躯壳一点一点冰冷下来, 章伏的脸色惨白,唇角干涩发紫,眼睛死死睁着, 那双死灰的眸子里似乎藏了万般的绝望和不甘。
院子里已然静默下来,死士们的尸体被拖走, 殷红的血迹被雨水冲刷, 天一卫杀了人收拾好院子便迅速离开, 走得十分干脆。
天光已然大亮。
徐敬山抬手挡在眉眼上,微微倾手遮住刺目的昼光。
他的眼睛曾受过伤,因而十分畏光,即使带了白绸也没法子消减那种被昼光灼热的刺痛感。
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气,若有若无。
徐敬山在远处站了许久,直到院落里寂静无声, 天一卫走远了, 才莫名叹了口气。
他想起章伏, 垂首细细端详着他,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。
徐敬山的眉眼稍稍舒展开,半蹲下来,素白长衣沾了脏水,他伸手轻轻阖上章伏的双眸, 轻叹口气,语气温温柔柔的:你瞧,天底下不如意的事就是这样多。
譬如,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偿所愿。
譬如, 我那位尊贵如斯的皇兄, 即便早知道我在此处, 却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一瞧。
徐敬山想着想着, 有些遗憾。
那就算了吧。
他捡拾起先前丢在门口的纸伞,轻轻撑开,走出杂乱的小院。
巷道幽深,青石板路一直绵延到洗梧江。
有赤脚稚童举着竹蜻蜓跑过来,小孩子穿得灰扑扑的,笑得却欢愉,乍然撞上徐敬山,小脸蹭地红了:对不住,对不住,公子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透过白绸,徐敬山能依稀辨清一个模糊的影子,他笑笑,拂袖拿走稚童手里的竹蜻蜓,嗓音柔和:赔礼,我拿走了。
小孩子睁大了眼,有些不舍,眼里蓄满了泪,他哽咽着:我、我只有这一个……徐敬山听着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,笑得愉悦,散漫地撑伞走出巷道。
他单手拿着竹蜻蜓,放在昼光底下细细端详,眉眼弯起来,眸底闪着清光。
*秦府,西园。
桃树上的桃花悉数败落,在地上扑了浅浅一层水粉花瓣,枯枝泛着冷绿,少年人站在桃花树下,手里捡着鱼食漫不经心往池子里扔。
属下进了院子后,瞧见了裕王殿下。
天三跟在鹤声身后,目光低垂,嗓音恭敬。
嗯。
鹤声淡淡应了一声,孤知道。
往往是个乖孩子,只是听见琴声绝不会一个人擅自出门,能吸引那只小猫儿的曲子很少,每一曲都是从前在东宫时,他日日弹给她听的,知道这些曲子的除了他,只有一个江檐,也就是徐敬山。
让天一去盯着他。
他拈了拈手里的鱼食,目光落在绿水荡漾的池子里,语气散散淡淡的。
天一现下正盯着京师那边的动向,要让他回来吗?天三有些犹豫,殿下,倘若让天一去盯着裕王,京师那边儿该如何处置,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,裕王殿下向来没什么异心。
少年人手上的动作停住,冷冷睨了天三一眼:你在教导孤吗?天三呼吸一滞,单手撑刀立在地上,半跪下来,低着头,慌乱道:属下失言,请殿下责罚。
池子里,金色锦鲤争先恐后跃出水面,鱼尾处映着胭脂般的殷红,鹤声低着头,把手里的鱼食悉数抛下去。
少年人嗓音疏冷:不必在意京师。
少年人略一思索,又道:看好江檐,一旦他有任何动作,立刻来回禀孤。
鹤声想起上辈子的江檐。
江檐少年时便封王外放,世人皆道裕王醉心山水、无心朝政,是实打实的闲散王爷,同皇位打不上丝毫关系。
但上一世,在他流亡民间的第七年,众大臣齐齐上奏,请立太子,受举荐最多不是贵妃亲子,竟是早早外放的江檐,而后有诏书特下,召裕王回京。
若说这其中没有江檐的手笔,说出来便觉荒唐可笑。
只是他从前一心只想治好秦往往的病,旁的事务并不关心,直到他血洗皇城,自戕在宫墙下时,也再未见过江檐。
或许,在他死之后,江檐当真登了皇位。
鹤声从前并不在意这些,但江檐若当真会对往往不利,也只好先把江檐解决干净。
清风掀起铺满泥地的水粉桃花。
少年人拢袖,走下小桥,踩着满地的桃花往廊下去。
