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如白驹过隙, 凌王府中的海棠花开了又谢。
三个月后,轻薄的夏衫换成了厚重的冬袄,上京又迎来了裴茵最不喜欢的冬季。
近来上京城中最为人热议的,便是太医院新晋的江太医即将迎娶北戎的安和公主一事。
这桩婚事乃皇帝下旨赐婚, 又事关两国邦交, 自是引入瞩目, 但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,还是两人相识相知的经历故事。
一开始, 人人都以为这桩婚事是江太医撞了大运,毕竟区区太医院太医,能迎娶北戎公主, 着实有些高攀了。
直到上京的各大茶楼书肆悄然流传起一个名为《娇美公主俏医官》的话本子。
书里的医官姜大夫,因某次在山中采药, 好心救了一位伤重的姑娘,姜大夫不知女子的公主身份, 不求回报地对她悉心照料多日,姑娘心生感激, 对其暗生情愫, 提出要以身相许。
可姜大夫正直, 一心只为救人,不求其他, 故断然拒绝。
公主伤心离开, 姜大夫黯然神伤,原本以为就要彼此错过,没想公主离开后再次遇险, 机缘巧合之下, 姜大夫又一次救了公主, 两人终于互相表明心意,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这话本子可是迷了不少京中女眷的心,其中话本子里的那位姜大夫和如今即将成婚的江大夫,仅一字之差,其他经历皆相类似。
而话本子里的公主和那位北戎安和公主,经历也十分相似,何人还能看不明白呢?是以,原本说江大夫高攀的流言蜚语,一下转变成了郎才女貌、公主报恩的一段佳话。
这场婚事本就关系着两国邦交,在民间能有如此正面的影响力,自是更好。
故而宁熙帝下旨破格提升了江书衡在太医院的职位,又为其赐了府宅,坐落于城西,婚期定于年底的十二月十八,只待府宅修缮完毕,便可完婚。
江府修缮完毕,届时外祖母便可从泰然别院搬回上京来住,裴茵自是乐得此事,对年底的这场婚事,也愈发期待起来。
自打凌王离京西征之后,安嬷嬷又不在府上,裴茵便开始学着打理府中事务,大到账簿田产地契,小到府中花木摆设,裴茵皆亲力亲为,事无巨细地打理着。
裴茵学东西快,又肯下功夫钻研,对于看账簿、理宅院这些事情,上手也快。
不得不说,在王妃的悉心打理之下,原本冷冷清清的凌王府,渐渐多了几分热闹,也多了许多烟火气息。
庞吟近来总有事没事地往凌王府跑,嘴上说着来陪裴茵解闷,实则总是明里暗里地打听近来王府有无西北传回的信笺。
凌王乃定北军主帅,专门给裴茵开了特殊通道,让她可以随时传信至西北,楚延只是随行医官,自然没有这种权利,是以庞吟只得借一借裴茵这位凌王妃的势头,给自己开一条送信的小道。
一开始时,庞吟还死要面子,硬说自己对楚延的不是关心,只是感激他借自己的那几本医书。
后来,架不住裴茵的连连逼问,只得低头承认。
凌王府中,后院的红梅已抽了新枝。
凌王府地广,却有许多地方是荒凉无用的空地,是以裴茵让人在后院东南角处,新开辟了一块空地,栽了梅树下去,再伴以假山、池塘、凉亭,夏可乘凉,冬可赏雪。
待到落雪之时,梅花盛开,又是另外一番美景。
凉亭之中,两人相视而坐,炉上茶汤滚沸,还有碟温温热热的栗子糕。
阿茵,近来可有西北的消息传回?庞吟咬了口手中的栗子糕,香甜绵软。
五日之前,你方才打听过此事,我说,哪有你这么心急的?裴茵故意打趣她道。
我哪里心急了,庞吟娇羞低头,将手里的半块栗子糕全塞入口中,一张小脸瞬间鼓鼓囊囊。
而且,哪里是五日,明明是七日。
即便嘴里塞满吃食,庞吟也不忘回上一嘴,为自己辩驳。
即便是七日,也没那么快有信传回。
裴茵说着,抬手为庞吟斟了杯茶,生怕她气急噎着。
