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书衡将女子衣袖稍稍卷起些, 而后将三指覆于她脉搏之上,脉象弱、且浮而无力,此乃气血虚弱的表现,乃她身上的刀伤所致。
女子晕倒在溪边, 身上衣衫湿了大半, 江书衡粗略看了下她身上的几处伤痕, 臂上和颈上的几处皆是擦伤,并无大碍, 她身上最深的伤口乃是左肩处的那道刀伤。
外边的紫色衣衫被刀割破,隐约可见内里的暗红色伤口,衣衫外沾了红黑色的血迹, 已经干涸凝固。
身为医者,江书衡自是清楚, 此种情况之下,当是尽早查看伤口为好, 以防伤口溃烂或是血流不止。
事急从权,自是人命要紧, 江书衡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, 只小心翼翼地将眼前女子衣襟拨开, 褪至左臂之上,左肩处的伤口赫然现于眼前, 伤口红紫发黑, 皮肉外翻,下手之人的刀法必是狠而快的,光是看着伤口, 便能猜到眼前女子中刀时的惨烈状况。
眼前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, 眉眼清秀, 怎会有如此仇家?江书衡也不多想,既是让他遇着人了,他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。
他将药娄放下,从中取出方才采摘的止血草,用石头碾碎了涂在女子肩上,又取来些清水喂女子喝下润唇。
刀伤自不是这三两下功夫能够治好的,此处荒凉无人,若他将人放任在此,即便止住了血,她依然活不成的。
他既已出手救了人,便没有半途终止的道理,江书衡如此想着,只弯腰下去将人扶起,触及她身上湿透的衣衫,他又将自己外衣解下,披在对方身上,而后才把人背在背上,急急向山下走去。
抢救垂危之人,最紧要的便是时间,是以江书衡一路走得极快,不过一刻钟的功夫,便到了山脚下的泰然别院中。
楚延已然离开,江书衡一路疾行,此时已是满头大汗。
快些准备热水、止血药粉、纱布,这姑娘尚还有救。
甫一入别院侧门,江书衡便着急说道。
出门之前,江书衡背上背得是药娄,回来的时候,身上的药娄不见了却多了个姑娘家。
江老夫人见此情况并不意外,从前在扬州之时,也时常有这种情况发生,看着姑娘家眼睑紧闭,身上带伤的样子,又听见江书衡如此言说,一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
老夫人身子未愈,自是无法帮忙,安嬷嬷得了殿下吩咐留在别院伺候,见此架势多少有些不大习惯。
她在凌王府中侍奉多年,府上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,便是客人都没来过几位,更别说是毫不相识的陌生人了。
而这位江公子只是外出采个药,便能随便将个不认识的姑娘家捡回来医病救治,安嬷嬷似乎有些明白过来,当初王妃对殿下的那些情谊,好像并非她以为的那么回事啊。
虽说别院安全要紧,但安嬷嬷见受伤的是个女子,便也没有阻拦,只将人安置在西厢。
江书衡把人平放在榻上,不一会儿的功夫,他要的东西便已备全,女子左肩处的伤口方才只是粗粗处理了一番,眼下回到院中,药品物件齐全,自是要重新包扎一番,稳妥起见,最好能仔细查看一番她身上有无其他伤势。
别院人少清净,除了必要服侍的几人,再无多余闲杂人等,是以院中女眷除了安嬷嬷,便再无旁人。
事急从权,试问有什么是比人性命更重要的呢?是以,江书衡只得劳烦安嬷嬷再旁协助,更衣、擦身等贴身之事都是由安嬷嬷来做,而清理伤口、包扎伤口等其他事,则都是江书衡亲自上的手。
一个多时辰的功夫过去,女子伤口处未再有血渗出,面色也终于有所缓和,江书衡又再次探了她的脉象,方才算是松了口气,而后转身去了厨房煎药。
**未时三刻,有马车缓缓在泰然别院外停下。
裴茵焦急地下了马车,看着院外匾额上古色古香地泰然别院几字,迫不及待地上前扣响房门。
王妃安好。
前来开门的是方才忙完的安嬷嬷,许久未见王妃,安嬷嬷对她也是想念的紧。
安嬷嬷,你怎会身在此处……?裴茵怔了一瞬,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原来在照顾江府一事上,贺云年早就有所准备了。
这些都是殿下的意思,安嬷嬷自是知道王妃在想什么,赶忙侧身让出条道来,王妃快进来吧,江老夫人在宿在东厢。
裴茵抬脚进入:有劳嬷嬷了。
别院清幽,院落不算太大,但景致极好,但应由的古树湖石、花木假山皆一应俱全,乍一看,有些似梧园的景致。
身处院中,不时听到外头传来几声莺啼鸟鸣,确是个风光迤逦的好地方。
安嬷嬷在前引路,裴茵紧随其后,入了一道弧形拱门之后,裴茵一眼便看见正在院中躺椅上闭目养神的熟悉身影。
外祖母。
裴茵心底激动难耐,只三并五步地小跑过去。
阿茵。
藤制躺椅上老人家闻声缓缓睁眼,似乎早有预料一般,外祖母脸上未有多少惊讶的神情,满是慈祥的笑意。
