昼光清明如许。
十三坐在树下, 酪红洒金裙摆铺开,在日头下晕开瑰奇的流光,她低着头, 眉眼温柔,手里拿着绣针, 专心致志做着手里的绣活儿。
十三。
红拂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, 她低头, 看着树下柔情款款的美人儿,有些担忧,你穿得过分惹眼了,为何穿成这个模样?十三瞧了瞧身上的装束,眉眼弯弯,向来温情款款的语气里难得显现些稚气的天真:红拂姐姐, 好看吗?红拂哑然, 叹了口气。
她从前也见过许多生得漂亮的姑娘, 心比天高、命比纸薄,妄想靠着一张脸爬上主人家的床,以为这样就能飞上枝头,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。
可是往上爬哪有这么容易,那些个姑娘里, 多的是被主君占了身子后,还被主母打死的。
主君难道会为区区一个婢女讨公道么,哪怕谈起,他们也不过是淡淡一笑, 嘲这些婢女自不量力罢了。
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哪会怜惜一个婢女的命呢。
她们的命在主人家眼里, 就如同草芥一般, 随随便便就能打杀了, 她们生来轻贱,这条命还不如贵人怀里抱着的猫儿贵重。
十三年纪不大,性子也好相处,红拂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小妹妹,实在不忍心让她误入歧途。
她柔声规劝道:十三,殿下是储君,哪怕日后要纳妾,纳的也都是些家底丰厚的世家贵女。
好姑娘,我知道你的心思,只是,哪怕你真能讨得殿下一时的欢心,日后又该拿什么去同那些世家贵女争呢。
十三突然抬头,那双盈盈有春水流淌的漂亮眸子里,难得现出些显而易见的不悦:殿下日后要纳妾?那秦家小姐该如何自处?十三拈着绣花针,眸光有些冷。
这……红拂犹豫了半晌,才道,殿下是未来的天下共主,旁的帝王有的,殿下自然都会有,古往今来,有哪个皇帝没有三千佳丽啊。
秦家小姐是商女,心性又稚嫩,日后说不准能不能坐上正宫之位。
红拂想了想,又要开口,却被十三打断了。
红拂姐姐,十三知道了。
她淡淡应了声,继续绣她的狸猫抱花图,声线有些冷:红拂姐姐觉得我同那些世家贵女争不了,实在是看不起我,倘若真有不长眼的挡在我眼前,哪怕是死,我也得拖着她们下黄泉。
红拂看着她,凝望良久,才明白自己压根儿劝不动,摇了摇头,轻叹一口气。
十三无声注视着红拂远去,垂眸,葱白的指尖搭在酪红诃子裙上,轻轻抚摸着。
她生来命不好,头一回穿上这样舒服的料子,裙摆上的纹样和洒金几乎要晃晕了她的眼。
她想起小神仙见着她穿这件衣裳时的模样,小脸儿红红的,那双水盈盈的漂亮眸子里满是干净纯稚。
她悄悄跑过来,软软的小手拉住自己苍白的手腕,小神仙凑近悄悄,娇声娇气的,似乎很高兴:十三姐姐,你穿酪红很漂亮的,同、同神仙娘娘下凡一样好看。
她偏头,看着小神仙,有些奇怪:这是小姐的料子,如今穿在奴的身上,小姐当真不会嫌恶吗?小神仙眨了眨眼,有些不理解:十三姐姐,你为何会这样想呀,十三姐姐生得好看,同这料子很相称呐。
她瞧着自个儿,看了许久,半晌,才撑着小下巴,深深叹一口气,颇有些烦恼的小模样。
十三姐姐,我觉得你同我的漂亮哥哥很像,你们总在害怕一些奇奇怪怪的事,可是这样很不好,会不开心,我不喜欢你们不开心。
她说,你同我的漂亮哥哥很像。
她说,我不喜欢你们不开心。
十三想着想着,眼角忽而滑下一滴清泪。
她先前并不明白,为何在瞧见秦家小姐的时候,自己几乎失去了理智,想把那颗所剩不多的真心悉数捧出来,献给秦家小姐。
现下她终于明白了。
因为在秦家小姐那双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眸子里,她看出了自己的模样,她平生第一次知道,自己是个人,堂堂正正的人。
不是卑贱的泥,不是草芥,不是拼命往上爬的疯狗。
是人。
十三把绣活儿藏起来,行至廊下,轻叩木门。
进来。
清清淡淡的声音。
即使是白日,屋内也昏暗无光。
少年人披着件黧黑长袍,懒懒倚着窗,目光闲闲散散落在烧着的炭盆里,随意扫了眼手里的密信,又漫不经心地往炭盆里扔。
火光燎燎。
半明半暗间,少年人的脸色显出些病态的苍白,眸光愈发冷淡诡谲,他抬眸,微微扫了眼来人。
孤说过,不愿再见到你。
他随手又扔了张信纸,恹恹道。
十三跪下叩首,声线清冷:殿下不想知道,贵妃娘娘为何这么快就能发现您的踪迹吗?鹤声微掀眼帘,轻笑:是你?是。
贵妃娘娘派奴跟在您身边,做她的暗桩。
十三恭敬道。
嗯。
你想如何。
少年人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。
十三抬头,目光清亮:奴愿为殿下所用,做殿下的刀刃。
