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渐浓, 客栈檐角挂着的灯笼皆已点亮,一阵晚风吹过,将倒映在地上的灯影,拉得忽长忽短。
相较于扬州, 淮城的夜晚便安静许多了。
入夜之后, 街道上虽也有商贩走卒、小摊宵夜, 但却远不及扬州城的热闹。
亥时前后,这些夜街上的小贩们, 也相继收摊,并不似扬州那般,一直热闹到子夜。
故而亥时之后, 整个淮城便都安静了下来。
客栈客房内的床榻之上,贺云年和裴茵各自阖被躺下。
许是方才帮人包扎时累着了, 又许是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,昏迷了大半日的裴茵, 躺下之后,立马便觉得睡意十足, 很快便呼吸绵长起来。
反观躺在他身旁的贺云年, 却是睡意全无。
每每到了陌生之地, 他便会提高警觉,这是他多年行军打仗而养成的习惯。
因为伤口在左肩, 所以他只得右侧躺卧, 正好面对着裴茵。
月光静谧,洒落窗边。
贺云年将目光落在身侧少女面若芙蕖的脸上。
眼睑轻闭、羽睫卷翘、一头墨发散落肩头,莹白如雪的脸庞在月光的照映下, 更显皎洁。
犹记两人上一回这般安静地睡在一张榻上, 还是半个月前的事情。
不知为何, 单看着裴茵静谧甜美的侧颜,昨夜箭如雨下、殊死搏杀的场景全都被抛诸脑后,周遭的一切,似乎都如她安静的睡颜一般,美好又宁静。
贺云年自嘲一笑,其实,只要她不躲着自己,愿意心无芥蒂地同自己说话相处,与他而言,便已足够了。
至于其他的事情,往后再说吧。
贺云年将目光从裴茵面上移开,而后挪了挪身子,静默躺平,昨夜中箭前的一幕,重浮眼前。
昨夜,在花紫楼外,虽是箭如雨下,但此等场面于他而言,也算不得什么。
□□手是埋伏在暗处,他率先突围,找到□□手隐藏的方向,而后将人斩于剑下。
近身赤搏之时,□□手优势不再,殊死搏斗之间,一名蒙面的□□手不得不丢弃了手中□□,转而亮出一柄弯月形状的短刀。
寒光闪现的一刹那,贺云年将短刀柄上的鹰纹看得一清二楚。
短刀,是北戎人惯用的兵器。
而鹰纹,则是北戎暗探的标志。
贺云年神色一滞,这才中了另外一名歹人的箭。
思绪回拢,原先他只以为扬州城水深,江南一带也多是许家的势力,但如今忽然出现了北戎暗探,此事便又更加复杂起来了……花紫楼外忽然出现的北戎暗探,着实古怪。
不过此事蹊跷,暂不得声张,究竟是许家人真同北戎暗中有来往,还是有人故弄玄虚,想挑拨他与许家关系?眼下尚不得知。
幸好十五万两白银已经到手,他已命夏戎走水路先将现银和许长志押送回上京。
外人只以为他们同路返京,并不知贺云年身处淮城,而账簿则仍在他手中,眼下他箭伤未愈,当在淮城再多留几日才是,也刚好探一探这附近的情况。
**因着贺云年身上的箭伤,回京的行程便耽搁了几日。
眼下刺史府被围,许长志被擒,这些可是在江南一带引起了巨震。
有些事情,不方便由贺云年亲自出面,他异姓王的身份太过出挑,容易引起朝臣忌惮,也容易挑起他与许太后之间的争端。
故而,他便提早写了密信,传回上京,提议皇上另外派人南下,以稳住局面。
再过两日,中书令罗宏,便会到达扬州,暂时接手扬州事务,罗宏是朝中老臣,原本一直处于中立,两边都想不得罪,如今突然倒戈相向,足以见得此事在朝中的影响有多大。
待罗宏到达扬州,尚有许多事情需要派人协助于他。
左右身上有伤,最重要的事情已了,在淮城多逗留几日,也是无妨。
淮城不比扬州繁华,却也有着江南水乡独特的韵味。
难得空闲下来,贺云年知道,裴茵一直想外出走走看看,原先在扬州时,因着担心身份暴露、走漏风声,也因他一直忙于查案,所以未有空闲欣赏江南一带的风光。
如今,倒是正好。
暮色降临,裴茵替贺云年重新包扎了伤口,正想问他今晚想吃什么时,便见贺云年依然将外衫披上,又起身束了腰封,全然一副要外出的样子。
裴茵往前迈出几步,挡在他面前:殿下伤势尚未痊愈,不宜外出多动。
裴茵架势端得十足,俨然一副严医的样子,奈何身量比贺云年矮了不少,气场实在不足。
嗯。
贺云年看着她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,倒是极为配合地答应了一声,而后淡淡道了句,那就一起去。
