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淰眔不是什么薄脸皮的人, 听了这话,面上却有些发烧。
离谱,离了大谱, 这些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?大娘看了他们一眼,又露出笑来, 还朝着自己的丈夫努努嘴, 大叔背过脸去, 一脸的伤风败俗、非礼勿视, 又忍不住偷偷瞥这对年轻人,抚摸这自己的山羊胡感叹, 年轻真好啊!梅淰眔背过脸去, 挡住卫毓秀, 恨没有一个斗笠, 遮住自己的脸。
拿了方子抓了药,卫毓秀还是没有醒,梅淰眔无奈抱着姑娘回去, 罢了, 送佛送到西, 又不是没抱过,多一次少一次, 有什么打紧?况且这姑娘必定吃了很多苦头,能让她歇歇也好。
一直到日头西斜, 床上的姑娘也不曾清醒, 梅伯探进一个脑袋来,手捂着眼睛, 却偷偷从指缝里看, 如同掩耳盗铃。
什么不能看的场景也没看到, 两人是一点触碰也没有。
唉,梅伯在心里叹气,因为老一辈的事情,公子一直对成家很抗拒,他们这些人也老了,必定走在公子前头,将来谁陪着公子呢?如果公子有心动的姑娘,能陪着他,不至于孤独终老,那真是再好不过了。
梅伯失望地放下捂着眼睛的手,得,没什么不能看的,公子,该吃饭了,老奴特意叫人煮了杜仲养身粥,您放心,厨房杜婶做得一手好药膳,必定将这位姑娘养得白白胖胖的。
别胡说。
梅淰眔也不知道这一下午在干什么,他好像什么也没想,又好像什么也想了,浑浑噩噩混过了一下午的时光,他随手帮卫毓秀掖紧被子,我养她干什么?钱多没处花?您要努力啊!梅伯有几分恨铁不成钢,刚要传授公子爷几招。
床上的姑娘嘤咛一声,悠悠转醒,梅伯一秒噤声。
小老头眉飞色舞,雪白的胡子因为主人的激动也抖动起来,小老头手握拳鼓励。
半梦半醒中,卫毓秀迅速警惕起来,猛地起身,防备地看着四周。
是熟悉的厢房,房间简朴,也不曾有脂粉香,卫毓秀松了一口气。
这才发现一座一站的主仆,她礼貌颔首,我……我来叫你吃饭,怎么那么能睡啊!梅淰眔将双手交叉,背在脑后,刻意做出一副在自己家的松散随意来,掩盖在外衫下的腿脚,不自在地碾了碾地面。
多谢。
卫毓秀下床行了一礼,神色冷若冰霜。
不是的,卫姑娘,我们家公子……梅伯,去厨房看看养生粥好了没有。
梅淰眔适时截住梅伯的话头。
梅伯无奈,只得躬身行礼往外走了。
卫毓秀突然跪到地上,满面郑重。
凭梅淰眔的功夫,他当然能在卫毓秀跪到地上之前截住她下落的身体,但他没有,总不能让她连下跪也不能,那对一个本就无助的人太过残忍了。
多谢梅指挥使救命之恩。
卫毓秀的头磕到地面上,除了父母皇帝,卫毓秀从未对人行过这么大的礼,这个头,她磕得心甘情感。
梅淰眔在她两步远的地方,手脚僵硬,静静地等她说完。
欠您的银子我会十倍百倍地还。
这是划清界限的意思,她复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,在青楼的时候,这个聪明的女孩子将玉佩藏在嘴里,压在舌苔下,才保住了母亲的遗物。
这是我母亲的遗物,先抵给您。
卫毓秀不看他,她心头恨意如烈火,灼烧得她精神亢奋,她不仅要活,还要好好地活,让那对母女惶惶不可终日,担心头上随时掉落的剑。
卫毓秀将那块玉佩高高举过头顶,梅淰眔接过,轻轻在手中摩挲。
你想报复他们,还得赶紧好起来才行。
他顺手扶起他,又道:如果有需要,我可以……提供帮助。
多谢梅指挥使。
卫毓秀断然拒绝,她昂着头,眼底是熊熊怒火,我会自己强大起来,亲手报仇。
梅淰眔看着她绷紧的脸,倔强的眼神,答道:好。
*赏花赏鱼宴,是自立国以来的传统,意在君臣相得,使得百姓安居乐业。
初夏时节,在含露殿摆宴,风也不燥,温度正好。
言尔玉坐在高高的明堂上,打眼看满堂文武济济一堂,众臣的家眷热热闹闹,众人交杯换盏,好不热闹。
陈筠远远给了言尔玉一个眼神。
言尔玉想起那日午后,姐妹间的谈心。
午后不甚耀眼的日光从菱格纹的窗棂里漏进来,照在地上斑斑点点,明明灭灭,树影子也同样照进来,初夏的暖风一吹,风移影动,落在地上是星星点点的光斑。
陈筠抱着膝盖,坐在软塌上,言尔玉悠闲地躺着。
小玉,我有点怕。
陈筠甚少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。
怕什么?言尔玉睁开眼睛,笑盈盈地看着她。
日光横切过来,在陈筠脸上切出一个方形,恰好照亮她的眼睛,那双曾经威风的,杀气凛凛的眼睛如今满是困顿与迷茫。
我怕家里真的不认我,我会害死我娘。
陈筠将头埋进双膝之间。
言尔玉笑了,善良孩子会被这样的威胁吓到,但这样的威胁所依靠的,不过是陈筠的心软。
