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时分的安阳侯府, 四处昏暗无灯,只余值守禁卫手中的火把,忽明忽暗。
府中之人也没了前几日哭天喊地的力气,眼下或是垂头丧气地呆坐着, 或是抽抽搭搭地低声啜泣着, 原本热热闹闹的侯府, 此时宛如一座荒凉已久的无人庭院。
孙氏所住的暖香居,亦是如此。
孙氏故意没有点灯, 房中幽暗,只妆台边燃了只红烛,勉强照映出铜镜中的少女容颜。
裴瑶坐在妆台前, 一身青色布衫,头发梳成双丫髻, 作婢女打扮,然细看之下, 不难发现,她脸上精致描画过的艳丽妆容。
孙氏站在裴瑶身后, 勉强从满面愁容中挤出一丝笑来。
再过半个时辰, 待天色彻底黑透, 你悄悄便往西走,从小时候你和裴彦悄悄钻过的那个狗洞中, 爬出去。
眼下境况……孙氏说着, 脸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悲痛模样,不知是舍不得女儿,还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哭泣担忧。
往后是生是死, 是富贵还是被人踩在脚下, 都只能靠你自己了。
裴瑶听后没有言语, 只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戌时一刻,天已彻底黑透,今日无风,天边一轮弯月高悬,一抹身影从安阳侯府西侧墙角之下缓缓钻出,先左顾右盼了一阵,之后便一路疾行,身影最终消失在街道尽头。
凌王府的西角门外,传来三声急短的叩门声,听声音,柳絮便知是何人来了。
每个月的初一、十五,都是她与安阳侯府互通消息的日子,往常这个时辰,会有侯府之人前来接应,柳絮会将关于凌王妃的事情告知于那人听,这是她离府前孙氏给她定下的规矩。
柳絮原先一直在孙氏身边服侍,孙氏为人虽有些刻薄,但在银钱上尚算大方,她家中兄长病重,没钱医治之时,是大夫人给她银钱、救她兄长一命。
这是她兄长这病,得长期服药,孙氏专门给她兄长请了大方,故而每月的初一、十五,她除了向来人传递消息之外,来人也会告知她家中兄长的病情。
然因着柳絮到王府没多久,便被裴茵支到外院干些粗活,所以能接触到的有用消息并不多,孙氏觉得她失了用处,中间她便与安阳侯府断了联系,孙氏也草草打发了她的家人。
近来,安阳侯府出事的消息,闹得满城皆知,柳絮也是担惊受怕。
昨日,在外出采买的时候,得了人传话,叫她今夜照例在西角门候着。
今日正好初一,柳絮特意支开旁人,早早等候在此。
眼下听见敲门声,趁夜色昏暗,柳絮赶忙拉开角门,将外头的人引了进来。
小姐?柳絮看清来人样貌,差点惊叫失声,您怎么来了?别提了,快去打盆水,再给我找身干净的衣服来。
裴瑶理了理鬓发,一脸不屑道。
柳絮应了声是,将人引到她平日休息的厢房,打了盆热水,又拿了套王府婢女穿的碧色粗布衫来。
柳絮猜到,今日或许有事发生,只将原本和她同住的小丫鬟一早支开。
裴瑶一边用水擦拭脸上的污痕,一边问道:凌王殿下现可在府中?柳絮听到小姐发问,又看见她一脸精致的妆容,这才明白过来小姐来此的真正用意。
她原以为,小姐是来求王妃帮忙的,没成想,小姐一开口问的确是凌王殿下。
小姐有所不知,凌王殿下近来都回来的很晚,小姐一会换了衣服,同奴婢一同去外头候着,待凌王殿下回府,便能在第一时间见到殿下人了。
柳絮如实说道。
好。
裴瑶根本没看柳絮一眼,只顾着摆弄自己的鬓发妆容。
可惜了今日没法好好准备,只能穿这身粗布衣,不然定然让凌王殿下一眼就记住她。
**戌时三刻。
凌王府外,贺云年翻身下马。
因着今早同裴茵说过,会早些回来,故而贺云年将军中之事安排好后,便提早策马回了府。
柳絮远远盯着王府大门,待见到凌王身影,赶忙一路小跑回去,给小姐报信。
裴瑶心情忐忑地等候多时,这会见柳絮来报,连忙起身跟了上去。
柳絮带她走了小道,直奔距离清风院外不远处的林荫小道。
