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湫立于庭下, 似乎是刚醒,眉眼间尚待惺忪睡意,长衣曳地, 是浅浅淡淡的霁蓝,恍若雨后初晴的天色。
他低头, 瞧着这会儿正乖乖站着、头也不敢抬的小姑娘, 倏尔哂笑一声, 语调有些清寒:你这样有本事,还叫我阿兄做什么,我该叫你阿姊才是。
阿、阿兄——小姑娘磕磕巴巴叫他,她其实很害怕秦湫生气,这会儿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,只是吧嗒吧嗒掉着眼泪, 抽抽噎噎的:阿兄, 我知错了, 你别生气。
秦湫淡淡道:好姑娘,你如何会犯错呢,错的是为兄才对。
是为兄愚拙,事先竟未料到姑娘这般轻易便能被人哄出去,若早知如此, 我便不该带你去青梧山,便是让姑娘好好待在府里,昨日夜里也不至于走这么一遭。
可是先前阿兄应允了。
秦晚妆急急出声,抬起小脑袋看着她的长兄, 水盈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, 看着很委屈, 阿兄先前应允我了, 过生辰时,我可以去青梧山的。
说着说着,她又开始掉眼泪,声音带着呜呜咽咽的哭腔:阿兄这样说,是要把我关起来吗,阿兄,我知错了,你不要关我,我再不敢了……混账东西,收声。
秦湫瞧着她,嗓音很冷。
小姑娘抽抽嗒嗒的,伸出小手抹了抹眼角的泪,不敢出声了。
你也就只有事后装乖巧的本事。
秦湫冷斥,屈膝半跪下来,伸手把小姑娘脸上的泪都拭尽了,教训道,我先前同你说,不许随意出门,这条你倒是从未记得过。
我记得的。
小姑娘声音低低的,为自己辩解,对上阿兄冷冷的目光,又往缩了缩,生怕阿兄来打她,先前青梧山都没有旁人,我没想到会有拐子来拐我。
秦湫气急反笑: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。
他懒得看秦晚妆,自顾自吩咐左右道:你去屋子里瞧瞧,把小姐先前未曾喝完的药再备一份,送到我书房里。
*枝叶繁密如盖,鸟鸣啁啾。
小姑娘跪在蒲团上,手里握着狼毫,趴在小桌上,有些委屈。
阿兄喂她喝药之后,都没有给她果脯吃,秦晚妆十分不高兴,但又不敢在这个当口再惹阿兄生气,兀自趴着难过。
阿兄呢——小姑娘恹恹抬头,看着倚窗站着的青年人:阿兄为何又走了。
林岱岫拢袖,转头瞧着桌边打不起精神的小孩儿,漫不经心道:他出门了,大抵要入了夜才能回来。
林岱岫走到小猫儿身边,跪坐下来,浅灰长袍曳地,他也学着秦晚妆的模样,趴在小桌上,同小猫儿平视,笑得清浅:阿湫出门,你不该开心吗?若不是方才秦家那个把他叫走了,你怕是得挨打。
可是、可是阿兄都没有喂我果脯吃呀。
秦小猫儿委委屈屈的,先前从没有这样过呢,先前阿兄喂我喝完药,都要给我吃果脯的。
秦晚妆看着林岱岫,张开小口,重重强调:我现在嘴里都发苦呢,那药很难喝,真的很难喝。
林岱岫哑然失笑,捡起狼毫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,轻叹口气:好孩子,你是不是忘了,你现下还在受罚。
小姑娘哼哼唧唧的:受罚便不能吃果脯了吗?自然不能。
非但不能,若是你跪得不端正,字写得不好,还要再挨打。
林岱岫笑得温温和和的,吓唬小姑娘。
秦晚妆眨眨眼睛,缩了缩小脑袋,细声细气的:林哥哥,你不要吓唬我,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,我还从来没有遇上过呢。
林岱岫又笑:这种事可寻常得很,京师的学堂悉数都是这样的规矩,阿湫就是太惯着你了,他总是舍不得动你。
哼——那自然是因为我乖巧啊。
小姑娘仰着小脑袋,振振有词。
林哥哥觉得这种事寻常,定然是你从前求学时很不乖,所以才会常常受罚。
秦晚妆嘟囔着。
昼光细碎,林岱岫闲闲散散坐起来,单手撑着下巴,半阖着眸子想了想,有些怀念:我先前确乎不是个守规矩的人。
小猫儿最爱听这些故事,这会儿眸子亮晶晶的,仰着小脑袋看林岱岫,林岱岫轻笑一声:可惜让往往失望了,我读书时倒是从未受过先生的责罚。
为何呀——小猫儿拉长尾音,有些好奇。
自然是因为我有伴读,责罚悉数都落到他身上了。
林岱岫敲敲小姑娘的脑袋,现下想想,对他倒是颇有些歉疚。
伴读?秦晚妆重复了一遍,跪直了身子,兴致勃勃道:我知道呢,原先那个湘王世子身边就跟着伴读的。
林哥哥,那你定然也出自如湘王府那般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了?林岱岫轻讽一笑:湘王府可算不上有权有势,苟延残喘的虫蚁罢了。
昼光清明如许。
林岱岫想了想:大户人家?他伸手微微遮住耀目的昼光,有些恍惚:许是吧,我已经记不大清了。