上京至西北的信笺往来,用定北军中专门的飞鸽传信,也需三日才能送达,贺云年每半个月会传信回来,其中也夹了楚延给庞吟的信笺。
算着时日,当是要等七日之后,方才会再有信笺传回,庞吟着急询问,也是无用。
好吧好吧,知道了。
其实,庞吟也知自己是多此一问,但总忍不住想问上一嘴,直到听见阿茵数落自己几句,方才闭嘴。
庞吟这才刚低头抿了口茶,那边却见奈芸神色匆匆地快步赶来,似有要事来报。
庞吟知道往来西北的信笺都是经奈芸之手传递的,一见到人,方才平息下来的小心思复又窜起,只期待是有信从西北传回。
未及奈芸开口,庞吟便抢先一步问道:奈芸,可是有西北的信笺传回?并非信笺,但确有西北的消息传回。
奈芸如实答道。
奈芸鲜少流露出如此慌张神色,又听西北消息传回,裴茵一下紧张起来:快说!奈芸吞吐了一下,不知如何开口,索性拿出方才收到的飞鸽传信,双手递给王妃。
裴茵看了眼信筒上绑着的那道黄绸,贺云年先前同她说过黄绸的意思,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。
裴茵快速将信展开,小小一方的字条之上,白纸黑字,甚是醒目——凌王左胸中箭,重伤昏迷。
裴茵面色煞白,身子一晃,手中字条跟着滑落在地。
庞吟见状赶忙上前扶了她一把,随即将视线落在地上的那张字条之上,心头也不免跟着重重一跳。
事关军中机密,庞吟知道轻重缓急,她一心挂念着儿女私情,着实不该。
她抬手拍了拍裴茵的背脊,一边帮她顺气,一边安抚道:凌王殿下身经百战,自能逢凶化吉。
军中随行医官众多,还有楚延照料,定会没事的。
裴茵一下红了眼眶,左胸乃人之心脉所在,箭矢锋利,必然凶多吉少。
贺云年身上的玄虱毒方才痊愈没多久,那箭上是否淬毒,是否深入心脉,这些都尚未可知,她怎能不急?黄绸传信乃日夜加急,若是还有其他消息,也需再静待几日,裴茵暗自握了握拳,在心中告诫自己要镇静。
庞吟看她如此,更是担忧,裴茵向来是憋着的性子,往往她表面上看起来越是镇定,心中则越是慌乱无措。
阿茵,你有什么就说出来,别憋在心里。
庞吟开口道,要不,今日我不回去了,就留在府中陪你。
不用了庞吟,我想静静。
裴茵面上强撑着的镇定,着实令人担忧。
庞吟见她如此,留也不是走也不是,一时更加担心,还是奈芸主动说道:庞姑娘不如先回府去,奴婢会好生照料王妃的。
庞吟想想也是,这才点了点头,抬脚离开,临行之前,还不忘反复叮嘱奈芸照顾好王妃,若有什么事情,第一时间派人去国公府找她。
裴茵在清风院中浑浑噩噩地等了三日,期间吃不下也睡不着,丹竹从未见王妃如此过,从前王妃心烦意乱之时,尚能去霍霍库房里的那些药材,如今成了折腾自己,怎不叫人心疼,偏偏她还什么忙都帮不上。
三日之后,裴茵仍未等到西北的其他消息传回,直觉告诉她,没有消息便不是什么好消息。
若贺云年转醒,他必会念及自己挂心,而再传信息回来,如此恐怕……裴茵根本不敢继续往下想,直觉一阵前所未有恐慌,她捏了捏手心,在心中做下一个重要决定。
她开门唤了奈芸前来,而后用异常坚定且沉稳的口气,开口说道:奈芸,我要去一趟西州,我知道你有办法能带我去的。
奈芸怔了怔,去西州?王妃这般弱质芊芊之人,如何能去得西州?王妃冷静,西州如今不太平,王妃去了恐帮不上忙,还会平添烦扰。
我通医术,懂药材,殿下身中奇毒之时,一直是我照料左右,谁说本王妃帮不上忙的?裴茵端出王妃的架势来,气势汹汹。
奈芸被这话噎了一下,又道:此去西州,山长水远,最快也需半个月时间方才能到。
我知道,我要去。
裴茵的回答平静却又坚定。
奈芸看着王妃面上坚定的神情,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,她思忖片刻,而后回道:属下这就下去准备,但最快也需后日才可启程。