柳絮知道,近来凌王殿下回府,都是第一时间去的清风院,这条林荫小道是王府大门通往清风院的必经之路,只要在这等着,定能见着殿下。
小姐在此候着,准没错的。
裴瑶点了点头,没有应声。
柳絮走后,裴瑶站在林荫小道上静静等候。
裴瑶自认有几分姿色,今日她虽穿得是普通丫鬟的粗布衫,但妆容是精描细画过的,身上熏了她惯常用的凝意香。
先前父亲有意让她同王家相看议亲,相看之时,她也是作此打扮,王公子可是对她喜欢的紧,若非她嫌弃王公子家世低微,如今她当已是王夫人了吧。
先前同凌王殿下在侯府见面时,他虽对自己十分冷淡,但若是自己主动投怀送抱,她就不信凌王殿下会毫不动心。
林荫小道幽暗阒寂,裴瑶身姿款款地站在其中,远远看着有种朦胧的美。
半盏茶的功夫,果然看见一身玄衣的凌王殿下,往此处走来。
裴瑶紧张地一颗心噗通直跳,只盯着那道高大颀长的身影,屏息凝神。
待见到来人快走到自己面前时,裴瑶脚底一滑,只假装崴了脚,而后身子一歪,直往来人身上栽倒下去。
贺云年早已看见有人站在小道那头,原以为只是清风院服侍的丫鬟,近来裴茵病了,清风院中人手不够,便多了些眼生的面孔。
没想那人会在他走过之时,意外摔倒。
贺云年本就是武将出身,身手极好,林荫小道狭窄幽长,见到忽然有人栽倒下来,只停下脚步,身子后倾,两手依旧背在身后。
准确无误地躲过了这个意外。
砰地一声闷响,裴瑶准确无误地栽倒在了石径上。
贺云年对此视若无睹,也未出声询问,只抬脚继续朝前走去。
若非安嬷嬷不在,他又赶着去清风院,恐怕还会追加责罚。
殿下……裴瑶娇滴滴地唤了一声,却是无人搭理。
裴瑶的如意算盘落了空,且这一下,着实摔得不轻,她没来得及起身,却见凌王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,好似她只是一缕风,或是脚下的一块石,总之,就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。
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,裴瑶一直记着母亲所说的这句话,恍然间,裴瑶急中生智,冲着那道快要走远的背影,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姐夫。
果然,此言一出,不远处的那道身影,顿住脚步。
姐夫,我是阿瑶啊。
裴瑶见人驻足回头,赶忙从地上爬起,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。
裴瑶?贺云年缓缓吐出两字。
是啊姐夫,我是裴瑶,茵姐姐的嫡亲妹妹,先前在侯府时,我们见过面的。
裴瑶赶忙自我介绍道。
她估得没错,上次在侯府时也是这般,凌王殿下一直冷着脸,只有在她叫他姐夫的时候,才稍有缓和。
心中虽有不甘,但眼下重要的是保命,裴瑶便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。
阿瑶心系姐姐和姐夫,所以特来府看望一番。
裴瑶见凌王目露寒光,又不言不语的样子,有几分发怵,便只能自顾自地先说起话来。
你见过裴茵了?贺云年缓缓开口,脸上神色晦暗不明。
见凌王主动发问,裴瑶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欣喜:阿瑶正准备去见姐姐,没想却先遇到了殿下。
裴瑶低头,故作娇羞,语气还故意拖长了尾音,显出几分暧昧来。
看守安阳侯府的禁卫,职责有失,明日本王会好好给看守侯府的禁卫首领,一个处置。
贺云年不急不缓道,语调却是令人胆颤的寒冷压迫,还有,何人引你进的凌王府,你最好也一并从实招来,否则,待本王将人查出,便不只责罚这么简单了。
裴瑶心底一惊,吓得复又跌坐下去,久久都未应声。
贺云年方才听人喊他姐夫之时,确有些许意外,裴瑶的忽然出现,还有方才的意外跌倒,他都知是何用意。
原本依他的性子,只会叫人立即将裴瑶拖下去处置,然思及裴茵还不知晓侯府之事,贺云年担心裴瑶胡言乱语,这才同她多说了几句。