条件。
万望殿下恩准,让奴留在西园。
十三再叩首。
鹤声细细端详着她,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,轻笑出声,颔首道:可。
*小猫儿抱着小酒坛,斜斜歪歪走在石子小道上,她方才悄悄喝了一口青梅酒,这会儿晕晕的。
唔——西园在何处呀。
她怎么找不着了。
小猫儿迷迷糊糊的,有些累,找了个地方坐下来。
她扭扭小脑袋,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,她似乎忘记了,小猫儿有些不开心,低下小脑袋,问自个儿:秦往往,你又走到何处去啦。
小姑娘撑着小下巴,兀自叹了口气,乖乖坐着,看池子里四处游动的锦鲤,等着有什么人路过,把她捡回去。
从前就是这样,她喝了酒,在府里总会迷路,有人见着她,就会把她领到阿兄或者林哥哥面前。
小猫儿想着想着,又忍不住红了耳尖,她悄悄想,其实把她领到漂亮哥哥面前也行的,漂亮哥哥那儿也是她的家。
毕竟,漂亮哥哥往后是她的新娘子呀。
她要娶漂亮哥哥的。
小猫儿晕晕乎乎的,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答应漂亮哥哥的话,又乖乖巧巧往石子小路上挪了挪,想离池子边远一些,突然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。
硬硬的东西出声,嗓音很冷,沉沉的:你方才说,你想娶什么。
笨——小猫儿哼哼唧唧的,她觉得自己撞上了个十分奇怪的大人,她方才都说了自己要娶漂亮哥哥呀。
一言既出,原本窸窸窣窣的石子小道上,刹那间噤若寒蝉,只有小姑娘温温软软的声音。
我同漂亮哥哥定的亲。
自然要娶漂亮哥哥呀。
漂亮哥哥都应允了,要嫁给我呢。
小猫儿仰起小脑袋,突然看见个高高瘦瘦的人。
这人中年模样,留着长须,穿着十分华贵,着锦袍,腰间佩玉,浑身沉淀着温儒的气派。
他半眯着眼,同小猫儿对视,分明是十分斯文的模样,小猫儿却莫名感到一阵威压。
她有些害怕,缩了缩小脑袋,又有些好奇,嗓音绵绵软软的,低声问:你是谁呀。
你是来捡我回家的吗?小猫儿抱着她的小酒坛,打了个酒嗝。
往往。
清清冷冷的声音落在耳边。
小猫儿扭过小脑袋,瞧见她的兄长站在中年男人身后,小猫儿的眸光晶亮晶亮的,她张开小手,想让阿兄过来抱她。
阿兄,你怎么亲自来捡我啦。
小猫儿有些好奇,阿兄平日里都很忙,先前西桥把他叫出去时,她还以为阿兄又去商行了呢,没想到竟然在府里。
秦湫看着小猫儿,抿了抿唇,没理她,吩咐道:西桥,带小姐回去。
秦往往有些奇怪。
阿兄分明在这儿啊,为何要西桥带她回去呀。
慢着。
略带威严的声音响起来。
小猫儿往后挪了挪,有些害怕,从地上爬起来,想躲到阿兄的身后去,被中年男人拦住了。
你小字叫往往?他低头,看着他,语气很淡:往往,你记着,你并未同任何人定亲,你日后的夫君是六皇子。
可是我定亲了呀,阿兄为我定的呢。
小猫儿有些不明白,她觉得这个人奇奇怪怪,六皇子是谁呀,我不认识他,他如何能是我日后的夫君。
秦晚妆抱着她的小酒坛,有些不开心,她低下小脑袋,轻轻抿了口青梅酒,还是很生气,她把酒壶往地上猛地一砸。
哗啦啦——酒水流出,沾湿了中年男人的鞋靴,他气笑了:放肆。
小姑娘蹭地一下蹿到秦湫身后,探出个小脑袋:我往后要娶我的漂亮哥哥呢,我才不要什么六皇子。
我的漂亮哥哥很好呀,我很欢喜他呢。
胡闹!秦相皱眉:你瞧瞧你,举止放浪,口出狂言,还满身酒气,可还有半分女儿家的样子。
不知规矩的东西。
秦相拂袖,沉声道:婚约历来都是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岂容你们放肆。
坏人。
秦小猫儿不开心,她气得想掉眼泪,抬脚要冲出去咬坏人一口,却被秦湫拦住了。
秦湫屈膝半跪下来,抹干小猫儿眼角的泪水,叹了口气:往往,乖一些,先跟西桥回去。
阿兄,我讨厌他,能不能让他走。
秦小猫儿趴在兄长肩头,委委屈屈掉眼泪,呜呜咽咽的。
秦慵归,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妹妹。
秦相皱着眉,居高临下看着两人,十分不悦。
秦湫站起来,把小猫儿挡在身后,对着眼前人打了个长揖,恭敬道:父亲,自打往往生下来,您并未教养过往往一日,故而她不必守京师的规矩,只须守我的规矩便好。
我的规矩,即为往往的康健欢愉是天下第一等要事,旁的都不重要。
啪——重重的巴掌声。
秦相气得颤抖,咬牙冷声道:你个孽障!青年人长发松松散散披落下来,他偏头,怔忪了一会儿,莹白的脸上泛起红印,秦湫苦笑一声,有些怕小猫儿会被吓到。
他端端正正跪下,把小猫儿揽在怀里,轻声哄她:往往,别怕。