外祖母就知道你迟早会来,江府的事情,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,此番对亏有凌王殿下筹谋在先,否则……外祖母说到此处,长叹了口气,没将后半句话说完。
反观裴茵却已是红了眼眶,她半蹲下身子,伏在外祖母膝头:外祖母勿怪,都是阿茵连累了江府。
傻孩子,快别瞎说,外祖母说着,抬手覆在她发上,满目慈祥。
她知道,裴茵话中的连累是何意思,她以为是因为她陵王妃的身份而牵连了江家,实则不然。
是你救了江家才对。
裴茵抬头,茫然地看着外祖母,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。
斑驳日影洒落下来,照映在院中,有风吹过,外祖母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发端,好似裴茵幼时在江府的午后闲暇那般。
江老夫人长叹了口气,终是将之前从未在裴茵面前提起过的江府旧事,娓娓道来。
其实,早在三月刺史府被围之后,江老夫人便觉出几分不妙来。
许家在扬州乃至江南一带的势力根深蒂固,想要拔除其势力,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。
手握实权的官员尚且惶惶不可终日,他们这些底下的商贩、普通民众,更是如此。
后来,江老夫人又听闻,上京安阳侯府因贪污官银而被抄家流放,当时他便觉出大大的不妙来。
正所谓,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。
试问连安阳侯府都被判了抄家流放,江府不过区区商贩,若有人想要刻意为难,他们能有何办法?是以,江老夫人早早便命人关闭了几家药铺,换了现银在手,甚至想过先离开扬州一段时日,回乡下避避风头。
谁知遇上旧疾复发,一时难以离开。
她早该猜到,事情没那么简单,当年江海生,也就是裴茵的外祖父,在京中为官之时,便是身陷权势斗争而左右为难。
江海生为官清廉,只知行医治病,可最终却落得个畏罪自尽的下场,好在保住了江家,从此,江家人便迁回扬州居住,只求远离权利斗争,安安分分地行医开药铺。
然眼下,许多事情,终究是身不由己的。
如今,幸得凌王庇护,这份恩情,江家必铭记于心。
否则,她恐怕是无颜去见江家的列祖列宗了。
当凌王手下派人入江府告知事情始末的时候,江老夫人这才算松了口气。
遥想半年多以前,听闻裴茵替嫁一事,江老夫人是何等的忧心忡忡、万念俱灰。
没想,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,不仅令裴茵寻到了好的归宿,还挽救了整个江府上下。
外祖母,你当真不是在宽慰我?裴茵一双眼眸水雾蒙蒙的,只茫然看着外祖母,眨巴了几下。
傻孩子,这种事情,哪是外祖母能骗得了你的?老夫人笑道,其实打从上回,凌王派人去江府接她与阿茵见面,她便知道,阿茵嫁了位好夫婿。
可他能护阿茵至此,这份情谊,着实可贵。
又见外祖母,裴茵本就心情激动难耐,又忽然听到外祖母谈及从前外祖之事,一时有些思绪不清,要知道,从前外祖母对此都是缄口不言的,没想江家还有辉煌的过往,如此说来,母亲当年生产之时,应当就是江府势弱之时。
往事如过眼云烟,江老夫人也不欲再提。
外祖母见你过得好,便是安心了,外祖母说着,只话锋一转道,上回在淮城,外祖母叮嘱你的事情,眼下办得如何了?……?裴茵不解。
凌王殿下是真心待你,你既嫁为人妇,当尽早为夫君绵延子嗣、开枝散叶。
外祖母语重心长道,别嫌外祖母啰嗦,你母亲不在,凌王府又无婆母向你试压,这些话只得由外祖母来提醒你。
裴茵垂眸,心道外祖母怎么无端又提起此事来了,原本莹白如雪的小脸一寸寸地红了上去,只紧咬下唇,而后红着脸微微点了下头。
**清风拂动,柳枝轻摇。
江书衡刚从厨房煎完药出来,听闻阿茵妹妹此刻身处东厢,便快步行了过来,没想他刚到此处,入耳的便是这么一番话语。
许多事情,终究是不同了。
许多时候,其实只是一个转身、一个耽误、又或是一个阴差阳错,便在不经意间,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。
阿茵眼角眉梢所含的笑意,她低头娇怯含羞的样子,皆是他从前没有看见过的欣喜神态。
无需言语多问。
他已知道,她的心里,装得是何人。
也好,其实只要她能过得好,便足矣。
脚下步子是半分都挪不动了,江书衡站在垂杨柳树后边,看着不远处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,心底一阵怅然若失。
江大夫,西厢的那个姑娘身上发了虚汗,伤口又渗了血,你快去看看。
身后有小厮前来传话。
江书衡将目光收回,终是握了握拳,收拢思绪道:我这就去看看。
作者有话说:上章稍微修改了一点,把楚延弄回上京去了 o(* ̄▽ ̄*)o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