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轮粼粼转动, 与外祖母送别之后,贺云年一行也驾马北上。
车厢内,裴茵神色恹恹,一路默不作声, 看样子还未从离别情绪中抽离出来。
贺云年看了眼坐在身侧的裴茵, 很难相像她当初乘车北上, 远赴上京替嫁之时,究竟是何种心情?其实, 昨日派奈芸去请人时,他也有过犹豫,怕她见了外祖母情不能自已, 也怕她心生悔意,不愿回京。
不过权衡利弊之下, 贺云年还是派奈芸去将人请来了。
身在梧园时,她虽一直极力掩藏自己的心思, 但她一直都不是能藏住心思的人,他自是知道她有多想念故乡和亲人, 如此, 倒宁可看她同自己闹些脾气, 也不愿让她心中留着遗憾。
若外祖母知晓你离了她是这副样子,恐怕她老人家会不得安生。
贺云年看着裴茵, 沉声说道。
虽说语气冷硬了些, 但已算是他为数不多地哄人了。
裴茵点了点头,一双含了盈盈秋水的眼眸看向贺云年:阿茵,谢过殿下。
她当然知道, 今日同外祖母的这番见面, 是贺云年费心促成的, 他为自己做得这些,她不知如何回报,只能真心道一句谢。
外祖母希望你开心,希望你过得好,还希望你……贺云年说到此处,顿了一顿,没有再说。
裴茵听了讪讪点头,只觉他方才所言,好似话中有话一般。
……因有着杨锋走水路先行,他们此行陆路,只求低调行事,不引人注目。
回京路上,夏戎不仅刻意避开了几条官道,绕行一些小城小镇,还一路走走停停,全然不似来时的奔波赶路。
三月二十六,夕阳西下时,马车终于缓缓驶入了上京城门。
裴茵坐马车,先行回了凌王府,贺云年则赶在宫门下钥前,匆忙入了宫。
御书房中,宁熙帝早已等候多时。
自十日前,凌王从扬州传回密信回京,宁熙帝看着信上所书的生擒许长志,以及缴获十五万两现银几字,便是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。
宁熙帝依信中所书,派了罗宏南下,继续彻查江南几城的政务,以及暂时接手扬州事务。
五日前,杨锋押许长志如今,十五万两官银充入国库,宁熙帝虽已刻意压制消息,不让风声走漏,但朝中还是有风言风语流走,太后更是多次前往御书房质问他此事。
宁熙帝毕竟只有十四,少年心性未褪,头次面对如此大事,还真不知如何应对。
好在收到了凌王返京的消息,宁熙帝也不想再顾及太后的感受了,索性将人召进宫来,想着共同商议接下来的对策。
贺云年入了御书房,将三本账册呈上,宁熙帝看完之后,将账册往桌上重重一掷,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。
宁熙帝从前只知许家在江南一带势力不小,没想竟嚣张至此。
许太后虽不是他生母,但多年养育,他对太后多少也有些母子情谊在,若不是许家贪得无厌,他不会想要斩草除根。
凌王以为,接下来该当如何?宁熙缓声问道。
朝堂之上,臣不便插手过多,陛下可联合李知帆、孟明等老臣出面,他们同罗宏一样,都是两朝老臣,从前他们保持中立,不过是因为不想得罪太后,现如今,铁证如山,他们不会再作壁上观,陛下既知道派罗宏南下,那么这两人,也是一样的道理。
贺云年仔细分析着朝中局势,宁熙帝并似外表看来的这般胆小怕事,在用人一事上,他有着自己的想法和手段,先是派魏巡暗中南下调查,后又派自己亲赴扬州查案,还有现在身在扬州的罗宏,这前前后后的每一步,宁熙帝都走得极好。
现如今,自己的用武之地已毕,再过多插手朝中之事,只会叫皇帝心生忌惮。
所以他只点到为止,其余的事情,让皇帝自己去安排布置,才是最好。
凌王的意思,朕明白了。
宁熙帝点头道。
许长志现关押在刑部,刑部梁大人虽是贪生怕死了些,但在铁证和朝臣众目睽睽之下,他不敢乱来。
凌王所言甚是。
还有一事,臣需禀明陛下。
说完了许家的事情,贺云年话锋一转,脸色并未有所缓和。
凌王且说。
臣在扬州查案时,意外发现了北戎暗探的踪迹。
贺云年沉声说道。
北戎?宁熙帝闻言,心口重重一跳。
正是。
贺云年点头,继续道,先前臣已在京郊抓获过北戎暗探,当时便觉奇怪,北戎兵败之后,元气大伤,在北地都难寻到北戎暗探的踪迹,却为何会在上京见其踪迹?当时臣便存有疑心,以为当是有人与之里应外合,只因证据不足,线索中断,便没有继续追查下去。
如今在扬州也发现北戎暗探踪迹,如此……贺云年说着,稍顿了顿,才缓缓将心中那个不愿承认的真相说出:如此,必定是有内鬼与之接应。
上京便罢了,扬州地处南边,与北戎相隔千里,若说没有内鬼,北戎暗探不可能出现在扬州,且还是在那般诡异的地方。
上京、扬州、内鬼……宁熙帝皱眉,凌王的意思是,许家同北戎私下有所往来?证据尚且不足,臣不敢妄下定论,但臣必会将此事查清,才对得起北地枉死的将士。
贺云年说到此处,眉眼间带着几分戾气。
