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降临, 天边褪下最后一缕光亮,凌王府中四处掌灯,阒寂深幽的林荫小道上亮堂一片。
因昨日裴瑶偷偷潜入一事,夏戎也遭了责罚, 今日不敢懈怠, 王府各处除了夜灯之外, 守备也加强了许多。
贺云年是踩着夜色回府的,军中他本还有未完成的事情, 左右算不得紧要,他便放下手中公务,先行回了王府。
府中的灯火通明, 令他凉了整日的心,稍暖和了些, 然待他行到清风院外之时,见着漆黑昏暗的庭院, 他才稍有缓和的心,如被淬入寒冰一般, 当即冷了下来。
丹竹守在院中, 见凌王殿下回来, 上前福身行礼道:殿下万安。
为何不掌灯?贺云年冷声道。
回殿下的话,这是王妃特意吩咐的, 丹竹如实答道, 王妃说,觉得身子不大舒服,想早些休息, 命奴婢将房中以及院里的灯都一并熄了, 还叫任何人都别打扰她休息。
贺云年脸色更沉, 他知道,她话里的任何人,指得就是他一人而已。
贺云年虽觉心凉,却并不理会,只抬脚继续往前,而后轻声推门入内。
房中漆黑一片,果真未燃一盏烛灯。
他知道,这是她刻意躲他的意思。
即便如此,贺云年心中还是有着一丝担忧,担忧她或许真是病了,也未可知。
带着九成的肯定和一成担忧,贺云年缓步上前,坐在床头,倾身过去,而后抬手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。
并未发热,一切如常。
贺云年无奈勾唇,不知是高兴还是自嘲。
裴茵原本侧身朝里,静静躺着,贺云年忽然探手过来,不免令她呼吸一滞,轻闭的眼睑也微动了一下。
裴茵。
贺云年在她耳边温柔唤了一声。
裴茵闭着眼,自是没有应声,只继续安静地睡着。
阿茵。
贺云年又唤了她一声,他倾身过去,贴近于她。
茵茵……贺云年这回也算豁出去了,语调是前所未有的轻柔,当真唤出了几分缠绵悱恻之感。
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裴茵脸颊之上,她能清晰感到对方的靠近,却仍是静静闭眼睡着。
裴茵,今日的解毒汤药,我还未服下,若耽误了时辰,恐怕会耽误解毒。
眼见别无他法,贺云年只得如此说道。
果然,一提到解毒汤药,榻上之人便有了反应,只见裴茵睁开朦胧的睡眼,还假意抬手揉了揉眼,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,而后抬眸怯怯望着贺云年道:殿下,你回来了。
装得还挺像。
贺云年如此作想,心中却很是受用,寥寥数语,如一股暖风一般,直吹进心坎里。
嗯,回来了。
贺云年温声道。
见人睁眼,贺云年也安心下来,随即起身,将桌上的烛灯点燃,原本昏暗空荡的房中,骤然多了几分暖意。
我去给殿下取药过来。
裴茵说着,只掀开锦被,支身从床上坐起,看样子似是要下床取药的样子。
贺云年当然不是真的要她去取药,只是想借此让她同自己说句话而已,见她如此较真,忙行回塌边,抬手摁在她的小臂上,软声道:药等会儿再取,先同我说几句话,成吗?贺云年的样貌,原本生得极好,只是他惯来冷声冷脸,周身又总带着一股煞气,所以时常令人心生畏惧。
此刻,柔和的烛光照在他含情脉脉的脸上,为原本冷硬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柔情,又是这般温声哄人的语气,很难不令人动心。
裴茵拿眼毫无威慑力地觑了他一眼,而后轻点了点头,算是同意了。
裴茵,我先同你商量件事。
说是商量,但话说出口,贺云年未等裴茵给出反应,又继续道:往后不论在何种境况之下,你可以埋怨我、厌烦我,但不论如何,都别躲我。
成吗?贺云年脸上,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诚恳。
裴茵对此不置可否,只觉这人在一本正经地说笑。
她若是埋怨他、厌烦他,如何能不躲着他?难不成要她对个厌烦之人虚情假意地笑脸相迎?还是她见他时,可以打他、骂他,又或是拿刀子、银针扎他?贺云年似看穿裴茵所想一般,只一把将人小手握在掌心,而后缓缓放置在心口处:你若是想,真可以拿银针往这里扎上几针。
裴茵噗地一下笑出声来:殿下别拿我打趣,若真扎坏了你,到时又要我治,岂不麻烦。
见人笑了,贺云年这才放心下来,也不指望她开口问他什么了,只开口将自己心中所想先说了出来:大理寺对贪赃筑堤官银一事的判决,当会在近几日下来,眼下,一切尚还有回旋的余地。
贺云年语气沉沉,继续道:你若是想要我为裴家做些什么,尽管直言,我会想尽一切办法,帮你办到。
裴茵美目圆瞪,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,贺云年的意思是,他愿意为了裴家徇私吗?她并非不相信他的能力,只是依他的性子,不会愿意做徇私这样的事,且此案事关重大,各方势力盘根错节,牵扯极广。
可时刻,贺云年却亲口对自己说,会想尽一切办法,帮她办到。
