两次外出的机会了。
她虽在扬州城待了近三年,但却认不得几条街道,不过,从花紫楼出发,到她看病药铺的路,她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。
小丫鬟提笔,在纸上落下一道,她作画速度挺快,看得出她对存放账簿的地方记得极牢。
约摸半柱香的功夫,纸上便已画出了大概,看得出她是以花紫楼为出发点画得地图。
从花紫楼出发,先向北行,再向东……因画上没有一个字,加之贺云年对扬州城的街道不十分熟悉,故而这画看起来颇有几分费劲。
反观裴茵,却一直紧锁着眉头,扬州城的大小街道她皆熟悉,从花紫楼出发,先向北行,再向东。
此处当是……如意街?裴茵脱口问道。
小丫鬟听了,连点了几下头。
如意街上商铺林立,从街头到结尾,少说也有百来家商铺,只知道如意街,定是不够的。
别急,你慢慢画。
裴茵耐心道。
小丫鬟点头,继续作画,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,才停下笔来,最终在街尾处,画了个圆圈。
而后冲裴茵点了点头,示意她自己已将地图画完。
如意街,街尾。
裴茵眼睛一下亮了。
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此处了。
御安堂?裴茵脱口问道。
小丫鬟没想她居然能一眼认出,眼中同样闪着奇异的光,激动地连连点头。
你怎会将账簿放在御安堂?裴茵不解,不过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。
裴茵顿了顿,又继续问道:你将账簿放在御安堂内的何处?全扬州城,大概没有比御安堂更令她熟悉的地方了,里边的一个抽屉、一块砖、任何位置,她都再熟悉不过。
小丫鬟提笔蘸了些墨,思忖片刻后,复又落笔。
裴茵目光紧盯纸上,还以为她又要画些什么出来,没想这次,小丫鬟却在纸上缓缓写下一字——江。
裴茵心头一紧:你的意思是,账簿放在某位姓江的人手中?小丫鬟摇头。
那这江字是何意思?未及裴茵再问,小丫鬟再次艰难开口道:木、屉。
你的意思是,你把账簿藏在御安堂内的木制抽屉之中,而那个‘江’知道抽屉的具体所在?小丫鬟听了连连点头。
御安堂,木格,姓江。
那人可是叫,江、书、衡?裴茵看着人,一字一顿地问道。
只见小丫鬟双眸澈亮,眼角激动地泛起了泪花。
而后重重地点了几下头。
此言一出,站在一旁的贺云年心头重重一跳。
江书衡这个名字,他也熟悉。
作者有话说:贺贺,就问你惊不惊喜?意不意外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