怎么了?贺云年不明所以地问道。
裴茵虽挣了怀抱, 然贺云年却未松开拉着她的那只手。
殿下自己做过什么事,还用来问我吗?裴茵垂眸,刻意不去看他的眼。
做过什么事?贺云年闻言,还当真仔细回忆起今日之事来。
今日除了去过城郊军营, 他还去了一趟大理寺, 因记挂着裴茵的病, 还有今早许诺过的早归,所以出了大理寺后, 他便径直回了凌王府。
去了城郊军营和大理寺,皆在处理公务。
贺云年如实回道。
裴茵心口一紧,硬生生地把眼角溢出的泪憋了回去, 而后彻底挣脱了他拉着自己的那只手,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, 而后一字一顿道:殿下,撒谎。
贺云年被裴茵突如其来的怒气, 弄得有些不知所措,但她挣开他手的那一下, 无异于在他心口刺了一下。
贺云年拧眉, 心口的刺痛让他想起, 就在方才,他回府之后, 迈进清风院之前, 那条林荫小道上……拧紧的眉头,随即舒展开来,贺云年上前半步, 没敢去拉她的手, 只将人逼在桌前, 令她无处遁逃。
裴茵,你听我解释,方才,我确还见过一人……连贺云年自己都未有发觉,他此刻温声说话的语气中,带了几分无奈,还带了几分,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柔情。
裴茵身后抵着书桌,知道自己退无可退了,只得往后倾了倾身子,将头撇到一边去,她张了张口,说话语气冷静又漠然:裴茵失言,望殿下勿怪,殿下无需同我解释什么。
她突然后悔了,后悔方才冲动之下的胡乱发问。
他去过什么地方,做过什么事情,见过什么人……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?她不过是他迫不得已下娶回来的王妃,她与他之间,早有约定在先,她该关心的,当是他的病情,他的奇毒,而非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。
贺云年最怕她用这种冷静漠然的语气同自己说话,就好似两人只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般。
贺云年伸手过去,将她撇至一旁的小脸拨正,令她不得不同自己对视:方才在府中,我见了裴瑶。
一听裴瑶的名字,裴茵忙抬手捂住耳朵:殿下别说了,我什么都不想知道。
下意识捂耳的动作,将裴茵心底的慌乱暴露无疑。
贺云年总算为自己寻到一线生机,复又抬手去拉她捂在耳朵上的手。
他用一双粗粝的大手包裹住裴茵柔软又带着几丝凉意的一双小手,令她不得不听自己解释:裴瑶借你陪嫁丫鬟柳絮之手,偷溜进王府,想寻求庇护,本王也未料到她会忽然出现在府中,这才不得不同她说了几句话。
眼下,裴瑶和那个丫鬟柳絮,当已被夏戎处置好了。
贺云年的一番话,将事情始末皆交代清楚,还不忘提及裴茵的陪嫁丫鬟之名,令她感到此事似乎也有自己的责任。
裴茵听后果然细眉紧蹙,却也被贺云年所言绕得愈发迷糊。
柳絮?裴瑶忽然出现?寻求庇护?趁裴茵神色懵怔的片刻,贺云年继续道:三日前,大理寺卿崔永在早朝时呈上两本账簿,其中涉及江南筑堤官银的款项来往,证据直指工部尚书裴明远,太后震怒,裴明远当即被扣押入狱,安阳侯府如今也被禁卫包围。
此言一出,裴茵脑子更加凌乱了,实在是信息量太大,她有些反应不过来。
不过有一点,她可以当即肯定下来,此事事关朝政,贺云年不可能拿此事骗她。
裴瑶费尽心思潜入府中,是为了寻求庇护活命下来,本王确同她说了几句话,只因担心她会在你面前胡言乱语,除此之外,再没有其他任何接触。
之所以没在三日前告诉你,是因为当时你发了高热,处在病中,怕你知晓此事后,会加重病情。
贺云年说着,声音又比方才温柔了几分,包裹在她小手的一双大手也稍松了松,生怕弄疼了她似的,又拿指腹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了几下。
我这般同你解释,你可会怪我?贺云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裴茵的双眼,似在等一个答案,也似在恳求她的原谅。
裴茵闻言,没有点头,也没有摇头。
并非是要怪他,而是还没将方才听到的那一番话消化理解。
太多的问题萦绕脑中,裴茵只觉脑子有些不够用了。
沉吟半晌,裴茵只轻摇了摇头,觉得脑壳一阵阵的疼。
我不怪殿下,只是,殿下能否让我冷静一下。
裴茵说话语气轻柔下来,有些发颤的尾音,令人心生怜惜。
事关其父裴明远,还有安阳侯府,就算她同裴家、同父亲无甚感情,但忽然听闻家中遭难,很难令她不心生波澜。
阿茵只觉有些头疼,想早些休息入眠,殿下今日还是宿在肃清居好些,不然恐怕会过了病气给殿下。
裴茵垂眸,语调又恢复了从前的温顺柔和。
前几日她高热不退,烧得迷迷糊糊时,他尚与她同榻而眠,如今她病已好了大半,却说怕过了病气给自己。
这不是推脱之词,还能是什么?即便贺云年再不懂女子心思,也能清楚明白,她在故意把自己往外推。
眼下既已开了口,告知她侯府之事,说得不明不白反倒更令人心生疑惑,倒不如将事情的始末一次说个清楚,好让她彻底弄明白此事,也让她别再对自己心怀芥蒂。
贺云年松开她的手,长臂一揽,将人圈在怀中:心中有什么疑问,尽管问出,今日我哪也不去,就宿在此处。