……?裴茵怔了一下,没有让开,直到被人拽了下手臂,才懵懵懂懂地被带出了客栈。
傍晚下了场雨,青石板路上的尘土被雨水冲刷干净,空气中也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息,春风拂在面上,带着些许清凉,沁透心脾。
踩着半干半湿的石径,看着街道两旁高悬的花灯,裴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,他们很像是出来逛夜街的。
不过,有着先前花紫楼的经验,裴茵不信贺云年会真带她出来闲逛,许是淮城有他要查的案子,又许是需要借她遮掩他的身份……如此想着,裴茵便快步跟了上去,而后拉了拉贺云年的袖角,示意他稍走慢些。
贺云年侧头觑了她一眼,随即放慢步子,停顿下来。
裴茵趁势攀着他的手臂,覆在他耳边,低声道:郎君同我通个气,一会儿可是要见什么人?又或是要抓什么人?不是害怕胆怯,而是想有个心理准备,以免到时漏了陷,毕竟南下扬州的这段时日,已发生了太多令她始料未及之事。
都不是。
都不是?裴茵半信半疑。
贺云年被她此举逗笑,而后轻拍了下她的小脑瓜。
怎么他去花楼查案时,她以为他要去闲逛,他真带她闲逛之时,她竟又以为他要办案?想吃什么?贺云年没再多说,倒不如用实际行动来告诉她答案。
果然一听到吃什么,裴茵脸上便又荡起了笑容,转头将自己方才的疑问抛诸脑后:想吃……裴茵眨了眨眼,将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的糕点摊上,小贩打开蒸笼,里边热气腾腾的金黄糕点,让人看了食欲大开,裴茵脱口道:想吃栗子糕。
贺云年脸色一沉:不行。
裴茵只觉委屈,上一刻还语调温柔地问自己想吃什么,下一刻便立即否定了自己的选择。
裴茵撅了撅嘴,他果然就是出来查案的,还说什么都不是。
贺云年也察觉到裴茵心底的小委屈,还有自己方才的失态。
栗子糕便栗子糕吧,难不成他还能从此都不让她再吃一口吗?贺云年脸色依旧黑沉,只耐着性子道:买吧。
热气腾腾的栗子糕用油纸包着,捧在手心,裴茵十分满足地拿起一块,放入口中,甜香软糯、香气四溢,虽说仍比不上陈嫂的手艺,但味道也着实不赖。
郎君,你也尝尝。
裴茵指了指手中的栗子糕,一脸期待地看着眼前之人。
贺云年并不应声,他本就不喜这类甜腻的食物,何况还是栗子糕,光听名字就让他没有食欲,只冷着张脸,转身大步朝前走着。
裴茵跟在他身后,并未将他的冷脸放在心上,毕竟逛夜街的喜悦已经充满了她的心头,头顶高悬的各色花灯,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小摊小贩,还有手中那捧美味甜软的栗子糕,都足以令她心情愉悦。
月上柳梢,主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。
三月的江南,春风和煦,大渝民风相对开放,江南一带的夜市上,即便不是热闹佳节,也多有年轻男女出来走动相看,若是遇上合眼缘的,互相赠个信物,聊上几句,说不准往后便事一段大好姻缘。
贺云年身量高、步子大,孤身一人走在前头。
裴茵步伐本就小些,加之一路左顾右盼,两人便在不经意间拉开了一段距离。
裴茵对此不甚在意,只捧着栗子糕,在一处售卖收拾的小摊前停步下来。
小摊上的摆卖的首饰琳琅满目、款式各异。
虽说远不及凌王府中那些贵重,但胜在样式新颖别致。
姑娘家对这样的小玩意儿,多是无力抗拒的。
裴茵的目光落在支银簪上边,簪子款式简单,只尾部有只蝴蝶作装饰,裴茵执起发簪,拿在手中细看了看,只见簪尾原本纹丝不动的蝴蝶忽然扑闪起翅膀来,仿佛一下活了过来,显得栩栩如生。
窈窕纹纱蝴蝶飞,这簪子同姑娘甚是相衬。
裴茵正低头看着手中簪子,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位身着白衣的偏偏公子。
姑娘若是喜欢,在下将这簪子买下,赠予姑娘如何?白衣公子摇着手中折扇,气度偏偏。