眼下知道裴瑶尚未见过裴茵,贺云年这才放心下来,抬脚就要往清风院走去。
姐夫,裴瑶跌倒在地上,见凌王要走,忙伸手抱住他的小腿,姐夫别走。
松手。
贺云年冷冷俯视着她,眉峰下压,看上去已极为不耐。
殿下,阿瑶喜欢殿下,若非当初的阴差阳错,现下殿下已是阿瑶的夫君了。
裴瑶找急忙慌下,已有些语无伦次了。
我,我才是安阳侯府的嫡女,裴茵只是在扬州乡下长大的野丫头而已,还有,她,她还同旁人有过婚事。
殿下,殿……裴瑶还未把话说完,已被贺云年一个刀手劈下,晕倒在地上。
贺云年屈指吹了个响哨,将剩下的事交给夏戎处理:把人丢在安阳侯府大门外便可,禁卫失职,他们自知如何处置。
还有,王府的内贼,不可饶过。
属下遵命。
贺云年说完,又转了转手腕,这才大步向清风院走去。
**清风院中,裴茵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。
记挂着今早贺云年走时说得那句我会早些回来,待到天色渐暗,裴茵只将房门敞开,她端坐房中,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里的那本医书。
若非丹竹无意发现,这医书本个时辰都没翻过一页,丹竹还真以为王妃是在认真看书呢。
待听见走近的脚步声,裴茵忙转头,往院外看去,果然看见一身玄衣的贺云年正风尘仆仆地向自己走来。
裴茵低头,偷偷抿唇一笑,却未起身,反倒真专注起手中的那本医书来。
待到贺云年步入房中,裴茵才故作淡定地缓缓将手中书册放下,起身柔柔唤了声殿下。
见到面带笑意的裴茵,贺云年方才被人惹起的怒气一下消减下来:今日可觉好些了?早已好得差不多了,裴茵说着,起身去里间拿先前写好、准备寄去扬州的书信,交到贺云年手中,殿下说过,会帮我送信的。
贺云年接过信笺,看了眼上边的隽秀字迹:三日之内,必达扬州。
那么快吗?裴茵疑惑,先前她托御安堂的掌柜送信时,掌柜言明,从上京到扬州,信笺最快得需半个月才到。
定北军有专门用来传信的信鸽,每到驿站有专人看管,昼夜不歇,到扬州,最多只要三日。
犹记先前因信笺而闹出的麻烦,如今贺云年竟用定北军中的信鸽替自己传封普通家书,若说心中毫无触动,那是不可能的。
裴茵压下心头的微动,只展颜一笑,眉眼如天边弯月一般灿烂皎洁:那阿茵就,多谢殿下了。
听惯了她说多谢殿下这几个字,就好似先前她总挂在嘴边的殿下喝药、殿下万安一样,毫不走心。
看得出她今日心情甚好,贺云年闻言,眉梢微挑,只往前迈了一步,面不改色道,你打算如何谢我?……啊?裴茵没料到贺云年会如此发问,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一缩,抵在身后的书桌之上。
房间本是房门大开,丹竹伺候在侧的,然见到凌王回府,丹竹不知什么时候,已然悄声退下,还不忘将房门带上。
夜风由窗悄然而入,带起床头的绯红纱幔随风轻摆,书桌上燃点的红烛也莫名跟着跳了一下。
为贺云年方才的发问,增添了几分暧昧旎漪的味道。
裴茵目光躲闪,不敢去看贺云年幽暗深邃的眼睛,只将头埋低,咬了咬唇瓣,没有应声。
裴茵甚少在他面前流露出这般神情,这般少女娇怯含羞的神情。
思及先前两人静静相拥的夜晚,还有昨晚趁她睡着时,他悄然在她额上落下的那个吻。
贺云年拉过裴茵的手,放在掌心摩挲了几下,见她没有拒绝,便顺势将人一把揽入怀中。
裴茵大脑一片空白,贺云年牵起她手的一瞬,她只觉掌心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,一颗心砰砰直跳,都快跳出嗓子眼了。
有紧张、有胆怯、有迷茫、甚至还有一丝丝窃喜,但就是没有生出想要挣脱的念头。
然,被他揽入怀中的那一刻,她嗅到他身上的香味。
凝意香。
那是裴家特调的一种香料。
也是裴瑶惯用的香料。
裴茵鼻尖一酸,蓦地地红了眼睛,一把将眼前人推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