昂——小猫儿的好奇心被勾起来,却得不到满足,这会儿心里酥酥痒痒的,也撑着小下巴,巴巴看着林岱岫:林哥哥,你很古怪。
嗯?林岱岫的指尖搭在竹简上,略微停住,懒懒掀起眼帘瞧了小猫儿一眼,温声道:如何古怪。
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:是书院里的人说的呀,那些夫子说,你是个没有来处的人,这是什么意思呀。
林岱岫微微怔忪一会儿,半晌才轻叹口气:他们说得不错,我本就是无根浮萍,四海为家,只是得你兄长庇佑,才能在云州勉强落脚罢了。
秦晚妆撑着小下巴,细细端详着林岱岫。
她觉得林哥哥现下很不开心。
这样很不好。
林哥哥。
秦小猫儿从蒲团上爬起来,蹦蹦跳跳跑到林岱岫身边,端端正正地站着,眸子晶亮晶亮的。
林岱岫轻声应下,转头去瞧秦晚妆,软绵绵的小手贴上眉眼,温温软软的,小姑娘低着头,很认真地瞧着他,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,小姑娘的眸子里像是藏了瑰光碎影。
她的嗓音软绵绵的:林哥哥,你不要皱眉呀,这样不好看呢。
小姑娘自顾自嘟囔着:林哥哥本来是天底下第三好看的人,你若是不笑了,便不能是第三好看了。
而且、而且云州也很好呀。
秦晚妆抚了抚林岱岫的眉眼,像先前漂亮哥哥哄她时一样,林哥哥,你在云州有这样多的学生,他们都很敬重你呢,我与阿兄也会一直陪着你的。
小姑娘掰着小手给他算:林哥哥,你瞧,你每个月可以领这样多的月钱,你可以拿这些月钱在云州置宅,娶娘子,买田地,然后在云州落地生根。
多好呀。
小姑娘娇声娇气的,林哥哥,你能在云州过得很好呢,既然如此,你便不能算是勉强落脚,你能在云州待一辈子的呀。
蓝底白喙的雀鸟儿落在枝头,歪着小脑袋瞧里面一站一坐的两人,清风簌簌,绿叶招摇。
林岱岫听着小孩儿的话,拿着竹简的手顿住了,怔忪了许久,才轻轻笑出声,揉了揉小姑娘的长发:好姑娘。
他叹了口气,像是认命了一样,又或许是对这小孩儿实在说不出什么话,过了半晌,才开口温声道:往往,你这样聪明,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。
噫。
小姑娘有些奇怪,心里却很高兴。
她觉得让林哥哥夸奖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成就,但她又不知道林哥哥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夸她,不自觉乖乖跪坐下来,扬着小下巴,难以自控地得意起来。
林岱岫瞧着她,轻笑出声,接着她的话道:往往,林哥哥问你,天下第一和第二好看是谁?天下第一好看自然是我的漂亮哥哥呀。
天下第二好看是阿兄。
小姑娘的声音甜滋滋的,很认真地瞧着林岱岫,有些骄傲:我很公正呢,林哥哥,你看我排得对不对?林岱岫捏了捏小猫儿的耳尖,嗓音温煦:这我倒是不知,但我知道,若是你这个排法被阿湫知道了,你估计还是得挨打。
哼——我才不会让他知道呢。
小猫儿扭扭小脑袋,不想让林岱岫捏她的耳朵。
她觉得这些人很奇怪。
不论是阿兄,还是林哥哥,总喜欢捏她。
但是这样很不好。
她不喜欢这种麻麻的感觉。
林哥哥,你不要捏我。
你不要同阿兄学这些坏习惯。
林岱岫笑着收回手:是,遵姑娘吩咐。
*夜色已深,烛火微晃。
林岱岫临窗而立,长发未束,松松散散垂落而下,他微微抬头,屈指敲着窗边高悬的雕花灯笼,笑得散漫,眸底似有清光流转。
秦往往又溜去西园了。
他含笑问,是陈述的语气。
是。
相白恭敬答:半个时辰前就走了。
林岱岫望着西园的亮光,静默了许久,半晌才道:日后,不必再朝往往的药里加西艾草了。
万万不可——相白惶然,抬头急忙出声:主子,若是秦家小姐记起往事……林岱岫瞧着他,嗓音温温和和:她若能再记起来,那也很好,那小混账不是总吵着要知道她是阿桥时的事吗,她若记起了,定然十分高兴,便当是我送她的生辰贺礼吧。
相白张了张嘴,无措道:若她想起您的身份……随她吧。
林岱岫轻叹口气,待她记起了,去同阿湫说也好,去报官也罢,都随她心意吧。
相白,我养了往往六年,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,我时常想,我若当真有亲妹,应当也是往往的模样。
然而我却很少有对得起她的时候,她行将及笄,心性却与稚童无二;她欲浪迹四海,却被囿于高墙;她同江鹤声早年初识,是我害她前尘尽忘。
但一切本不该如此。
雕花灯笼微微晃动,映出千奇百怪的瑰丽光影,林岱岫抬头望着窗外如水的明月,两指轻拈着白棋,倏尔轻叹一声。
吧嗒——棋子落地。
林岱岫垂首,笑笑:相白,我厌倦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