◉ 第 135 章

2025-04-03 04:16:51

京城的城门口熙熙攘攘, 来往之人络绎不绝,有一顶不显眼的青罗伞盖的马车顺着人流进城。

掀开青罗的帘子,徐大人打眼往外看, 京城的街道依然热热闹闹,似乎与走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, 但徐韬纬知道, 一切大不一样了。

这一次, 是徐家复起的机会, 他必须得抓住,天下文人之首, 这是多少文人梦寐以求的?但他要的, 还不止这些, 孔家可以世世代代做衍圣公, 为何我徐家就不行?任他改朝换代,抑或江山永固,唯我徐家, 世世代代, 屹立不倒。

可惜, 自己是看不到了,本来按照计划此事可成, 但出现了很多变故,那些阻碍徐家大计的变故, 迟早我要一一扼杀。

徐韬纬, 是废妃徐氏之父,因废妃之事, 被迫上书乞骸骨, 陛下恩准了, 徐韬纬无奈回乡,此番回来,就是为了重回权利之巅。

京城里谣言四起,有说皇上已经决定让公主和亲了,也有说皇上打算选个别家的姑娘封为公主和亲,只有少数人,相信皇上主战。

但皇上至此,从未表现过自己的真实想法,于是各样流言纷传,多么离谱的都有。

这日茶楼里说书先生正在讲书,讲的是朝代年纪、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的故事,说是那一年,有个公主自请和亲,保了两国百余年的和平,功德无量,两国百姓都为她建神庙,塑神像,最后登仙的故事。

这故事表面看着确实是个大团圆的故事,公主为国自请和亲,和亲之国善待公主,甚至最公主因为功勋卓著,直接成仙,整场书里,没有一个恶人,但味就是那么地不对。

到公主和亲的地步,只怕两国早已交恶,公主在和亲之国的处境,应该举步维艰,最后她还要做出功绩,赢得两国的尊重,其中的辛酸劳苦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
这个故事,说到底只是一个过分美好的故事而已。

底下坐着百姓里有嗅觉敏锐的,一开场就能闻出点什么来,但他们选择闭口不言,有那年轻人,听着听着也察觉到味不对了。

住嘴!台下有年轻人一跃而起,讲什么公主和亲的美好故事?哪个有血性的男儿能靠着出卖公主来过日子?与其讲这种鬼故事,不如讲讲长宁公主在边境大杀四方的故事,或者说说近来的陈家战神,这些不是好听得多?是啊,是啊。

台下不少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附和。

要是实在没有东西讲,边境伍勇士也可以讲。

年轻人七嘴八舌地建议,说书的先生不是那迂腐的,当即就改了故事,讲起一品镇国长宁公主当年的风光来。

吃水不忘挖井人,这片土地上的百姓,都是知道感恩的,很多年过去了,长宁公主依然活在他们心间。

宫外的百姓为长宁公主的故事喝彩,宫内的明华公主却坐不住了,她不想去和亲,但很多消息都指向,皇兄属意她很亲,一时间,心乱如麻起来。

终于坐不住了,小公主决定亲自去问个究竟。

她刚走到乾正宫门口,倒是与以徐韬纬为首的文臣狭路相逢。

臣等参见公主。

徐韬纬一群人纳头便拜。

诸位大人免礼。

按照道理来说,见了礼就结束了,应该各自去忙,小公主往乾正宫里去,这些个大臣从乾正宫里出。

但是徐韬纬他不站起来。

倒是巧了,徐韬纬正愁不能当面劝公主和亲,这不是,机会就来了。

臣徐韬纬,参见长安公主!长安是明华的封号,倒是许多年没有人叫过了。

徐大人这是何意?明华虽然单纯,但有小动物一样准的直觉,这些个做文臣的,从不无的放矢,每句话必有深意。

德高望重徐大人捋了捋胡须,沉吟片刻才道,长安长安,长治久安,先帝为公主取此名意在求天下长安。

明华公主谨慎地后退一步。

公主受天下百姓供养十余年,佑我大曜百姓免遭兵祸乃公主分内之事。

徐韬纬单刀直入,直接说出自己的意图。

明华的手不自觉地蜷缩起来,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摆,其实她知道,徐大人说得很对,这可能代表了很多文人的想法,毕竟徐大人德高望重,桃李满天下,受天下读书人敬仰。

皇家的儿女,生来就有荣华富贵,但是这些荣华富贵,伴随的是很多不自由,前面十几年,明华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到不自由,如今,确实是拿她的婚事回报大曜的时候了。

她无从辩驳,但不想认命。

徐大人还在说什么礼记法度,明华公主只好沉默不语,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面上凤穿牡丹的绣花。

孔子云杀身成仁,望公主以天下百姓为重!徐韬纬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,很快一片暗红。

