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云年勒马在刑部大牢外停下。
天上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, 贺云年抖落披风上的雨水,翻身下马。
守卫一见凌王腰牌,当即让了路,今日在职的刑部曹侍郎亦亲自出来相迎。
都是久在官场之人, 刑部牢狱中有谁可以牢凌王亲自来探, 其答案不言而喻。
如今京中的局势, 明眼人皆看得清楚,正如今日的天气一般, 风雨欲来。
说起曹家同许家的纠葛,可谓由来已久。
早在先帝在位时,曹家便有嫡女入宫为妃, 也曾圣宠一时,可远不及许家女, 也就是如今的许太后,手段高明。
曹家女原已坐得妃位, 却被人构陷,最终落得个打入冷宫的下场。
而许家女却一路高升, 直至坐上后位, 先帝薨逝后, 又成了只手遮天的太后。
许家擅于审时度势,虽沉寂一时, 却终是复起, 而曹家却因许太后的一再打压而举步维艰,若非如此,眼前这位曹侍郎, 仕途断不会止于此。
曹家自知无力同许家抗衡, 先前自不敢太过张扬, 可眼下,凌王既主动抛出了橄榄枝,曹家又岂有不接的理。
所以这件事,让曹家来办,最合适,也最省心。
曹侍郎是聪明人,同聪明人讲话,最是省力。
短暂停留过后,贺云年又翻身上马,欲往军营而去。
只打断他一条腿便可,别叫人死了。
身后是飘摇风雨、昏暗天色,贺云年坐于马背上,岿然不动。
殿下放心,下官明白。
曹侍郎心中了然。
有时候,一个人活着,反倒会比死了,更叫人痛苦。
那种生不如死,痛不欲生的感受,也该叫许家人尝尝了。
贺云年颔首,策马离去。
**城郊军营中,陈丘自今早收到扬州传来的消息,便觉斗志昂扬。
陈丘并不知道扬州江家同凌王殿下之间的关系,只因定北军同北戎军交手多年,早已对北戎深恶痛绝,收到剿灭北戎暗探的消息,自是振奋不已。
待见到凌王殿下来营,陈丘主动迎上前去:殿下当真料事如神,这招瓮中捉鳖真乃绝妙,属下钦佩!贺云年对陈丘的吹捧置之不理,只撩起帘角,躬身入帐。
扬州要除的不仅是寥寥几名暗探,你待一队人马,今日启程,埋伏在泰州、淮城、容城几城,这几城的官员名单在此。
说话间,贺云年已行至桌案之前,将一份白纸黑字的名单,往前推了推,继续道。
先按兵不动,待接到本王指令之后,方可同时行动。
记住,行动要快,尽少伤及无辜。
陈丘接过名单:属下领命。
**四月十八,裴茵生辰。
贺云年活了二十多年,不论大小节庆、年尾除夕,还有他自己的生辰,一律都是只当做普通的一日来渡过的。
但小姑娘的心思,好似都是喜欢这些节庆的,故而裴茵在府的第一个生辰,他自是要陪她度过。
今日他原打算先带她出郊外骑马踏青,再到鸿运楼吃茶赏景,没想临到清早出门之时,裴茵却是神色黯淡。
殿下,我们晚点再去鸿运楼可好?裴茵今日一身清秀白衣,显得尤为素净,只拿一双杏眼澄澈如水,正怯怯瞧着眼前之人,好似害怕贺云年不答应一般,又好似怕辜负他的一番好意。
我想,我想先去个其他地方……裴茵鲜少主动要求过什么事情,今日这般主动开口,还是头次。
贺云年本就没有强制她去什么地方,对于裴茵微小的转变,也感到欣喜:你想去哪,但说无妨。
我想去一趟,城外的严华寺,裴茵低头,面带愧疚,似个犯了错的孩童一般,连带声音也低下来,为我母亲,供奉一盏佛灯。
观其神态,贺云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,很早之前,他叫人查过的裴茵的身世。
生母早亡,其死因是难产血崩。
难怪昨日他提起她的生辰时,她脸上会有落寞之色,怪他粗心大意,当时没想到这一层。
幸好今日裴茵自己主动提出此事,若非如此,恐怕今日她会难过上一整日。
好,当然好。
贺云年心疼地将人往怀里一带,下颌抵在在细软的头发上,今日,我陪你一道去。
裴茵抬头,眼底亮晶晶的:多谢殿下。
**马车一路向南,出了城门再一路往东,不久就到了严华山脚下,严华寺则在半山腰上,依山而建的佛塔连绵而上,在山脚下清晰可见,此处乃风水宝地,远远看去似有烟雾缭绕山间,颇有意境。
上京城多勋贵人家,大渝朝信奉佛教,严华寺是上京最负盛名的佛寺,连裴茵这等不熟悉京城之人,都是知道的。
寺庙自是香火鼎盛,山脚下往来车马,川流不息。
从山脚到佛寺门前一共一百九十九级石阶,两人拾级而上,很快便到了严华寺的正门口。
说起来,这算是裴茵第二次来到此处,上次来时,她尚是个不满五岁的孩童,同孙氏、嬷嬷一道,如今只有一个朦胧不清的印象了。