裴茵抬头看了他一眼,刚想开口拒绝,却见手中的蝴蝶簪子忽地被人夺过,接着一道寒声从头顶传下:我家夫人看上的东西,自是该由夫君来买。
裴茵只觉和煦的晚风中莫名夹杂了一阵寒意,她不必回头,也知道说话的是何人。
反观站在她对面的白衣公子,只凝了凝神,被眼前气势吓得往后连退了几步,再拱手作揖,满怀歉意地道了声唐突了,之后便识相地转身离开了。
打从贺云年记事起,他好似就没有在街道上这般闲逛过,加之方才被那包栗子糕堵了一下,一时胸闷气短,脚下步子便稍快了些,并未留意到裴茵没跟上来。
待到他回过神来,转身在人群中去寻裴茵的身影,才发现她竟与一名白衣男子谈笑风生。
好,甚好。
自打来了江南,他就愈发瞧见了裴茵气人的本事。
是以,他才三并五步地走了过来,将人挡在了自己身后。
还有什么想买的,一并选了。
贺云年寒声说道。
裴茵看了眼贺云年铁青着的一张脸,还想再挑的小手也停在半空,只冲他眨了眨眼,而后乖顺地摇了摇头。
贺云年手上捏着那支银簪,转身付了银钱给小贩,而后顺势将簪子往裴茵的发髻上一插,银色蝴蝶在裴茵头顶上扑闪了几下,一如她此时砰砰跳动的心。
贺云年刚想抬脚离开,转头看见呆立在原地的裴茵,终是没有迈开步子,只回身一把牵起她的手:别再走丢了。
手背传来一阵温热,裴茵低低嗯了一声,并未挣脱,只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,默默往前走着。
这一回,贺云年刻意放缓了脚步,行在前头,裴茵则默默跟在他身后,他的手掌很大,掌心透着温热的温度,指腹上因常年持剑而摩出的薄茧,并不扎手,反倒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。
街上行人渐多,两人便这么手拖着手,一前一后地走着,未再言语。
待行至人流渐少的地方,贺云年才堪堪松了手。
明日午后,便要启程回京了,你若有什么短缺之物,便在今晚或是明早买齐,不可耽误行程。
贺云年身后是光辉耀眼的彩灯和窜动的人流,然从他口中说出的话,依旧是那般冰冰冷冷。
明日,午后……裴茵懵怔一瞬,虽然知道此行已接近尾声,他们迟早是要返回上京的,但眼下真听见话从贺云年口中说出之时,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失落了一阵。
不过,贺云年能提前将事情告知于她,还让她抽时间采买物件,这对裴茵来说,也算意外之喜了。
江南确实人杰地灵,你若喜欢,往后得闲,我们抽空再来便是。
贺云年将裴茵眼底的失落尽收眼中,而后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。
……?此话何意?未及裴茵多想,贺云年便已拉着她的手,重回闹市。
裴茵没敢多问那话的深意,身处热闹街市,又因着方才贺云年所言,裴茵便毫不客气地采买起东西来。
给庞吟带的瓷塑、给丹竹带的泥人,还有些其他偶然看见的小摆件,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,裴茵都买了一些,再叫人放在盒子里包好,待到夜市上的小摊都收拾得差不多了,她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客栈。
入夜,待裴茵甜甜睡去之后,贺云年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,交给奈芸道:你持本王腰牌,去扬州寻一人,明日午时之前,务必将人带到此处。
奈芸手上动作一顿,凌王殿下的腰牌,有调动兵马之用,可不是能随意给人的,究竟何人,能得殿下如此上待?属下惶恐。
奈芸甚至没敢接过腰牌。
你只将差事办好便是,将王妃打晕的事情,你尚且做得出,不过叫你去请个人来,有何惶恐。
贺云年冷眼道。
奈芸心头重重一跳,没想殿下居然已经知晓此事了,还好没有责罚于她。
奈芸将腰牌接过,躬身抱拳:属下遵命。
作者有话说:五毛有奖竞猜又开始啦,猜猜贺贺派人找谁去了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