望公主三思,以天下百姓为重,公主一日不应,臣等长跪不起。

徐韬纬做了结语,跟随他的文臣们紧随其后,重复道:望公主三思,以天下百姓为重,公主一日不应,臣等长跪不起。

望公主三思,以天下百姓为重,公主一日不应,臣等长跪不起。

……这已经是□□裸的胁迫了,还是堂堂正正,占尽道德制高点的胁迫,若是公主自请和亲,换来大曜和靖国边境百年和平,这些劝说公主的人,都会名留青史,流芳百世。

武死战,文死谏,死战容易,但死谏的机会可不多,养望留名,在此一举。

明华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大臣,其实他们人不多,但明华却觉得,有千军万马在她耳边,不断地重复,个个面如菩萨,实则都是怨气冲天的厉鬼,天地间,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,被群鬼包围,他们端着菩萨面,行的却是喝人血,吃人肉的勾当。

让开。

突有天籁之音,划破黑暗的天幕,带来一丝曙光。

明华公主回头,来人一身玄色衣衫,步履极大,手里拿着一把三尺五寸长的鞭子,鞭把饰以红色的璎珞,像一团火席卷而来。

是言尔玉。

只见她一把推开拦着门的太监,满面怒容,英气十足,带着千军万马的凌厉气势向自己走来 。

守门的几个太监没站稳,险些撅过去。

跪地的大臣并没有抬眼皮一下,依旧低头念着:望公主三思,以天下百姓为重,公主一日不应,臣等长跪不起。

言尔玉又能做什么呢?这些大臣,根基极深,不是轻易能撼动的,明华眼里刚聚起的光熄灭了,她低眉顺眼,像是待宰的羔羊,等待最后的审判。

言尔玉绕着这群人转了一圈,把这些长得差不多的老匹夫的容貌记住,鞭子甩在地上劈啪作响,怒极反笑,好,很好。

徐大人,我且问你,送徐樱桃去和亲,你愿意吗?她抱着臂,满面嘲讽。

念经的大臣们停了下来。

徐韬纬突然觉得,是他高估了言尔玉,这样的生死攸关的国家大事,言尔玉要用来报私仇?如此气量狭窄,鼠目寸光,难堪大任,以前她能破坏自己的谋划,不过误打误撞罢了。

若徐贵人一去能换来两边境和平,百姓安居乐业,臣以她为荣。

徐韬头深深地埋下去,没人看见他眼底的情绪。

你们呢?送你们的女儿去和亲。

言尔玉回身看着这些老谋深算的狐狸,她知道,送女儿若是能换来贤名,这些老东西恨不得送十个,不过是女儿罢了。

臣等皆以有此女息为荣。

他们的回答不出言尔玉所料。

那送你们去和亲怎么样?有懂事的小太监搬来椅子,言尔玉顺势坐到椅子上,在张口,就是石破天惊的话。

荒唐,一位大人气得甩袖子,臣等是男子,如何能和亲?贵妃何必如此折辱臣等。

徐韬纬的眉头拧起来,这戚寄如此沉不住气,难堪大任。

大人受天下百姓供养近三十年,佑我大曜百姓免遭兵祸乃大人分内之事。

至于你说男子不能和亲,男子又如何?那靖国又不是没有公主。

言尔玉竟是把刚才众文臣劝明华的话原原本本还了回来。

站在一边的明华公主忍不住抬起头来,秋风吹过,将她乌黑的发丝吹起,极致的黑与玉色的面交相辉映,言尔玉更像是神话传说里主持公道的天界女神了。

明华忍不住悄悄挪了一步,离言尔玉更近些。

胡闹,又一位大人按捺不住,他气得胡子都在抖动,一甩袖子,冷声呵斥道:男子和亲自古未有,贵妃当真胡搅蛮缠!那女子和亲便是古来如是么?凡事总有第一回,大人不妨试试做这开天辟地头一回和亲的男子。

贵妃脸上挂着闲闲的笑,饶有兴味地挑眉,更像是在嘲讽了。

你…你…那大人气得站起来,拇指按住中指的第一个指节,食指指着言尔玉,不住地颤抖。

言尔玉吊儿郎当地吹了吹指甲,不忘记火上浇油,您家的子侄也可以去试试,虽说是第一回男子和亲,也没必要只去一个人是不是?叔侄一同服侍靖国公主,也是一段佳话呀。

噗嗤,因着言尔玉阴阳怪气的语调,明华公主忍不住笑出声来,见言尔玉抬眼望来的目光,忍不住又往言尔玉后面缩了缩。

有辱斯文……你…你…这位大人一向斯文,可没见过泼妇骂街,对这样的话不知应对,只见他的脸越来越红,逐渐涨成猪肝色,却无论如何再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他站着颤抖半天,心里承受度终于到了极限,转头就往九龙盘旋的雕花柱上冲。

这些文臣,向来是以死谏为荣的,不管心里怎么想,嘴上都以死谏为人生最高追求。

徐韬纬余光看到他的动作,敛下眼皮,假装看不见,事情闹得越大,对己方越有利。

言尔玉早就防着这一手,一个跨步上前,抬起右手,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这位大人的后衣领。

大人被羞得满脸通红,死死闭着眼睛,攒着劲往前冲,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,甚至连倾倒的动作都没有,反而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拉扯。