殿下可否在此稍作等候,待我进去燃点一盏佛灯便出,不会耽搁太久。
主殿外,裴茵驻足道。
贺云年被这话一噎,脸色稍沉,他都同她来到殿外了,仅仅几步之遥的距离,她却还是将他拦在殿外。
贺云年薄唇微抿,只将心头不满强行压下:好,我等你。
我等你。
等你从殿中燃灯出来。
亦等你将心扉完全敞开于我。
主殿中,裴茵跪于蒲团上,阖目低头,双手合十,显得十分虔诚。
一阵低头默念之后,复又起身将香烛燃起,插-入香炉中。
待裴茵回身,准备入佛堂燃灯之时,才恍然发觉,方才站在身侧的小沙弥,已然换了人,明黄布衣,袈裟披身,从打扮外貌来看,当是严华寺的住持无疑。
请王妃随老衲前来。
连王妃二字都称呼上了,裴茵自是知道,这是谁办得好事。
怎么也算一片心意,裴茵并未推拒,只跟在住持身后,往佛堂内走去。
穿过主殿,步入佛堂,裴茵在纸上写下亡母姓名,交到住持手中。
她与母亲缘薄,甚至连一面都未见过,后来在江府看过母亲的画像,旁人也偶有提起,说她眉眼像极了母亲。
母亲的样貌神态,在她心中,一直都只是个模糊的影子,看不见也摸不着。
今日,是她第一次,直视亡母这件事。
六岁之前,她在上京,父亲会在生辰之日,送她一件小礼物,却不会同她一道庆祝。
六岁之后,她到了扬州江府,外祖母只会吩咐厨房给她煮一碗寿面,转身便默默抹眼,再无其他言语其他祝福。
裴茵总觉得,母亲之死,自己是有很大责任的,生辰这日,她不该庆祝欢笑。
虽然外祖母同她解释过,这些都同她无关,但即便如此,每到生辰之日,她自责的情绪总是挥之不去。
住持点燃佛灯,交到裴茵手上。
裴茵捧着佛灯,上前缓缓将灯放下,看着眼前无数盏明明晃晃的佛灯,眼底蓦地一湿。
从前,她总是刻意回避此事,特意回避生辰这个日子,今日她为何会主动提及此事,为何忽然提出要来供灯,便是裴茵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逝者已矣,生者如斯,主持在旁沉沉说道,亡母在天,定是希望生者安好,而非耽于往事。
裴茵低头,重新跪回蒲团之上,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下来。
多谢主持开解。
贺云年在外,负手而立,静静等候。
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,才见裴茵从殿中红着眼出来。
她不是爱哭的人,今日如此,她心中定不好受。
贺云年上前,拉过她的手,放在掌心处轻轻摩挲了几下。
后又拍了拍她的头,虽未言语,却是最好的安抚。
近来京中多雨,眼见天色阴沉下来,贺云年见裴茵情绪稳定,才缓缓开口问道:回府可好?裴茵没有应声,放在他手心处的小手却是一紧。
贺云年回头看她。
殿下,可愿进去,祭拜一下母亲?裴茵说话声音很低,贺云年却是听得一清二楚。
他倏地展颜一笑,,心中大石落地:好,当然好。
……两人从正殿出来时,外头已下起了濛濛细雨。
所幸雨势不大,两人并未打伞,只这么直直走在雨中。
一百九十九级石阶,拾级而下。
贺云年在前,裴茵在后,细雨伴着斜风,细细痒痒地扑在人面上。
雨水打湿石阶,有些湿滑,贺云年明显放慢了脚步,尽量将风雨挡在自己身上。
可要拿件外衫遮在头上挡雨?两人上山时,并未带伞,好在雨势不大,拿衣衫挡着也是一样。
不必,我哪有这般娇气孱弱。
一路无言,裴茵终于开口。
幼时,我同外祖母一道出去,爬山涉水采药,这些可都是经历过的。
见她话多了起来,贺云年也放心下来,天上毕竟还下着雨,贺云年不由加快了脚步,想着早些下山,待坐进车里便好了。
没想才刚加快脚步,臂上却是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拉。
贺云年驻足回头,正对上裴茵那双灼灼清亮的眸子,臂上缠上她的手,裴茵下了两级石阶,同他站立在同一水平线上。
夫君行慢些,等等我可好?裴茵主动将身子往他身上靠去。
贺云年只觉心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夫君二字,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说出。
他侧头看她,顺势将人往怀中一揽:好,等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