好。
裴茵点头。
奈芸退出房中,心中烦恼。
带王妃远赴西州这种事情,奈芸自是不敢擅作主张,但她知道自己劝不住王妃,只得先假意答应下来,争取时间再另想办法。
**西州,主帐之中。
贺云年正专心看着边境舆图,对桌上那碗漆黑汤药,全然视而不见。
楚延每过一刻钟,便进来催促一次,但都是无用。
他就知道,以贺云年的心性,不会乖乖喝药,前几日中箭昏迷时的惨状尚还历历在目,如今伤势才稍有起色,他便忘了疼,连药都不肯喝。
贺云年一贯如此,从前几次重伤,他也这么挨过来了,但楚延是大夫,清楚他的伤势,断不能放任他如此折腾自己而坐视不理。
赶紧趁热喝药。
楚延又重复了一遍自知无用的话,随即负气似地出了营帐。
他就不该同贺云年这厮来此地,若留在上京,此时他已可以三书六礼,亲自登国公府大门提亲去了。
负气归负气,楚延当然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,况且他还想着此番定北军大获全胜之后,他好挣些功劳回京,届时再让庞吟风光大嫁。
贺云年对楚延催促话置之不理,继续研究桌案上的那张边境舆图。
与西羌交战的三个月来,贺云年已率定北军顺利夺下两城,如今只剩卢城,尚未攻下。
卢城易守难攻,尚需些时日准备。
贺云年的目光落在舆图之上,卢城与西州之间隔着一道山脉,若从西州起兵,中间隔着天堑,自然难以攻下。
贺云年的目光上移,最终定在阻隔卢城与北戎之间那条河流之上。
从西州起兵,自是难攻,但若从北戎出发,跨过运河,夺下卢城,那便容易得多了。
如今北戎二皇子巴图择已然登基,大皇子死于牢中,上京安和公主同江太医即将成婚的消息已然传遍大渝,北戎王上初登帝位,尚需时日扫清宿敌,自是希望同大渝交好,若他肯让定北军借道而行,卢城三日可破。
贺云年轻敲了下桌板,心中已有主意。
此时正逢夏戎躬身入账,在禀报完今日的重要军情之后,夏戎并未退下,而是出言提醒道:启禀殿下,明日十五,是飞鸽传信回府的日子。
军中事忙,许多事情确是需要夏戎每日提醒的,但唯有写信回府一事,他铭记于心,夏戎也知此事,故而先前也从未出言提醒过他。
今日之举,太过刻意。
贺云年眼锋扫过,语调冰冷:本王昏迷期间,你可擅自传信回府?夏戎心中一凛,单膝跪地:殿下恕罪。
贺云年目光冷冽,如此回答,便是有了。
传信内容为何?贺云年压着怒气。
属下将殿下中箭昏迷之事,如实告知。
夏戎如实答道。
殿下中箭昏迷,实乃大事,夏戎本可不用多此一举,但思及先前在扬州之时,殿下为了惹王妃心疼,中箭之后故意拖着不治,而要生生挨到淮城,请王妃亲手包扎一举……夏戎觉得此番殿下中箭,实在不可浪费机会,定要传信告诉王妃知道才是,故而才擅作主张,在殿下昏迷期间私自传信回府。
夏戎当然知道此举逾越,但他还是如此做了,他自认问心无愧,此时虽单膝跪地,但背脊却挺得笔直:属下自知逾越,甘愿领罚,请殿下降罪。
私自传信回京,此事可大可小,若按军律,轻则罚二十军棍,重则处死。
贺云年负手而立,面上神色晦暗不明,沉默良久之后,方才开口道:本王念你初犯,罚奉半年,若有再犯,定不轻饶。
夏戎怔了一瞬,才拱手回道:多谢殿下开恩。
贺云年扬了扬手,示意夏戎退下。
从此地传信回京,需三日左右的时间,算着日子,此时她定已收到消息。
裴茵的性子,贺云年清楚,若她知晓自己中箭昏迷,定然担心忧虑,但会不会有其他出人意料的举动,他一时之间还真有些猜不透。
慢着。
夏戎起身,正欲退出营帐,又被阻拦。
再传一封加急信笺回去,若王妃想来……贺云年说到此处,明显顿了一顿,后才继续道。
别拦着。
作者有话说:为了让男女主见面,夏戎又受委屈了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