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云年心里咯噔一下, 到底还是逃不过去。
不过他既开口同她说了此事,便是做好了让她去往松城的打算,这也是他方才急切想要与她亲近的原因。
毕竟那位可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,大敌当前, 他需要给自己一些敢放她走的信心。
贺云年自嘲一笑, 他何时变成这种患得患失的性子了?朝堂之上风云诡谲, 他尚可应对自如,怎么到了个小姑娘面前, 他竟如此……贺云年伸手将怀中之人揽得愈发紧了些:三日,我只同意你去松城三日,三日之后必得返回。
三日?裴茵不解, 按理说松城守卫森严,泰然别院并无危险, 且外祖母尚未痊愈,她多待上几日, 当是无碍的吧。
可为何,夫君却只许她待上三日。
夫君, 我能在松城多待几日吗?裴茵抬眼看他, 眼底满是希冀。
不能。
贺云年故意不去看她的双眼, 回答地斩钉截铁。
夫君……裴茵主动将身子往前凑了凑,甚至讨好地亲了亲他的下颌。
本王说三日就是三日。
贺云年说话语气不容抗拒。
连本王二字都说出来了, 裴茵算是感受到他坚定拒绝的意思了。
她未再多言, 鼻尖低低哼了一声,而后骤然松了环在他腰身上的手,负气似地翻了身子, 面朝里侧:三日就三日。
贺云年算是领略到小姑娘的脾气了, 果然在她眼里, 他和外祖母是无法相较的。
虽说他早有预料,但心底还是莫名失落了一瞬,不过三日已是最长期限了,在这件事上,他不会让步。
知道小姑娘在同他赌气,他倒也不恼,只看着她负气的背影,主动往里挪了挪身子,而后将手搭在她的细腰之上。
只是力道相比往常,加重了许多。
**翌日,艳阳高照,流云舒卷,正是个外出行路的好天气。
裴茵是在贺云年怀里醒来的,睡醒时,身侧之人仍闭着眼睛。
两人同榻而眠数月,往常都是贺云年先醒,且不仅先醒,许多时候他都是早早外出的,难得今日裴茵醒了个大早。
裴茵睁眼,入眼的是男人偏瘦的下颌,上边蓄了些细密的胡茬,从前两人未有如此亲密的距离,裴茵自是发觉不了。
今日细看之下,才能看清,裴茵心生好奇,手不由自主地抚摸上去,有点扎手,却还挺好玩的,裴茵忍不住好奇地来回摸了几下,一阵酥麻又略有些扎手的触感,直达心底。
贺云年眼睑轻闭,自是感受到她的触-摸,他知道,若他睁眼,她必会将手收回,所以他故作昏睡,想看看她究竟还敢对自己做出些什么胆大之事来。
小姑娘柔软细滑的指尖,在他下颌游移了一阵,并未逗留太久。
贺云年闭眼睡着,却能清楚感受到她的每一个举动,小姑娘收回手后,又悄悄挣了她的怀抱,而后趿鞋下床,缓步行至书桌旁,脚步很轻,好似生怕吵醒他一般。
裴茵往日鲜少早起,今日应了派人送她去松城,所以她心情激动难耐,连觉都睡不着了?贺云年掀了掀眼皮,看向那道窈窕背影,极力说服自己,她今日如此只是因为心系外祖母,而非旁人。
贺云年如此想着,只见裴茵在书桌面上的一摞书册中翻了一阵,而后从底部抽了本簿册出来,蓝底黑字,煞是眼熟。
那不是……贺云年脸色一沉,当即翻身下床,三并五步地行至桌旁。
裴茵被贺云年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,方才还见他睡得深沉,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,便如此精神奕奕。
裴茵手里拿着那本簿册,见贺云年脸带薄怒,只做贼心虚般地把东西往自己身后一藏。
拿出来。
贺云年面如寒冰,语调冰冷。
裴茵已许久未见过他如此语气同自己说话了,好似昨夜那个温柔缱绻之人不是他,今日这个才是。
裴茵攥紧手中簿册,伫立不动。
拿来。
贺云年又厉声重复一遍。
裴茵能清楚感受到贺云年投来的冷冽视线和周身一股逼人的压迫感,一切好似忽然倒退回到了数月之前,她刚嫁入王府的那段日子,当时她每每见他,他都是这般冷肃异常的面色。
裴茵犹豫半晌,终是将藏在身手的那本簿册缓缓拿出,而后极为不愿地交到贺云年手中。
同我说说,这是何物?贺云年边说边翻看着手中簿册,齐齐整整地数行正字,最后几笔,看墨迹还是近几日添上去的。
是,是记录时日用的簿册。
裴茵捏了捏手心,怯生生地抬眼看他。
记录什么时日?贺云年继续问道。
记录……病期。
贺云年冷嗤一声。
差点忘了,她是个巧言善辩的,簿册明明记录得是自己离开的时日,他问起来,她却回答病期。
你说她说谎吧,倒也不算,那确是他解毒的病期。
你说她没说谎吧,她心中确实藏着其他心思。
贺云年将手中簿册阖上,直视她的眼睛:你倒是同本王说说看,如今毒性已解,这本簿册,还有何可记录的?裴茵原本就已察觉出他今早情绪有些不对,眼下又忽然改口,自称起本王来,她知道他定是不高兴了。
裴茵抬眼,对上他那双淬了寒冰的眼,只那眼怯生生地瞧他,将簿册用途悉数告知。
夫君,这簿册确是用来记录你解毒的时日的,也是为了记录我离开的时日……裴茵说着,伸手过去拉他,且话说到后面半句时,她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。