只因为那是裴家,而裴明远是她父亲?只要你开口便是。
贺云年知道裴茵惊讶的什么,但这番话他既敢开口说出,便是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。
此案,裴明远并非主犯,他虽帮许家做过许多错事,但罪还不至抄家灭族。
裴明远是裴茵的亲生父亲,保他一命,于贺云年来说,不算难事。
裴茵怔了一瞬,而后连忙摇头拒绝,不是不想承他的好,而是为了裴家这么做,不值得。
我不是那个意思,裴明远咎由自取,此案,让大理寺公正断案便好。
裴茵这会连称呼都改了,听着确有几分大义凛然。
她知道,裴明远或许不是贪污案的主谋,但他确也不干净,所以贪污官银一案,算不得冤枉了他。
昨日,裴茵还在担心偌大一个安阳侯府说倒就倒,那么自己的境遇更是犹如大海中的浮萍一般,渺小无依。
然此刻,贺云年却神色认真地对自己说:只要她开口。
如此相比较之下,她昨日的那番想法,便有些小人之心了。
裴家的事情,裴茵不想理会,不过若说有事,她心中,还真有一事。
裴茵抬头,一双灼灼清亮的眸子看向贺云年:当真是只要我开口,殿下便什么事都可以答应吗?贺云年给了她一个尽管直言的眼神,便算是应了。
我想切一切殿下的脉象。
裴茵不急不缓道。
话音刚落,贺云年便后悔了。
一颗心直往下坠,搭在床沿边上的手也倏然收紧,若非夜色昏暗,定能让人看清他微微拧起的眉心。
见贺云年久未应声,裴茵张口软软唤了一声殿下,似在试探他的意思。
不可。
贺云年厉声打断。
汤药我一会儿会喝,眼下得先去书房处理些公务,你若觉困倦,便早些休息。
贺云年说完,只径直熄了灯,而后退出房中,转身去了书房。
**夜色深浓,夜风微微。
待贺云年处理完手上事情,再回到房中时,已是深夜。
裴茵侧卧在床榻上,早已安然入睡。
贺云年行至塌边,轻抚了抚她的发梢,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。
方才自己还在同她商量,让她不可躲着他,怎么转眼间,躲人的那个,成了他了?明明只是个十七的小姑娘,为何他总觉看不透她的心?便如今日这般,裴茵看似对他有说有笑,实则内心还是坚定着自己的想法。
贺云年低头,将目光落在她莹白如雪的脸上,眼角一瞥,却无意看见她枕下露出的一角蓝色,似是压在什么东西。
贺云年探手过去,将裴茵压在枕下之物取出。
是本手掌大小的簿册,蓝底黑字,甚是眼熟。
他脸色一沉,这本簿册,他先前见过,自是认得。
贺云年眸色渐深,将手中簿册翻开,上面整齐端正地写着几行正字,依墨迹来看,多数是两个月前记录下的,末尾的那几个,当是近来才补齐的。
好,甚好。
原来她还是一直惦记着此事,甚至连睡前都不忘要拿出来看上一看。
贺云年无奈勾唇,自嘲一笑。
是他的错,他当初就不该应下那桩荒唐之事。
当初他只当她是裴家派来的眼线,当她是太后的一枚棋子,成婚不过是为让太后放松警惕的权宜之计。
他想过若她怀有异心,他不会手下留情。
他也想过同她相安无事,待解毒之后,放她离开。
他甚至还想过,若她想借美色攀附自己,他也不是不能遂了她的意。
但他唯独没有想过,他对她敞开心扉,对她百般呵护,他下定决心想要真心待她、打算同她共度余生的时候,她却还是想着要离开。
然此事,说到底,却都是开始时,他自己应承下来的。
事到如今,体内的余毒究竟还剩多少,他尚不清楚,但此刻心口那阵阵堵得发慌的疼,却是他能清楚感知到的。
贺云年脸色铁青,将手中簿册阖上,重新放回她的枕下。
若小女能替王爷解毒,可否求得一封和离书,全身而退?洞房花烛夜时,就是在这间房中,在这绯红的轻纱幔帐下,裴茵用她那双胆怯畏惧的眼对上他冰冷疏离的眸子,而后颤抖着嗓音,说出的那么一番话来。
而他呢?他当是是如何回答的?一言为定。
全然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。
贺云年闭眼,如今算是真切感受到了,什么叫作报应不爽。
再次睁眼,他轻嗤出声。
和离书?全身而退?那也得等到他彻底解毒之后才行。
思及此处,贺云年赫然起身,大步出了房门。
院外,贺云年屈指吹了个响哨。
夏戎身影闪现:殿下有何吩咐?去酒窖里寻几坛陈年好酒来。
酒?夏戎怔在原地,没有应声。
他清楚记得,殿下所中的玄虱之毒,是最忌饮酒的。
先前在扬州时,因为饮酒,殿下还毒发了一次,惹得王妃忧心忡忡。
恕属下多嘴,殿下的身子,怕是……不宜饮酒的。
夏戎不知壮了多大的胆子,才敢同主子提了这么一句。
贺云年眼锋扫过,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寒气逼人:你如今的差事,可是办得愈发好了。
夏戎颤声应了声是。
很快恭敬退下。
片刻之后,就在清风院外的石桌之上。
吹着习习夜风,赏着孤冷月光。
贺云年一人一酒一杯。
很快便将满满一壶陈年的青花酿,尽数饮下。
作者有话说:贺贺:呵呵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