家里认过你吗?若你不是陈家战神,现在在哪里呢?言尔玉冷哼一声。
陈筠认真地想想,若她不是陈家战神,陈家不过是东北的小股势力,她又一向不得父亲宠爱,现如今,她应该还在边关吧,或许随便找了个家世相当的人嫁了,已经有了孩子,没有战场上的恣意纵横,也不曾见过京城的繁华风光。
你有今日,完全是靠你自己,靠你的祖父,是陈老爷子悉心教导,是你自己勤学苦练,陈老爷子已逝,你最该感谢的是自己。
陈家人除了亏待你,无视你,还做了什么?是吗?陈筠更加迷惘,我不曾入祖父眼的时候,日子确实艰难,但这样的艰难磨炼了我……什么艰难磨炼自己?狗屁!言尔玉掷地有声,她气得坐起身来,你最该感谢的是在艰难中不放弃的自己 ,世界上遇到艰难的人很多,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化艰难为力量,为什么要认为是艰难助力自己成长,而不是没有这些艰难,你会活的更好?感谢苦难,坎坷,艰辛,永远是伪命题,深陷其种百折不挠的人,才更该被感谢。
陈筠抬起头来,认真看她,真的吗?当然,没有你,陈家什么也不是,如何能够一统东北?不认你,陈家失去陈家战神,而你还是你,你本来就不曾拥有过他们,又何谈失去呢?抛开这些不谈,问问你的心,言尔玉将手放在她的心上,掌下的心脏,跳动得蓬勃有力,你是想留在宫里还是想去战场上?当然是战场。
陈筠脱口而出,她天生就该属于战场,而不是在别的地方,蹉跎时光。
但我娘……想起柔弱无依的生身母亲,陈筠又不忍起来,她总不能不在乎亲娘的生死。
世人一贯教育人孝道,但母不慈,子何谈孝?人类不会天生爱一个人,母亲也可能会讨厌自己的孩子,不必用母爱与孝道的互相绑架。
真存死志的人不会大张旗鼓地告诉你,寻死觅活,只是拿捏你的手段。
父母对子女的决定进行干涉的时候,最喜欢寻死觅活威胁,大部分父母是真的为了孩子好,还有一些父母是为了自己的控制欲。
你不如试试置之不理,看你娘真的会上吊还是跳河?战神的步伐不应该被寻死觅活的戏法困住。
好,我愿意试试,但皇上愿意放我走吗?男人都好面子,何况是皇帝?愿意,皇上是个好皇上,放在驻守边境,肯定比困在后宫对国家有益。
言尔玉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,皇帝的想法,她早就问过。
赏花赏鱼宴,当着百官及家眷的面,皇上会下诏放妃。
微臣斗胆,携家眷敬皇上一杯。
一道声音唤辉回言尔玉的思绪。
高台下,是一个身着黑色官服的中年男人,一双不大的眼,看起来不是特别机灵。
他倒是会享受,左拥右抱,左边的夫人蹙着含情目,看起来十分娇弱,右边的容貌不及左边的,看起来大方一些。
大臣们互相敬了几轮酒,许是酒喝得有点多,有些醉意,刚才那位黑色官府的男人扯着自己的小儿子对众人道,这是我儿子,皇上的小舅子。
他醉了倒是也不忘敬语,提及皇上双手举过头顶。
言尔玉直觉地看向陈筠,果然,陈筠微微点头。
卫奕环视全场,众人皆有醉态,那么是时候了。
孙喜。
皇帝一声令下,孙喜展开早就准备好的明黄色卷轴。
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......天下不可无陈家战神,后宫可以无德妃......陈家战神重返疆场,驻守边疆,乃利国利民之举......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,自此以后,朕与陈筠婚嫁各不相干。
孙喜念完圣旨等了良久,依然是满座寂静,谁也想不到皇上能写下放妃书,皇上与陈家战神,不是笔墨往来,引为知己吗?如此佳人为何不藏在后宫中?陈筠从座位上走到大殿中央,堂堂正正道:臣领旨。
她在皇上面前,从来不曾称过臣妾,一日为臣,终生为臣。
她大踏步上前接那圣旨。
你敢!陈父怒喝一声,又急又怒,借着醉酒闹事,几杯猫尿下肚,他是真的不分东西南北了,忍不住说出真话,你回东北,我陈家儿郎哪里有出头之日?他的爱妾慌忙恨掐他一下,陈父酒稍醒,又换上一副无赖面孔,我的女儿是德妃,你若不做德妃,便不要姓陈。
陈母擦着眼泪,筠筠,你要我死是不是?在宫里体体面面的有什么不好?非要去战场拼杀?陈筠停住脚步,他们,都在挡她前去的路。
喲。
言尔玉拿腔拿调,做足了妖媚宠妃的姿态,我竟不知,陈字是什么尊贵姓氏吗?不过是沾了战神才水涨船高,没有陈,战神还是战神!没有战神,谁稀罕陈家?她当着百官的面,如此直白地揭穿陈家。
至于你,对着陈母言尔玉不好说重话,战场,是你女儿的梦想,与其让她困守宫中,不如回归疆场,如此,你还要阻拦吗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