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云年倏地抬头, 看见得是一身黑色暗卫服装,头发高高束起,脸蛋被冻得微红且略带狼狈的裴茵。
谁准你前来此处的?男人眸色深暗,语调冰冷, 周身带着他惯有的那股狠戾威压之势。
裴茵明显愣了一下, 她嘴唇翕动, 刚想开口,又见贺云年眼锋锐利地扫过她的一身黑衣。
能说动奈芸带你来此, 你倒还真有些本事。
能进军营、入主帐、还有她身上的暗卫服,看来奈芸在其中帮了不少忙。
裴茵低头,嘴唇抿紧, 将视线落在桌角的那碗汤药之上。
这般冷淡疏离的语气,好似将时间一下拉回到了去年冬日, 裴茵每晚去肃清居给他送药时,他对自己冷言冷语的样子。
擅自来此, 裴茵当然知道此举不妥,但看见信上左胸中箭, 重伤昏迷几字的时候, 那种慌乱无措之感, 令她如坠深渊。
一路忍受着北地的寒风凛冽,颠簸了半个多月的马车, 如今见他没什么大碍了, 还能有力气数落她,裴茵便知,自己是多此一举了。
裴茵攥紧衣角, 到底是她太过冲动了, 她也知道自己此举笨拙又无用, 但她却还是这么做了,就是为了想来看他一眼。
她愿以为,他定是也想见她的,只要他的伤势能好得快些,唐突也好,冲动也罢,边疆苦寒,这些她都可以忍受,但唯独不能忍受的,是他的冷言冷语。
裴茵只觉整个人比处在北风之中还要寒凉许多,一颗心直往下坠,眼眶也不争气地红了,玄黑的暗卫服上,滴落下几滴泪。
知道自己话说重了,其实她能来此处,也算是他暗中同意的。
数月分别,他自是见她的,但西州苦寒,眼下失地虽已收复,但仍有动荡未平,他原想着将她安置在北地凌王府,待过几日便策马前去见她,没想她竟出乎意料地自己先来了。
在军中威严惯了,是以他一开口,便是惯有的怒斥责问之言。
裴茵吸了吸鼻子,抬手拭去眼角的泪,她还以为他许是伤重流血,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惨状,想着来此照顾他,给他包扎煎药。
要是知道见他会是如此情状,她断然不会来此,好好地在上京闲暇度日,难道不好吗?裴茵将眼泪憋了回去,而后微微福了福身子:擅自来此,是阿茵的不是,我任意妄为,不知轻重,还请殿下不要怪罪奈芸。
阿茵这就离开,去往北地凌王府,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。
裴茵说完转身欲走,贺云年却已先一步走到她面前站住,一手握住她的皓腕,一手抬起覆上她的面颊。
西州风大,裴茵莹白如雪的脸颊上不免被风吹得微红,除此之外,还挂着两道晶莹泪痕,煞是明显。
一双小手寒凉如冰,她最是畏寒,此时却穿着单薄的暗卫服侍,怎能不冷?贺云年心中微微泛疼,只顺势将她的一双小手揣在自己怀里。
我药都还没喝下,阿茵就要走了?贺云年这会儿说话的语调,明显柔和了许多。
裴茵将头撇到一边,故意避开他的触碰,因为太冷,冻僵的手未有移开:我看殿下身子好得很,那药,你爱喝不喝。
通常,涉及到有关医药之事,裴茵都是认真严谨的,今日说出你爱喝不喝几字,便是真的生气了。
贺云年用指腹轻轻擦拭着她脸的泪痕。
上京到西州,千里之遥,路途奔波,又是这般严寒天气,她一个女儿家为了见他,这路上所挨的苦,可想而知。
而他,甫一见面,竟是那般恶语相向,换谁也不会好受的。
换个角度思考,若是他不远千里返回上京,在府中见她是这种反应,他也不会高兴的。
先前遗失在西羌手中的三城虽已收复,但西州尚不算完全安全,我也是担心你的安危,才会关心则乱。
贺云年指尖稍稍用力,将她刻意撇开的脸转了过来,是我不好。
裴茵垂眸,避开他的目光,羽睫上尚还挂着晶莹的泪珠,鼻尖微微泛红,看起来楚楚可怜。
左胸处的箭伤尚未痊愈,只不过收复失地之后尚有许多其他事情需要处理,只能强撑身子来办。
贺云年说着,只握住裴茵的小手,将其置于自己心口之上,语气似认真又似诱哄不信你看看。
裴茵想要将手抽离出来:谁要看。
贺云年紧了紧手上力度,继续道:昏迷三日是真,当时拔箭的军医亲口言说,若是再偏上半寸,恐性命难保。
裴茵的小手明显顿了一下,沉吟半晌之后才缓缓抬眼,对上贺云年那双幽暗深邃的眼:殿下别说了。
男人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,只将她柔软的手掌慢慢摊开,覆于自己心上,穿过衣领,揣进外衫之内,再顺势将人一揽:阿茵看看就一清二楚了。
温热紧实的触感传来,裴茵能触摸到他胸口处缠着地绷带,一时也没了生气的心思,毕竟西州一这趟,是她硬要来的,他担心她的安危也属情理之中,还有左边胸口上的那一箭,也是切切实实存在的。
我才不看,裴茵低声嗡嗡了几字,后又往他身上靠了靠,既是如此,殿下为何还不喝药?贺云年被这话一噎,没有应声。
方才取药之前,裴茵可是在无意中听见了煎药医官的抱怨,说凌王殿下不愿喝药,一碗药热了三次,最终还是得到了,这么下去,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等等之言。
殿下,这药得趁热喝才行。
裴茵又说了一遍这话,如此甜润柔婉的语气,还真有几分似去年冬日,两人在肃清居时的样子。
只是言语相似,心境却大不相同了。
其中变了什么,两人皆心知肚明。
殿下快喝药吧。
裴茵冲人眨了眨眼睛。
唤我什么?贺云年故意靠近了些,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。
夫、夫君……裴茵低头,轻推了下他的胸膛,嗫嚅道,快喝药吧。
贺云年嘴角轻勾,这才将人松开,转身坐回椅上:将汤药拿来吧。
裴茵正欲执起白瓷药碗,指尖触及碗延,尚是温热,此时喝下正好。
她正想上前将药递上,却听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裴茵脱手将碗放下,发出砰的一声脆响,连忙推至一旁。
与此同时,帐帘被人掀开。
我说今日的药,你喝了没喝?楚延躬身入帐,方才他去取药,听闻今晚的汤药已然有人取走送去,他不放心也觉得难以置信,这才亲自前来问上一问。
没想还真有人给他送药来了,而贺云年脸色缓和,瞧着十分……情愿的样子。
正准备喝。
贺云年面无表情地回道。
……?楚延只觉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,他先狐疑地打量了眼帐中之人,玄黑锦衣,想来是暗卫前来禀报消息,接着又执起桌上药碗,放在鼻尖出轻嗅了嗅,确认汤药无毒之后,才安然将碗放下。
那你赶紧喝吧,喝了我好将碗带走。
不必了,贺云年停顿片刻,一会喝完自有人收拾。
楚延怔了一瞬,想着贺云年也没必要匡他,毕竟他若不想喝药,直接言说便是,犯不着同他拐弯抹角。
又看了眼低头立在帐角的那名暗卫,从前禀报的差事都是夏戎来做,如今却换了个眼生之人,夏戎这差事当真是越办越差了,怪不得贺云年要罚他半年俸禄。
行吧,你趁热喝就行。
楚延点了点头,临走之前还莫名其妙地觑了他一眼,心道,今儿这西州的寒风是改了风向吗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