一声夫君,就足以令贺云年平息所有心中的怒火,他眼神一下柔和下来,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语气太过冷硬了。
他用手掌包裹住裴茵柔软的小手,听她继续往下说。
但是后来,后来我就没再想过了……裴茵低头,主动往贺云年身上靠近了些,后来,我便拿这本簿册用来记录时日,还有药材的用量,煎药时长了。
我只是想着,今日去松城会见到楚大夫,楚大夫医术高明,我想向他讨教一些关于玄虱毒的问题。
不信夫君自己往后翻翻,就知道我有没有乱说了。
贺云年依她所言,往后翻了几页,果然如此。
所以前面新添的那几笔,确是为了记录解毒日期,而非其他。
贺云年看着小姑娘怯生生的样子,也觉出自己说话语气太过冷硬了。
其实不论上边记录了什么,他都不该如此,只是刚刚那一瞬,莫名就让他想起在扬州时,她同那位江表哥笑语晏晏的样子,心慌了一瞬,语气面色都不由自主跟着冷了下来。
贺云年上前一步,将人轻揽入怀。
对不住。
他在她耳边,轻声说道。
他的大掌覆在她腰间,不轻不重地摩挲了几下,语气似在诱哄:说说看,为何现在不想走了?裴茵算是见识到此人的喜怒无常了,虽说他从前一直如此,但近来习惯了他温声软语的样子,倏地一下变回原来的样子,到底让她很不适应,此时又忽然问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,裴茵半倚在她怀中,天底下也不是只他一人是有脾气的,只故意回到:不是殿下不让走吗?贺云年流连在她腰间的手骤然一紧:你再说一遍试试。
裴茵狡黠一笑,只伸手过去环住他的腰,小脸埋在他颈窝处,而后红着脸,含糊不清地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来,喜欢夫君。
贺云年眼底闪过一抹笑意,这会算是彻底心满意足了,他抬手抚了抚她的细发:马车我昨夜已命人备好,到了松城尽量待在别院,少外出,三日之后,我再派人过去接你。
裴茵点头:知道了。
**松城,泰然别院。
临近夏日,天气便是这般阴晴不定,昨夜大雨倾盆,今早起来已是艳阳高照。
昨夜被雨打湿的青石板路上,今早已然干透,院中一棵垂杨柳树下,几只麻雀叽叽喳喳。
东厢房中,江书衡同楚延相视而坐。
江老夫人的病,我瞧着已无大碍了,这湿寒之症,重在日常保养,而非服药。
方桌前,楚延端正坐着,继续道,别院中有天然温泉引入,江老夫人在此歇上半年,每日将双腿浸于温泉水中半个时辰,自可缓解病情。
有劳楚大夫了。
江书衡温声道。
你医术精湛,并不在我之下,医者行医,本乃分内之事,实在无须言谢。
楚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,心中已暗骂贺云年数遍。
就知道那人没安好心,琼山、刑部大牢、泰然别院,没一个好地方,千防万防,还是着了他的道。
楚家祖上有个舒筋活络养血的调理方子,用来调理江老夫人身子最好,只是其中有几味药材少见,不是太容易找到。
楚延手执狼毫,沾了沾墨汁,提笔将药方写下。
江书衡看着楚延所写药方,花杞子、藤黄、雪芙蓉……这几位药材确实疗效极好。
无妨,稍后我去后山一趟,看看是否有药可采。
江书衡将药方默默背下,多谢楚大夫。
客气客气。
我瞧着江老夫人已无大碍,如此我便先行回京了,楚延说着,顿了一顿,继续道,家父挂念,一直催我回去,有什么事你只需吩咐别院守卫,他们自会传话给我。
楚延扯谎的功夫可谓信手拈来,但方才这番话,可是半句都未乱说,楚府确派人来寻了他几次,说是府中为他相看了几户人家,催他回去相看一番。
楚延已是二十好几的年纪,家中为他相看的女子不在少数,先前他都是避之不及,此次实在是因为被贺云年逼得不行,才不得不打着相看的名号,返回上京。
劳烦楚大夫了。
江书衡拱手。
半个月前,江书衡从奈芸口中得知江府境况之时,着实惊了一跳,江家与世无争,没想会卷入这场风波之中。
知道江家得了凌王殿下庇护,如此想来,阿茵当也不会过得太差,如此他便放心了。
许家一日未倒,江家便一日不敢重回扬州,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,先调理好祖母的身子再说罢。
江书衡如此想着,只背了药娄在身,从别院后门悄声而出。
泰然别院地处桥城北郊,背靠桥山,风景秀丽,除此之外,桥山上亦有许多珍稀药草可采,江书衡背着药娄,手执竹杖,延着蜿蜒山路,逐步上山。
对行医之人来说,上山采药乃常有之事,山路崎岖,江书衡缓步而行,途中看见有可用药草,均采撷收集入药娄之中。
待行至半山腰时,隐隐听着有流水的声音,附近当是有溪流泉水之类的水源,雪芙蓉依水而生,江书衡听着水声,一路向西,寻找水源。
果然,穿过一片密林之后,便见有溪水潺潺流过。
江书衡延小溪一路缓行,仔细寻找雪芙蓉踪迹,然刚走几步,没见雪芙蓉,却隐约看见一人影,倒在溪边。
紫衣乌发,是个女子。
他赶忙上前几步,只见女子眼帘紧闭,双唇发白,身上几处还有刀伤,看起来已昏迷了半日有余,他再探女子鼻息,幸好,尚还有微弱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