在他看来,许家贪赃枉法是一回事,若当真与北戎私下往来,则就全然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好,那便劳烦凌王将此事查清,宁熙帝点头,朝堂上的事情,朕会酌情处理的。
时候不早了,凌王奔波劳累,先行回府休息才是。
臣遵旨。
**月光皎洁,繁星点点。
贺云年回到王府时,已是夜色深浓。
他翻身下马,将缰绳交给侍从,而后抬脚迈入府中。
王府外院并没有什么变化,好似多开了几簇鲜花,还有院中的几棵老树抽了新芽,安嬷嬷在打理王府事务上,惯来让人放心,外院相比离京时,倒是多了几分生机盎然。
看着熟悉的庭院景致,贺云年脚下步子稍顿,如今回到上京,又是更深露重之时,他似乎又得重新面对那个老问题——今晚,他当宿在何处?清风院,还是肃清居?贺云年勾了勾嘴角,似在自嘲,而后只用了一瞬的功夫,便已做好决定,当即抬脚往清风院走去。
清风院中,裴茵撑着脑袋,昏昏欲睡。
傍晚回到王府之后,她将从淮城采买回的东西稍作整理,便立即吩咐厨房重新煎药。
先前,因着身上箭伤,贺云年已半月未服药,如今回到王府,他身上的伤势也已痊愈,断不可再耽误了。
只是药虽煎好了,但贺云年却迟迟未归。
裴茵自是知道贺云年入宫是为了何事,扬州之事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的,想来他不会早归,但即便如此,裴茵还是强撑精神,坐在房中静静等候。
亥时末,丹竹进来禀报称,殿下已然回府。
裴茵一下醒了神,忙吩咐丹竹去后厨将药取回,还有事先吩咐厨房煮好的肉粥,都装在食盒内,准备一并送到肃清居去。
却不料,她刚提着食盒行至门外,便与匆匆赶回的贺云年,撞了个正着。
殿下。
裴茵手提食盒,全然未料到他会来此,待回过神来,才盈盈福身一拜。
贺云年看了眼她手里提着的食盒,他知道里面装的应是解毒汤药,心中一时竟有些五味杂陈,既高兴于她对自己的上心,又恼怒于她对自己只在服药一事上的上心。
还有,手提食盒,合着她以为他今晚会宿在肃清居内,这是准备给自己送药去的?贺云年直接无视她手中的食盒,只当不知她做何想法,而后高声道了句备水,便抬脚朝房中走去。
庭院中,裴茵提着食盒的手一顿,这是今夜要宿在此处的意思?反观丹竹倒是十分机灵,只欢心雀跃地应了声是,便赶忙下去忙碌了。
裴茵站在院中吹了会儿风,待到将备水二字慢慢消化之后,才缓步入了房门。
其实,南下扬州的一个多月来,她与贺云年同榻而眠的次数不在少数,按说,她不对此事应当已经毫无芥蒂了。
可为何,今日方才见他风尘仆仆地回来,听见他直言备水二字,她的心头却一直突突直跳呢?裴茵看了眼天边弯月,未来得及多想,只听到房中传来几声咳嗽,便赶忙转身入了房门。
圆桌上,裴茵将食盒内的汤药、肉粥、小菜依次拿出,摆放在桌上:阿茵不知殿下有无用过晚膳,便叫厨房备了些。
殿下记得,先喝肉粥,再服汤药。
特意为我备的粥吗?裴茵应声点了点头。
不知何时起,贺云年同自己说话,好像未再自称过本王,而都是以你我相称。
贺云年勾唇,方才的那阵胸闷气短,转瞬烟消云散。
今晚忙着进宫面圣,确实没来得及用晚膳,原本他也不是讲究之人,忙碌时饿个一顿两顿,也是常有的事,但此时见有人心系自己,他自然得承了她的好。
一碗暖呼呼的肉粥下肚,小厨房的热水也已备好,待沐浴更衣过后,两人便各自阖被在榻上躺下。
接连几日的赶路,令裴茵身心俱疲,原本她也打算早早睡下,但因挂心贺云年的病情,便一直等到深夜。
此时放松下来,只愈发觉得疲惫,脑袋昏昏沉沉的,四肢百骸也觉酸软无力,一沾了床榻,很快便稳稳睡了过去。
床榻上挂着的,仍是成婚时的绯红纱幔,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纹样,贺云年神色一晃,忽然就想起了洞房花烛夜发生的事情。
他侧了侧身子,原想在睡前同裴茵说说话,然侧身之后,便看见她眼睑紧闭,细密的羽睫静静垂落下来,看起来睡得十分深沉,又听见她绵长平稳的呼吸,便未再言语。
此番南下,前后将近两月,裴茵跟在他身边,又是帮着寻人查案,又是替他煎药包扎,着实是累着了。
在淮城时,为了他的换药包扎,她晚上总睡不安稳,这些他也都是知道的。
如今回到上京,看见她能睡个安稳的好觉,贺云年也觉安心不少。
贺云年盯着她沉睡的侧颜,出神地看了一会儿,而后抬手抚了抚她额角的碎发,动作轻柔且有些小心翼翼,生怕扰她安眠。
碎发抚去,贺云年并未立即把手移开,而是将手掌轻覆在她细润白净的脸颊之上。
今夜好梦。
他用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几下,说话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情脉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