裴茵无言,也未挣开他的怀抱,只顺势将头靠在他肩上:殿下,我倦了,想先睡一觉,其余问题,明日再问好吗?好。
贺云年将下颌抵在她发端,又紧了紧揽在她身上的手臂,半晌之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。
烛火熄灭,房中复又昏暗一片,贺云年揽着她缓缓入睡,待确认怀中之人已沉睡过去之后,又帮她掖了掖被角,方才起身去净室洗漱。
待洗漱之后,贺云年又去书房处理好公务,这才重回榻上躺下。
榻上放着两张锦被,裴茵睡在里侧,静静躺着。
贺云年犹豫了一下,复又起身将外侧的那床锦被收好,而后撩起盖在裴茵身上的那张锦被,轻揽着她的细腰,侧身躺了下去。
**翌日,天色微亮时,贺云年便起身,去了城外军营。
正如昨日裴茵自己所说的那般,她需要时间冷静一下,这些光靠他一人言语,是无法说清楚的,许多事情得经由她自己的脑子想明白才行。
裴瑶的事情,很好解释。
令她难以释怀的,是裴明远入狱之事。
裴茵与裴家的关系,处在一种疏远又有些错乱复杂的关系中。
一方面,她与裴家几人关系疏离冷淡,即使说是怨恨也不为过。
另一方面,她与其父裴明远,又是至亲的血浓于水的关系,即便两人之间的父女关系淡漠疏远,但裴茵乃重情之人,她一直完好保存着幼时父亲送她的松木簪子,记得当时父亲同她说得话,记得松木的气味,即便她嘴上不认,但这些事情都是真真切切地刻在她脑海里的。
眼下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被抓入狱,若说她心中毫无波澜,那也是不可能的。
她只是需要些时间消化此事,所以,让她静静,静静就好……裴茵明事理、辨是非,并非感情用事、不讲道理之人,所以,给她些时间便好,以她的聪慧才智,是能够将事情的始末想明白的。
贺云年坐于营帐之中,如此想着,然眼前还是不时浮现出裴茵略带憔悴的一张脸,她的风热之症尚未痊愈,又碰上这种郁结之事,怎能不叫人挂心?另一边,凌王府内。
裴茵睡醒洗漱之后,先是在院中呆坐了一会儿,后在喝了治疗风寒的汤药之后,就忽然去了后厨,煎起药来。
手中拿着把蒲扇,坐在矮小的竹凳上,怔怔出神。
丹竹见此,心中了然。
王妃恐怕是有什么心病,郁结其中。
她服侍王妃多年,最是清楚王妃的性子。
从前在江府时,便是这般,碰上想不开的难题,便会将自己一头扎进药房之中。
或是摆弄晾晒草药、或是将药材切碎磨粉,还有便是如眼前这般,在后厨生个炉子煎药,手中拿着把蒲扇,一坐便是几个时辰。
丹竹尚不知安阳侯府发生之事,只以为是王妃和凌王殿下之间生了嫌隙。
眼见如此,丹竹知道自己帮不上忙,只得屏退后厨众人,希望让主子能好好静上一静。
长空如洗,日头高悬,转眼便至午后。
裴茵扇了几下手中的蒲扇,终是将扇子放了下来,而后起身,回了清风院中。
方才呆坐的那几个时辰,让她想明白了贺云年昨日所言之事。
贪赃筑堤官银的,是许长志,而父亲裴明远,只是许家的替罪羔羊。
当初他以婚事为交换,坐上了工部尚书的位子,表面上看,是裴家牺牲一位嫡女,承了太后的好,实际则是,太后早有预谋,做了两手准备,等候在此。
思及此处,裴茵自嘲一笑,这场婚事,从一开始,便是一个陷阱。
她原以为,只有自己是那枚棋子,然不止于她,裴瑶、裴明远、甚至整个安阳侯府,都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。
她替嫁而来,心中原本的不甘不愿,此刻忽然都烟消云散了。
她对裴瑶、对孙氏、对裴明远,既没有怨恨,也没有同情,大理寺断案,该是什么结果,便是什么结果,裴家之事,原本就同她没有关系,往后就更不可能再同她有任何关系了。
至于她同贺云年之间的关系……裴茵抬脚,迈入房中,床榻两旁悬挂着的绯红纱幔,还是令她有一瞬的晃神,然很快她又冷静下来。
她同贺云年之间的关系,相比开始,确实有了些许不同。
他从先前的冷淡疏离,到现在的温情脉脉,她不是感觉不到。
他或许对她心生好感,但那也仅仅只是好感而已。
上京之地,凶险万分,朝堂之上,风云诡谲。
他们之间的这场婚事,是从太后的一场阴谋开始的,她能侥幸从中活命下来,已是万幸。
安阳侯府的覆灭,犹如一记重锤,将裴茵从梦中打醒。
她怎么能忘了她的初心?那封一直心心念念的和离书,眼看就要到手,她不该心生犹疑的。
她同贺云年之间,也不该似前几日那般如此亲密无间的。
都怪那场莫名其妙的高热,幸好眼下高热已退,风寒已好。
就让他们之间的关系,如这场退下的高热一般,重回平静吧。
裴茵转身,走至书柜前,而后抬手拉开书柜上的柜门,从中找出那本闲置已久的小册子,她先前用来记录凌王服药天数的小册子。
册子翻开,上边是整整齐齐的数个正字。
因先前去了扬州,中间断了几日,后来回到上京,她一时竟也忘了将册子拿出记录,如今想起,断不能再忘了。
裴茵执笔,在册上整齐地一连写下几个正字,后又认真地数了数,算着时日,他体内的余毒,当是清得差不多了。
作者有话说:感谢在2022-07-04 15:49:14~2022-07-06 16:32: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:妙妙 2瓶;今天你更新了吗 1瓶;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