主子。
天七端着凉茶迎面走来,躬身行礼。
少年人淡淡应了声,接过天七手里的凉茶,道:退下吧。
他方推开木门,就听见里面娇声娇气的声音。
我并没有生病呢。
我现下很好呀,你瞧,我还能给你转圈儿呢。
小姑娘仰着脸,看着桌案上放着的苦药,很不服气,跳下床榻要转圈给稻玉看。
稻玉拿着瓷勺,舀着药汁,哄这只蛮不讲理的小东西:小姐,再喝一口,好不好,您乖一些。
我不乖,我不要喝。
小姑娘有些生气,随意往地下一坐,赖着不肯起来。
她觉得稻玉姐姐很不讲道理。
打她醒来后,她分明已经喝了许多药了,稻玉姐姐却还要喂她。
可是她看着那些药,黑漆漆苦滋滋的,分明是一样的嘛,既然是一样的,喝不喝有什么要紧。
气死啦。
小姑娘越想越生气,又张开小口喋喋不休:稻玉姐姐,你不要哄我,等我把这药喝完了,你肯定还要端来旁的药,我可聪明了,你才唬不到我。
哼——小猫儿扭头不看她,轻哼一声。
稻玉浅笑着,听小猫儿的话,时不时点点头,等小猫儿把话说完了,才开口道:小姐,您且乖些吧,若是让东家知道您闹着不肯喝药,定然又要罚了。
可是——秦晚妆缩缩小脑袋,有些心虚:可是阿兄现下没有回来呀,他都没有找着我,是漂亮哥哥找着我的呢,他才不能罚我。
稻玉轻叹:小姐,东家和先生找了您整整一夜。
您今晨睡着的时候,东家在这儿守了两个多时辰,一刻钟前才回屋休憩。
昂——这、这样啊。
小姑娘心里生出一丝小小的愧疚,她仰着小脸儿,有些难过,眼眶红红的又想掉眼泪:那、那你们记得给阿兄端些甜茶喝。
把我的甜茶端给阿兄喝吧。
虽说、虽说等他醒了,肯定要打我,但我也没有办法。
小姑娘有些委屈,谁让我是这样懂事的小孩儿。
稻玉听着小猫儿抽抽噎噎的话,又瞧着她那仿佛做出了很大牺牲的小模样,情不自禁笑出声:小姐,先把药喝了罢,待东家醒了,看见小姐好好喝药,没准儿就消气了。
啊,不成呀。
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,拍拍身上的灰,和跪坐下来的稻玉平视,若想要阿兄消气,我现下更不能喝啦。
等他醒了,我当着他的面儿喝。
小姑娘想着,觉得这是个展现自己乖巧的好机会,他若能瞧见我喝药,便知道我是个乖巧的小姑娘啦。
小姐,这药拖不得。
稻玉急忙道。
小姑娘伸出小爪子贴贴稻玉的脸,振振有词:如何拖不得,可以拖的呀,很可以拖的。
往往。
少年人的嗓音干干净净,像月光映照下的湖面。
他今日特意换了身素白的衣裳,衣角绣着仙鹤纹样,整个人格外澄澈明亮,袖角有金丝勾线,长衣曳地。
少年人逆着昼光走来,身后是万里晴空,风一吹,愈觉万物正盛,天地亘古。
秦晚妆一见着她的漂亮哥哥,心里就开花儿,她扬起小脸儿,张开双手,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抱她。
漂亮哥哥,我想你啦。
小姑娘的嗓音甜滋滋的,像春日里的青梅酒。
鹤声把小猫儿揽在怀里,屈膝半跪下来,低头看怀里的小姑娘,少年人的眸子清透又漂亮,好像藏了一条倒映着碎星的长河,鹤声哑然,语气温温柔柔:两个时辰前,我同往往才见过。
可是我就是很想你呀。
小姑娘抬着小脑袋,很认真地看着鹤声,漂亮哥哥,我想快些见到你呢。
若不是稻玉姐姐一定要催我喝药,我就要去找你啦。
稻玉姐姐很不乖的,我都说了不喝药,她还要催我,若是稻玉姐姐乖一些,我就能快些找到漂亮哥哥啦。
但是你先把我找到了。
小姑娘有些害羞,耳尖红红的,又想蹭蹭鹤声的肩,喋喋不休道,这样很好的,漂亮哥哥,我得夸一夸你,你比稻玉姐姐要乖巧呢,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呐。
少年人认真听着秦晚妆的话,小姑娘大抵是睡久了,这会儿的精力格外旺盛,像个小话痨,又扯扯他的袖子,巴巴道:漂亮哥哥,我、我很想你的,你却有想我吗?时已至初夏,鹤声却仍觉春风浩荡,他低着头,揉揉小姑娘的长发,道:我也很思念往往。
我想时时刻刻见着往往。
他看着眼前的小小姑娘,突然就开始笑,眉眼舒展。
昼光如碎玉,枝叶招摇间,他听见自己说。
好孩子,不必来找我。
我会去找你的,无论如何,我都会找到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