他睁开眼,眼前并非是那根红漆柱子。

言尔玉后退几步,将他直接扯回原地。

周围的大臣都围上来,虚虚拉着他。

言尔玉拍拍手,混不在意道:不好意思,我们武将的女儿,力气就是这么大。

文臣们包围住撞墙的大人,对他嘘寒问暖,又围得分散,到处都是漏洞。

有时候人的勇气只是一股气,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,那大人一撞未中,倒是生不起再撞的勇气了。

大人若真的心存死志,不如暂且留着性命,以待来日死在战场上。

言尔玉居高临下看着那大人。

臣……徐韬纬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,他这次的满盘算计,又要因为言尔玉落空了吗?兵祸……那大人顽强地发出嘶哑的声音。

言尔玉这次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,送公主当真能免兵祸吗?今日和亲,明日纳贡,后日是割地、赔款。

丧权辱国?在场的大臣沉默着,没有人敢接这话,谁都知道猛兽的胃口不是一日喂大的,今日送了公主,谁也不敢保证来日会如何。

与沉默的逼嫁大臣相比,明华公主的眼神却越来越亮。

两国邦交一味退让,终有一日伤及国本。

诸位大人为我大曜子民,莫非要眼睁睁看着大曜滑入深渊?一味求和止戈,又将我十万万血性男儿至于何地?‘遣妾一身安社稷,不知何处用将军?’仗还没打就火急火燎送公主,竟是连一个打败仗的机会都不给诸将吗?不知列位居心何在?再言之,公主和亲当真的能换取和平吗?靖国狼子野心,欲壑难填,岂是一个公主便能够平复的?大人连死都不怕,还怕开战?像大人这般无畏生死的大曜子民多了,世间万物,无物可阻挡我大曜之路!对靖国一味退让是没有好下场,唯有打,把他们打服了,视大曜为雷池,再也不敢越大曜边境半步。

以戈止戈虽然很多时候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,但确实是有效的,毕竟有句话道,一拳打得百拳开。

与一个国家斗争到底,目的并不但是这个国家,最重要的是同时威慑其他国家。

文臣们沉默了,徐韬纬绝不允许自己的计划有意外,德高望重的徐大人终于又开口,国家大事不是一时的意气之争,若要打,粮草哪里来?若是败了,岂不是要让陛下遗臭万年!大曜并不具备打仗的条件,万一战败,后果也不是明堂上的君主,能够承担的。

徐韬纬知道,这一战,靖国准备得十分充分,不知有什么样的底牌,但他们是有必胜的把握的,与其打了败仗再送公主,不如在他的努力下,先送公主,这是他的投名状。

朕倒是愿意遗臭万年,也不愿被后人嘲笑,失去脊梁!皇帝浑厚的声音传来,打破僵持的局面。

参见陛下!众人忙不迭地行礼。

皇帝走过去,一手扶起贵妃,一手扶起自己的妹妹。

真论起来,哪里有完全做好的战争准备?除了处心积虑制造战争的野心家,没有任何一场战争的应对方能够做好万全的准备,但没做好准备就能避战吗?为了避战丧权辱国,值得吗?逼嫁的众人,心里一凉。

他们中,有的人是真的认为送公主能免战,还有部分人敢逼嫁,是认为这是皇上的意思,他觉得自己拿捏了皇上的心理,博得是前程。

皇上如此表态,他们知道,无力回天了。

……圣旨发得飞快,第一道,正面迎战,晓喻天下,第二道,令六部做好准备,全力配合边军。

与之相比,第三道旨意显得那么寻常,不过是皇上要封后了。

前两道圣旨,说的是家国大事,后一道,虽说也涉及家国,但到底,是皇上家事,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两道旨意上,对皇上封后的关注自然是少了。

若是平时,封后时车辇用的什么纹饰都要吵上一吵,如今前朝只吵战事。

言尔玉其实不解,他们的婚事,不必如此着急,为何非要赶在这当口封后?她问了出来,阿奕,为什么你这么急着娶我?卫奕沉默地给刚种下的梧桐树培土,手上动作不停,直到将挖出来的洞填满,又拿起浇水的桶给梧桐树浇水,确保梧桐树的根系都被浇头以后,放下手中的葫芦勺子,才慢慢道,阿玉不想嫁我吗?啊…?言尔玉莫名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委屈,明明她也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卫奕的事,就算有,也不过是多看了别家好看的儿郎几眼,算不得什么大事,但还是有些心虚。

怎么会?言尔玉尴尬地笑,莫名开始心虚,我自然是十分愿意嫁你的。

那便好,卫奕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,你愿意做我的妻子,真好啊。

卫君实伸手,将言尔玉紧紧揽在怀里,深吸一口气,才附在她耳边悄声道,上穷碧落下黄泉,我们都会是夫妻。

言尔玉被迫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,没有觉得安心,反而莫名焦躁起来,约莫是婚前焦虑?她压下心底的异常,又对卫君实笑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